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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文侯猛地站了起来“让那人跑了?”
我低下头道:“末将死罪,此人居然有摄心术,我中了他的术法,让他夺马逃走了。”
文侯站着,动也不动,也不知想些什么。我又道:“他逃走前,还让我告诉大人一句话,说他的话全都属实,请大人不要因噎废食。”
文侯转过身,背着手走到窗前。窗纸上,已是一片曙色,他看了一会,道:“楚将军,此人真的有读心术么?”
“千真万确。”
文侯叹了口气,道:“这是天意吧。算了,楚将军,一路辛苦,你回去歇息。”
他也没说要奖赏我之类的话,大概心底有些恼怒。我也没再说什么,和曹闻道又行了一礼,站起来缴了令出去。刚走出门,文侯忽然又道:“楚将军,还有一件事。”
我转过身,行了一礼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今日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把你带的那个班上的事务跟人交接,我已命旁人接替你了。”
我心头一凉,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道:“遵命。”
文侯忽然笑了笑道:“别多想,你另有大用,这不是对你的责罚。”
我脸上也有些泛红。我这种喜怒形于色的毛病,以前祈烈也笑过我。他说我是“肚子里藏不住事”刚才我这种大失所望的样子,一定也让文侯窃笑了。我又行了一礼道:“末将马上就去办。”
一走出门,却见邓沧澜和毕炜两人匆匆忙忙地过来。他们官衔官职都高过我,我和曹闻道站在一边向他们行了一礼,让他们过去。看他们的样子,身上也都是些露水痕迹,大概在野地里埋伏了一夜了,只是他们等了个空。如果是他们追上了郑昭,肯定二话不说,先把那五个人的头砍下来再说,郑昭肯定没有脱身之计的。
也许一切冥冥中都有天意。文侯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几人干掉,他的计谋本来也天衣无缝,但阴差阳错之下,反而弄巧成拙。
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也没有料事百发百中的智者。成与败,也许只决定于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时曹闻道小声道:“楚将军,文侯到底为什么要杀了郑先生他们?”
我抓了抓头,没说什么。五羊城在帝国的地位相当特殊,可以说是国中之国。这个原因还要追溯到当初大帝得国之时。当时大帝南征,在南方骑军大为不利,战事受挫。此时得到五羊城主大力协助,使南方一举平定,大帝欣喜之下,要册封五羊城主为公,但五羊城主不愿为官,只求大帝能让五羊城自治,每年进贡。大帝计算过,让五羊城主自治收取的朝贡,竟比将五羊城收为直辖收取的赋税还多,五羊一城,已几乎相当东南几个中等省份的赋税。而五羊城主也有私兵四万,具有相当实力。权衡之下,便同意此议,将五羊城开为一个商埠,由五羊城主自治,但私兵只能维持在两万。这数百年来,历代城主都相当忠心,以前苍月公叛乱,五羊城保持中立,苍月公也不敢在后方对其用兵。
自武侯南征军覆灭后,五羊城已成为孤悬在南方的一个大城。以前五羊城主不论周围有何战事,总是保持中立,现在周围尽是些蛇人,想必城主惯用的见风使舵之技也不灵了,所以才会派郑昭出使,与文侯取得联系。
可是,文侯到底为什么要灭他们的口?他们商量的到底是什么事?文侯当然不会对我这个尚不属他密切亲信的将领说这些的,要我想,那自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这一天出了那么多事,我也只觉得累得要命。回到住处,头一捱枕头便睡着了。等醒过来,天已大亮,我匆匆忙忙穿好,赶到班里。
我已经迟到了一些,那些学生都已经坐得端端正正了。今天是上兵法课,军校的兵法课是以那庭天的行军七要为课本,我教的是低年级,很多连字都不太识,所以我的任务主要是照本宣科,把行军七要的内容念一下。
上完第一堂课,正让那些学生课间休息,忽然校门口又是一阵号角,却是文侯来视察了。他说过,今天是要来看一下那瞄准器在雷霆弩上的实际效能,再要检阅一下从高鹫城溃逃回来的败兵。武侯统领的十万大军,能回到帝都的,已不到两千人。由于武侯一直命令军官要身先士卒,所以逃回来的中高级军官很少,路恭行已是官阶最高的了,另外也只有两个千夫长也逃了回来。军校上下所有人都出来迎接,我带着本班也来到操场上。
在那队败兵中,我又看到了蒲安礼和邢铁风。前锋营的百夫长共逃回六个,另外还有前锋四营的杨易,以及一个我不认识的百夫长,那个大概是我离开前锋营后才提拔起来的。
瞄准器的效果相当明显,毕炜的手下本来就已练得相当纯熟,一装上瞄准器后,命中率大为提高。改用雷霆怒后,每个士兵都可以当得一个能使用强弓的神箭手,这等远程攻击力当能大大增强。
毕炜一轮弩射罢,我看见文侯那张有些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些笑意。本来他一直站着的,这时忽然站了起来,场上所有人一下鸦雀无声,全都跪了下来。
文侯扫视了我们一眼,大声道:“帝国的勇士们,你们,或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或是尚不曾上过战场,但是你们都是帝国的好男儿,都将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
他的声音很响亮,与他平时那种文绉绉的语气不同,现在说的都是俗语,连那些一字不识的士兵也都听得懂。他的话似乎有一股直入人心的魔力,听着的人一个个都抬起头,脸上发亮。
武侯的话不多,说到后来,场上所有的人都开始应和他的话呼喊,操场上空也象了起了一阵阵雷。等他训完话,由毕炜的部队试验那瞄准器。毕炜的人名不虚传,装上瞄准器后,准头又提高了不少,文侯当众宣布,将苑可珍破格录入工部木府,吴万龄举荐有功,也得到赏赐。我看到吴万龄走上前时,都有些惶惑,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把功劳全放在他身上。
等这件事完后,便是高年级班的提前毕业礼。毕业班本来有四百人,其中有中途退学的,实际毕业有三百八十七人。这三百八十七人将安插到各部中,按成绩分别授以什长或百夫长之职。现在帝国的正规部队只剩了一万多人了,加上从各部调来的部队,恐怕一共才三万多一些,低级军官似乎用不了那么多。但事态紧急,恐怕那些什长或百夫长也无法带满足部队。
毕业生被授予佩刀后,齐齐跪下,高声道:“谢大人。末将等必当忠君报国,粉身不辞。”这话是军校的仪式,我也说过。现在想想,这句话却多少有些可笑。忠君报国原不是一句话说说的,说过这句话的人,也可能会对帝君一点不忠,对国家也不想报效。
事情结束后,那些毕业生都调到军营,开始他们的正式生涯。我听文侯要我把这一班移交给别人,本以为文侯会做我带领这批毕业生,但一直等到人都散掉,也没听到文侯有这个任命。
正在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到我跟前后,先行了一礼道:“请问,阁下可是楚休红将军?”
这人穿了一件新的军服,年纪也不大,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道:“末将正是。请问你是”
他拿出一支令牌来道:“小将是文侯府府军队官胡滔,文侯大人命我来接替楚将军之职。”
我接了过来,向他道:“得令。胡将军,这里便是我带的一年七班,现有学生五十人。”
胡滔又行了一礼道:“楚将军辛苦。日后楚将军高升,可别忘了回来看看,哈哈。”
刚才他一本正经,现在也讲话风趣了。这胡滔在文侯府当队官,那自不是无能之辈,我也行了一礼道:“胡将军客气了。”
我们在一言一语说着,那班学生却已在一边看着我,忽然,一个学生失声道:“楚老师,你不教我们了?”
我转过头看了看他们。这批学生我教了也没多少天,我教他们的主要是枪马,大概我和武昭的比试给他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都不想让我走吧。其实对这批庶民子弟的军校生,我也很有好感,在他们身上,我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道:“同学们,文侯大人另有用我之处,从今天起,你们便要受胡老师指导。”
听我一说,他们又望向胡滔。也许胡滔这人风神俊朗,也很让人折服,我看见他们也没有如何对我依依不舍之意。
毕竟我也没教他们几天吧。我不禁有些苦笑。
胡滔带着他们回去了,我带着令牌去文侯府缴令。正走到门口,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楚老师!”
这人叫得很急,我转过头一看,刚才那个问我不教的学生。我站住了,等他跑到我跟前,我道:“你怎么跑出来了?现在该是上课去。”
那学生道:“楚老师,我和胡老师请了个假,来送送你。楚老师,你是不是要上阵前去了?”
他这话不禁让我有些感动。这个少年长相俊美清秀,让我几乎感到嫉妒。我在他的那个年纪,可是标准的貌不出众啊。我笑了笑道:“大概吧。我是个军人,别的也干不了。”
“楚老师,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可以吗?”
阳光下,他那头乌发泛出铜色的光泽,光洁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求知的渴望。我站直了,道:“是什么话?”
“我父亲是一个老兵,他希望我当一个百战百胜的名将,可是楚老师,你跟我们说过,一支军队,最重要的就是保护人的生命,只要这个目的达到,那胜负并不是关键的。楚老师,你说,一个将领要是能保护民众的生命,却老打不胜仗,那也是名将么?”
是这个问题啊。我不禁抬起头,看了看天。在课堂上,我在讲“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时,曾经这么说过。
“军队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牺牲在所难免,但是必须要把牺牲降到最小的程度。若能够以兵威使得敌人屈服,那是兵家的至高境界,那样不止是名将,而是军神了。只是,这一点我们都做不到,能做到的就是保卫这国家,保卫这国家的人民不受侵犯。以此而论,一两场战役的胜负,就不是关键了。战争的最终目的,便是消灭战争,只要能做到这点,你说是不是名将?”
这少年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又道:“那么说来,一个将领百战百胜,一路屠城灭国,那并不算是名将了?”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帝国军中,一向以尊崇勇力,相信勇力能解决一切。尽管也是为了结束战争,但以前我被老师传授时,但是说为了摧毁敌人抗战的意志,便是屠灭城池也是对的。在一般人看来,名将就是由打胜仗和斩级的多寡决定的。可是,随武侯南征,一路上见到的连番屠城的惨象,我实在无法认同这样的说法。武侯为了摧毁共和军的战意而屠城,共和军为了抵抗帝国军动员无数平民参战,从根本上说都一样的残忍,都是将本来无辜的平民当成了工具来使用。可是,在真的面对战争时,我也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算是更好的办法。
“我也不知道。”我叹了口气,拍了拍这少年的肩“真是可笑,我这个老师也实在教不了你一切。不过,军队的职责是结束战争,保护人民,如果军队反而屠杀人民,或者要人民也投入战斗,那这指挥官就已经失败了,绝算不得名将。”
我这话好象是在指责武侯了,如果武侯还在世的话,说不定会大发雷霆,又要斥骂我这种妇人之仁。可是,在他战死前,说的那句无可奈何的“不仁者,天诛之”似乎还在我耳边回响。也许武侯有灵,也会觉得我说的不无道理吧——尽管我这话在军中会被看成有碍军心的异端。
这少年看着我,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懂我说的话。忽然,他站直了,向我行了个军礼。他的军礼还行得不是很规范,我也站直了,向他行了一礼。他道:“楚老师,请你早日凯旋而归。”
这个小小的少年象是一下长大了许多。只是凯旋是否,我也实在不知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就算我战死沙场,那也是我的本份。我只是淡淡地道:“我尽力吧。对了,你叫什么?”
他正转身回去,听得我的问话,回过头向我招招手道:“我叫柳风舞,楚老师。”
文侯府中,已是一片混乱。今天已是三月初九,三月二十三的天寿节马上就要到了,文侯既要准备援兵,又要准备天寿节,一定焦头烂额,怪不得今天来军校试雷霆弩,他也是匆匆忙忙。
到了那挂着“文以载道”匾额的议事厅前,我大声道:“末将楚休红前来缴令。”
和我想象的不同,文侯并没有在指手划脚地指挥手下,而是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什么。一听我的声音,他抬起头道:“楚将军啊,进来吧。”
我缴了令后道:“文侯大人,你让我离开军校,可是要我加入二路援军?”
文侯点点头道:“好象也没别的事要用你了吧。你有什么要说么?”
我跪了下来,低头道:“国家用我,末将万死不辞。”
文侯扶起我,微微一笑道:“这些天,我和不少南征军回来的人说过,他们说楚将军智勇双全,才堪大用,只让你去教一批孩子,实在太可惜了。”
我不禁一阵感动,也有些脸红。我的智勇双全不知说什么?说勇,可能还有一些,说智,大概只能算从蛇人营中盗回沈西平的头颅,以及用飞行机逃出来的事了。武侯并不能智出名,但他的智谋已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以机智出名的文侯面前,我这点智只怕不值一哂。
“禀大人,末将若不得部下士卒效命,实百无一用。”
文侯笑了笑道:“是啊,我现在看的这个上书也这般说:‘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三军始可言战。’对了,这个吴万龄当初就是你的部下吧?”
这是吴万龄写的那段里的话啊。这时我才注意到文侯面前那本书其实正是我买的那些羊皮纸。我道:“禀大人,正是。此人虽枪马无过人之处,然调度兵员,整顿秩序,此人不作第二人想。”
其实,苑可祥在这方面也不比吴万龄逊色。只是他到死,也只是中军一个小小巡官,这方面的本事根本没机会用过。
文侯站了起来,又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喃喃道:“此人职卑人微,但这上书不乏灼见,当初我真是看走眼了。他所说的‘夫欲战胜者,定谋则贵决,行军则贵速,议事则贵密,兵权则贵一。’这一段,颇为切中军中之敝。帝国军便是军制混乱,兵权不一,而定谋又优柔寡断,各人有各人的见解,除了帝君,没一个能最终定下来的。”
这一段话正是我借给吴万龄的胜兵策中的话,他也抄了上去了。我道:“此话不假。南征军中,各军的官职也不一样,当诸军间互相调度时,常有搞不清哪个人军衔较高而生混乱。而军中有军,也使得上情不能下达,徒增其乱。”
文侯猛地一拍桌子道:“正是,这吴万龄也说了此点。”他转过身,忽然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可惜我不曾早点看到这篇上书,虽有此心却一直不曾动手。如今二路援军出发迫在眉睫,也没办法了。”
我道:“大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征来的新兵,若革除旧弊,精心加以训练,事未必不可为。”
文侯走到我跟前,将手搭在我肩上道:“楚将军,你是从南征军里回来的,对军中之弊自是深知。如今的二路援军又是以四路军拼起,这数弊更是积重难返,而练新军又不是一时半刻便行的事,你们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我抬起头,大声道:“为将之道,令行禁止。大人若用末将,自当效命。”
文侯可说对我有救命之恩,若非文侯求情,我早就被太子斩了。不管文侯当初救我是何用意,我终究对他深怀感恩之情。
文侯眼里也闪烁着异光,一时,竟连他也象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拍拍我的肩头道:“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马上到校场,明日是二路援军点兵之期。”
明天就要出发!我吃了一惊,差点叫出来。看来东平城局势大为不妙了。我跪着行了一礼道:“是。”站起来便要走。刚要移动,我又转过头来道:“大人,末将还有一事不明,请大人明示。”
文侯似乎已在想自己的事,听得我的话后道:“说吧。”
“昨日郑昭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的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因为文侯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他本来和颜悦色,但马上就变得阴沉了。他看了看我道:“楚将军,此事事关机密,你不必打听,也不可外传。”
我吓了一跳,忙又跪下来道:“遵命。”
郑昭是五羊城主的人,现在南边诸省都已遍布蛇人,但郑昭还能出来,说明五羊城尚不曾陷落。以蛇人那等凶残,怎么会留下一个五羊城不攻的?其中只怕有一个秘密,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五羊城主一向以惯于见风使舵著称,手头也有相当强大的实力,尤其是五羊城水军,据说实力比帝国的水军团还要强。以前共和军起,五羊城主与共和军达成互不侵犯协议,也许也曾供给共和军辎重。当南征军势如破竹,击破共和军时,五羊城主马上转向帝国军了。现在蛇人势力如此嚣张,难道他又和蛇人达成协议了?这难道有可能么?郑昭来的事到底是什么?文侯为什么又要杀他们灭口?
走出文侯的议事厅,我也只觉得疲惫不堪,几乎比大战过后还要劳累。
帝都的东门外三里外,有一个鼎湖。鼎湖是两条相互垂直的大河交汇处,一条南北向的大河是通到东平城的,另一条东西向的直通到海,是条运河。这条运河是当年某一代帝君突发奇想要去海上看看,命十万民夫花费三年掘成的。在掘运河时,也曾惹来怨声一片,但挖成后,那一代帝君却很被人歌颂,因为他让帝都有了一条直通到海的水路,从五羊城来的商船可以沿海岸北上,直达帝都,较之陆路,成本大为降低。从那条运河挖成,五羊城的各种物品就可以一船船运到帝都,帝都居民也可以享受到万里外的奇异物品,而那些商人同样得到了数倍之利,于是以前私下一片的抱怨声马上又异口同声地转成了赞美。
工部的水府就设在河口的鼎湖边。鼎湖有七里方圆,自从挖了这条运河,原本偏僻的湖岸边一下多了许多住户,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村落。
三月初十,文侯带着我们一批下将军以上的军官到了水府。此时红月公和青月公抽来的各一万人已经先期到达了鼎湖边,加上解瑄带的四千人和从帝都剩余军队中编出的六千人,三个万人队浩浩荡荡地列成一大片。
这三万人可以说是帝都最后一次能派出的部队了。尽管这些部队都称得上精锐,但是其实这三万人中集合了四支部队,象是给胜兵策中的“兵权贵一”做个反注,这三万人会有四个指挥官,不知道能如何相互配合。
水府已在湖边搭了一个高台,我们到了距水府数百步外,已经看到了湖面上的连云樯橹。一走近,有人不禁发出了惊叹。
工部这次造船,时间虽紧,但几乎是全力以赴,这些天已造出了一大批战舰,其中最大的庞然大物竟然长达二十余丈。
这么大的船,一艘大概都可以载员五六百人了吧。尽管只有一艘,也让人叹为观止。其余的艨舯斗舰密密麻麻在排在湖边,其中有不少是用民船改装的。现在五羊城与帝都已经联系中断,那些民船也都被征为军用了吧。那些船只大的可以载两百多人,最小的也可以载一百多,两百多艘船只围在一起时,着实壮观。
我夹在文侯的一批亲信将领走进水府时,一个人迎上来道:“大人,卑职工部左侍郎崔阳率水府员外郎黄孝、金府员外郎丘慕节、火府员外郎洪广恭迎大人。”
工部尚书以下,以左右二侍郎全权负责。水府此番造船,崔阳一直驻在水府,说明文侯对此事极为看重。以前帝国的十三万驻军,只有六千水军,不过聊备一格,水府平常管得更多的倒是田亩灌溉、河流改道一类的事,与军中关系不大,在工部五府中,可以说是与军中关系最远的,现在文侯大力造船,看来以后水府的地位会大幅提升。
文侯看着那艘大船,忽然叹道:“好大的船啊!崔侍郎,造此船的是谁?”
崔阳躬身道:“此船为木府小吏叶飞鹄献图所制,费了一千余工时,直到前天才算正式完工。”
这船实在太大了,七里方圆的鼎湖原本也不算小,但此船在岸边,却一下显得鼎湖小了许多。文侯笑了笑道:“这叶飞鹄在么?我要见见他。”
崔阳忽然迟疑道:“这个么”
文侯有些不悦道:“怎么了?此人能设这等巨舰,是个有用之才,难道不在此地么?”
崔阳忙道:“禀大人,这叶飞鹄果是奇才,但此人恃才傲物,对上全无礼数,此时也正在这船上检点各处,卑职命他下来迎接大人他也不肯。惹硬把他叫来,卑职怕他冲撞了大人。”
文侯道:“恃才放旷,原是常事,叫他来吧。”
崔阳被逼得没法,转头跟一个随从说道:“你去把叶飞鹄叫来。”那人转身向那大船上走去,文侯倒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船,小声对一边的邓沧澜道:“沧澜,你说,这船还有何不足之处?”
邓沧澜看了一周,道:“禀大人,末将见此船中规中矩,造得也严丝合缝,的是好船,只是不知开起来如何。”
崔阳在一边道:“邓将军不必担心,此船在湖中试过航,足员后一个时辰可驶近二十里,且极是平稳,横穿鼎湖不过转瞬之间的事。”
邓沧澜的脸上放出光来,道:“崔大人,此船有名字么?”
崔阳笑了笑道:“那叶飞鹄一定要叫作飞鹄号,不过眼下尚未有正名。”
文侯在边上忽然笑道:“飞鹄号,很不错啊,就叫这个名字好了。诸位将军,我们上去看看。”
这时有两个人飞马过来,到了文侯跟前,两人几乎同时跪了下来道:“文侯大人,末将青月公偏将王长青、红月公偏将沈洪叩见大人。”
他们的名字单听也没什么古怪,连到一块儿听听,却有种奇怪的巧合,毕炜站在文侯身边不由笑出声来,文侯也笑了笑道:“两位将军辛苦,这几日住得惯么?你们随我一起上船看看吧。”
王长青和沈洪两人也没说什么,站起来站到一边。虽然名字巧得象是故事的,可这两人一脸精悍,看样子也是两个能征惯战的勇将。他们都是昨天傍晚才到,算是赶在文侯三月十日之期前赶到的。在各自军中,他们都是万夫长,军衔也都是偏将军,在这次二路援军中,他们两人是主力了,二路援军的主帅自然会是文侯直系,但副帅只怕会由他们中的一个担当。
文侯带着我们在甲板上走着。这船很新,还带着股刨花香,用生漆漆得发亮,不过有工部的杂役在一边拴绳系缆,一见文侯走过来,他们纷纷跪下行礼。
走到船头,忽然崔阳叫道:“叶飞鹄,文侯大人在此,快下来见礼!”
他叫的是个正跨坐在桅杆横木上人。这叶飞鹄穿着一件松松的工部制服,一手在桅杆上敲着钉,这姿势大为不恭,文侯走过去的话,只怕是要走在他胯下了。
叶飞鹄敲了两敲,忽然手一松,象是摔下来的一般,文侯边上的众将都不由一声惊呼。他坐的地方足有三人多高,我们只道叶飞鹄摔下来至少摔个半死,哪知他摔到半中央,忽然腰一折,人轻轻巧巧地站住了,单腿跪地,正在文侯面前五六步远,大声道:“文侯大人,工部木府小吏叶飞鹄见过大人。”
这叶飞鹄的年纪出乎意料的轻,大概只和张龙友差不多年纪。不过张龙友已经是个土府的员外郎了,而他只是个小吏,却这般大剌剌地和文侯说话,邓沧澜鼻子里哼了一下,文侯却抢在他前面道:“叶飞鹄么?你起来吧,站着说好了。”
文侯这话很客气,崔阳本要斥责叶飞鹄几句,这般一来,他反倒没话说了。叶飞鹄抬起头,大概也没料到文侯竟会如此平易近人。他直视着文侯道:“小吏叶飞鹄失礼,望大人恕罪。”
文侯笑道:“何罪之有,你造出这等巨舰,实有大功。叶飞鹄,本官升你为员外郎,加紧造船。”
叶飞鹄有点怔住了,也没起来,反倒双腿跪下道:“谢大人青眼有加。”
文侯道:“这船你取名叫飞鹄号么?很不错的名字啊。”
叶飞鹄此时站了起来,他听得文侯这般说,脸上却一红,道:“大人取笑,此船至今尚无正式之名。”
“叫飞鹄号挺好,命金部马上打上一对‘飞鹄号’的铜字,钉到船头。”
崔阳也有点呆了,只怕他也没想到文侯居然会如此看得起叶飞鹄。他一躬身道:“卑职马上去办。”
我正随着文侯在船上看了一圈,这时水府的大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只见一辆车分开人群开了过来,远远望去,正是那辆十马所拉的大车。
这是太子来了?我正想着,文侯已走下这飞鹄号迎了过去。太子的大车停了下来,文侯跪到车前道:“太子殿下,臣甄砺之恭请殿下前来吩咐诸军。”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我尽管心中只是万千不情愿,也只能跪在人群中。太子从车里钻了出来,他今天穿了一件很是豪华的明黄长衫,看了看跪成一片的大军,他道:“甄卿,去哪儿?”
文侯道:“殿下请随我来。”他领着太子走上了高台,几个随从捧着一大堆盒子跟在他后边也走了上去。此时三万人的大军已经在台下集结完毕,连人带辎重,已经密密麻麻地站在一大片,鸦雀无声,只怕不少人都在想着这盒子里是什么东西。文侯扫视了我们一眼,忽然大声道:“毕炜听令!”
是毕炜?我吃了一惊。我原以为这次从水路增援东平城,多半会是让水将邓沧澜带队,没想到头一个叫的却是毕炜。
毕炜走上高台,跪到文侯跟前,脸上却没有什么异样,想必他已早就知道了。文侯从腰间取下佩刀,大声道:“毕将军,此番出征在即,本官现命你为增援军主帅,暂领本官的赤城刀。军中若有不服你者,不论军阶,一律可先斩后奏。”
文侯的话一出口,我发现王长青和沈洪都有点变色。毕炜也是个偏将军,与他们并级,但听文侯的意思,他们若不遵号令,毕炜竟然可以将他们斩了。在他们心中,大概正有点不忿吧。
太子从身边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个盒子道:“毕将军,此役事关帝国气运,这里是一套明光铠,现赐于毕将军,望毕将军以国事为重,能马到功成,早奏凯歌。”
毕炜接过了那盒明光铠道:“谢殿下。”他一手还拿着那把赤城刀,此时将刀佩到腰间,大声道:“末将身担此任,当血战沙场,以报殿下大恩。”
他说得有力,但我听了却多少觉得好笑。太子对我们有什么恩?他曾想杀我,对我就更没有恩了。
想到这里,我又只觉得心头有些隐隐作痛,想起了她。一入深宫,我只怕已永远见不到她的面容了。
这时文侯向我们这边看来,又大声道:“王长青,沈洪,解瑄,蒲安礼听令!”
一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我不由得浑身都是一震。没想到,蒲安礼也在这儿,而且他是与王长青他们并列,难道说,他是要和王长青他们一样,做统兵大将么?
原先在前锋营里,我和蒲安礼是同级,但我回帝都要早,他回来我也只是从钱文义嘴里听到消息。我和路恭行是同一批回来的,那一批人都或多或少受过加封,连两个士兵也升到什长了,后来回来的便没有这个待遇了。我本以为我可能会被文侯任命为一个指挥官,但这个位置被蒲安礼抢走了,难道要我到蒲安礼部下,受他管辖么?不算我以前和蒲安礼在前锋营时的矛盾,单说现在,我的官职已高过了蒲安礼,要我再听从蒲安礼号令,不由一阵地难受。
蒲安礼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那一批都是南征残军,钱文义他们也在那儿,一共不过千人上下,虽然都换上了新号服,但已和军中调出的那五千部队大为不同。蒲安礼和另三人跪到文侯跟前,文侯大声道:“尔等四人为四军主将,当同心协力,共赴国难。”
“遵命!”
他们四人很整齐地答了一声,太子又向他们一人赐了一套明光铠,他们才重站起来。刚站直了,文侯从怀里摸出一个很精致的腰牌盒,又道:“蒲将军,你出生入死,重归帝都,殿下闻得蒲将军之名,大为欣喜,故为你请命,越级提你为下将军之职。”
蒲安礼原先只是个百夫长,一下子连跳那么多急,我本以为我升得算快的,没想到他比我还快。从外地调来的援军不知道蒲安礼原先是什么,而钱文义他们却不禁发出了一阵轻呼。我看到钱文义,他脸都几乎气白了。钱文义和蒲安礼是同一批逃回来的,原先平级,可现在他原封不动,蒲安礼却一步登天,自然让他很不好受。
蒲安礼接过那腰牌,脸上一呆,忽然跪下道:“殿下,文侯大人,蒲安礼建功甚微,受恩匪浅,必当粉身报国。”
他的话也有些颤动,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升得那么快。突然,我看到文侯的脸上略微有些古怪的笑意,我脑中象有闪电闪过,猛地醒悟过来。
蒲安礼的父亲开显伯蒲峙身居工部尚书之职,是当朝重臣,蒲安礼能升那么快,恐怕是拜他父亲所赐。当朝重臣,随了太师和文侯,便要属刑、兵、户、工四部尚书了。现在帝君的宠妃希望自己亲生的二太子能成为储君,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朝中四部尚书里,路恭行的父亲兵部尚书路翔因为与二太子的母亲江妃为中表之亲,自然铁定是二太子一党,刑、户两部尚书则属太子一党。此等状况下,蒲峙的立场就相当微妙,若他能加入二太子一党,那么四大臣恰恰分成两派,权力最重的兵部尚书和帝君身边最为亲密的江妃组成的势力就能远超过文侯的太子一党了。可蒲峙一旦归到太子阵营,那么太子党又能占些上风。首次增援时,因为路翔全力推举二太子,文侯没有力争,只怕也知道不管他如何争,也争不过路翔的。此番二路援兵马上便要出发,身为兵部尚书的路翔大概也知道这批军马都是文侯的人,连这出师大会都不来。
这等看来,文侯在大会上当众加封蒲安礼,那也是招旁敲侧击,实是为了蒲峙吧。
我一向也只知在战场上拼杀,自南征军全军覆没以后,我想得多了起来。也只有到这时,我才懂得了这种不见刀光剑影的勾心斗角实在也不比真正的战斗逊色。
文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他心中,只怕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策划。不过,以他这样算度,也不曾算到前些天倭庄的叛乱,以至于会措手不及吧。
一想起倭庄,我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邓沧澜和毕炜斩尽倭庄岛夷前,一个倭人骑马出来说“我们上当了”那回事。那个倭人这句话又有什么含意?
我看着脸上浮起神秘莫测笑容的文侯,心头不知不觉地有一阵寒意。屠灭倭庄后,张龙友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文侯对倭庄施展的斩草除根,都让我有点猜疑。以前只是约略想了想,但现在看到文侯这样的笑容,我又猜到了几分。
但愿文侯不要来猜忌我吧,我默默地想着。这时蒲安礼还在说什么什么,语气慷慨激昂,说完了后下面又是一阵欢呼,只怕那些豪言壮语也打动了听者的心。但我连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对文侯的敬意和惧意现在同时又增了几分。
等他们欢呼完了,文侯又大声道:“楚休红,钱文义,杨易,邢铁风听令。”
我心头一凛,看了看边上。我站得离钱文义他们不远,杨易原先是前锋四营的百夫长,这回文侯叫的四个人都曾是前锋营百夫长。
难道,文侯是要让我和他们并列么?就算让我重新做百夫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如果要听从蒲安礼号令,那我实在不好受。
我们走上台去,文侯道:“四位将军,你们原先都是前锋营中的勇将,如今前锋营全军尽墨,但你们还在。”他扫了我们一眼,忽然大声道:“听令!”
我们一下跪了下来,文侯道:“南征军残部,如今还有一千三百余。这一千三百多位勇士,都是在妖兽刀枪下血战过来的,当不堕百战百胜的前锋营威名。楚将军,我命你将这一千三百人重新组建成前锋营,你为前锋营统制,钱、杨、邢三位将军为新前锋营三统领,定要让这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强兵重现于世。”
他说完了,太子在一边道:“楚楚将军,钱将军,杨将军,邢将军,这里是四套黑月铠,望四位将军披此战甲,率前锋营在战场上所向无敌。”
所向无敌?我不禁一阵苦笑。虽然名称也叫前锋营,但这支由残兵败将组成的前锋营哪里及得上当初的前锋营?那时的前锋营都是从各军中精挑细选,又经过长时训练的,现在二十百夫长连我也只剩下了四个,要和以前的前锋营一样,谈何容易,何况就算是以前的前锋营,也仍挡不住蛇人的兵锋。
我们跪在地上,谢过了恩。帝国铠分四等,明光铠华丽轻巧坚实,是头一等铠甲,黑月铠的防护力和明光铠相差无几,但甲板上因为有擦不掉的斑点,所以全身都涂成了黑色,比明光铠已低了一等了。太子赐给毕炜和蒲安礼他们这四军主将的都是明光铠,赐到我们头上却成了黑月铠了。这自不是工部连几套明光铠也拿不出来,只是为了分成级别吧。
我还是比蒲安礼低上一级啊。走下去的时候,我看着手捧甲胄,站在队中的蒲安礼,心头又是一阵乱。
还好,我不曾直接受他指使,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太子象是个大发善心一样,又赐了一些四军中的中级军官,到后来赐给他们的已是一把腰刀。这腰刀虽然也价值不菲,但已是不能和明光铠、黑月铠比的。不管怎么说,我成了能号令以前同僚的前锋营统制,那也说明文侯并不能对我失望吧。
中级军官的赏赐结束后,由四军主将来大发一通豪言壮语。这只怕也是文侯的主意吧,以前武侯出师时不曾有这等事过。等一切都弄好,船只上,辎重粮草也已装齐,终于,在月上中天时,这新点出来的三万人援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我们这支新前锋营分到的是十艘载重百余人的小型船。幸好掌舵的都由工部水府安排妥当,我们上了船的,也只消分派一批人去操桨就是了。随着一声令下,战船冲破了夜幕,开始了征程。
此时正是三月初十的午夜,大概已经交三月十一日的凌晨了,离天寿节还有十二天。在这个夜里,这支几乎是拼凑起来的援军分乘到两百六十八艘战船围着那艘巨舰,劈波斩浪,向南而行。那巨舰船头刚钉上去的“飞鹄号”三个大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也许,此番征战,会成为南征军第二吧。我已经逃过一劫了,第二次还能不能逃过呢?
想着这些不吉利的事,我在船头打开刚受赐的那件黑月铠穿起来。把厚厚的外套脱掉后,船头起了阵河风,吹起我的战袍。三月的风仍带着些寒意,虽然也软了许多,但这阵风中好象仍是有着无数的锋刃,吹到身上有点刺痛。
江山如画犹无奈,只与英雄作战场。
虽然眼前也看不到路上的风景,但我还是一下想起了当初天机法师的这两句话。这大好河山,不知还要经历几年战火涂炭,才能恢复如画的美景?
我把黑月铠穿好,将百辟刀挂到甲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脚下,只听得流水汨汨,轻浪丛生,绵延数里的船队向南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