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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一缕,无不成于轮轨。一颗一粒,无不出于田亩。但使乐生之人,岂敢怠慢天地之所馈赠?土中生金,这是多么羡人的福泽善缘?唯我故乡人情刁邪,竟要将此幸见天日的真金再覆深土之下!”
李泰抓起一捧矿土紧紧攥在手中,继续大声说道:“诸位,莫非你们以为此乡真的水土丰厚、取用不竭,竟然如此荒废天赐地养的恩惠!如此邪性刁钻之人,有什么资格坐拥如此丰沃之水土!”
李泰这一番话确是深合当下时流的乡土价值观,尽管众人都觉得他有些气盛,但一时间也都无作反驳,只是神情隐隐有些异变,之前还说要联合一家搞掉另一家,现在却又说这两家都不配生活在此,难道是打算都给搞掉?
“讲到乡情乡势,我的确是经历浅薄,无可教诲在座诸位。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总需有人去做,决不可常年累积成为地表一大祸源。诸位今日也都有见,这两家彼此仇恨之深,眼下是我稍作试探,来年若换了一个本就狼子野心的歹类知此乡情,那么播祸乡中还会远?”
讲到这里,李泰又返回席中抓起桉上那一小摞两家各自的开价纸张,两手用力将之撕成碎片,然后指着堂内众人说道:“真到了那时候,区区一座跨马沟能填欲壑?得陇能不望蜀?事情已经到了必须要做解决的时刻,而这也非我一人之事,群众都需警惕、都要担当!”
老实说李泰这一番话虽然有些刻意的渲染夸大,但也的确非常具有感染力。
陇右本就不是什么平安地界,原本只是区域内的纠纷却波及蔓延到整个陇右的情况也的确是发生过不止一次。这李、权两家仇怨积攒越来越深厚,说不定哪年真有会有哪一方忍耐不住招引州境之外的势力加入进来。
“李长史言如惊雷,诸位都惊醒没有?果然旁观者清,听李长史一番分讲,我才惊觉此事的确不宜再旁观纵容下去,的确是需要妥善解决,不可再让乡情常年阻滞于此啊!”
在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又是那名吕姓老者率先开口说道,而其他人听到这话后,也都连忙点头应是。
他们当中的确不乏幸灾乐祸、喜见两家争闹不休的人,但也并非所有人心思都如此阴暗。而且这两家各自族势都不小,每作争斗参战者动辄数百上千,就算旁观者站近了都要被迸一身血。如今跨马沟周边十几里内都鲜少有人敢于耕种,就是担心被这两家的争斗殃及到。
于是在李泰一番康慨陈辞之下,这件事顿时便成了大家都需要面对需要解决的事情。但问题是,又该怎么解决呢?若是彼此仇怨好化解,至于拖上这么多年?
对此李泰也有计划,他抬手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矿土说道:“这两家既然都愿意割舍金矿,那便索性将这金矿直接收没。我非贪占乡里资产,对此另有安排。扣除采矿淘金的用役成本之后,余者所收尽返两家因前诸争斗而致伤残孤寡者以作赈济,诸位觉得这一安排如何?”
众人听到李泰这一计划,不免又是愣了一愣,都还未及开口,杨宽已经鼓起掌来:“如此德义之计,真是巧妙周全。两家继续缠斗下去,只会更增伤残仇恨,但因这座金矿心结,彼此都难释怀。均分不妥、收没亦不妥,唯收取之后再赈济返还才最是公道!”
听到杨宽这么说,在场秦州众豪强们也都纷纷点头称善,两家之斗争起于这座金矿,现今这座金矿收益再因另一种方式返还他们各族,而且还抚慰了其各自族中仇恨最为深刻的一部分人,也的确是让人看到了化解仇恨的可能。
帐内众人又经过七嘴八舌的一番议论,对此便达成了一个共识。但他们同意还是次要的,关键还得看当事双方是怎样的态度。
于是李泰便又着员将那被分别关押的两人带回帐中来,两人入帐后已经不复之前那样愤慨气盛、动辄便要拔刀,各自神情都有些苍白萎靡,可见刚才李泰那一番折腾也让他们各自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入帐后,这两人只是恶狠狠对视一眼,然后又都眼巴巴望向上方的李泰,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李泰宣布最后的结果。
但就算是自己中标,他们其实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最后这一轮出价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各自心理底线,只凭着一股宣泄执念来维持,归后还不知该怎样向各自族人们交代。
李泰也没有再继续吊他们胃口,而是直接将他那已经获得群众认可的方案讲出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之前分明不是这般说辞!”
两人在听完这方案后,全都瞪眼摇头,异口同声的表示拒绝,不肯接受这一调停方案。
但李泰折腾这么一场,本就不是要说服他们,而是要拉拢在座这些豪强们。
这些人本就不是当事人,可以抛开感情因素理智看待问题,李泰提出的这一方案充满道义与人文关怀,这些人在认可的同时既能获得道德上的满足感,还有一种乡土责任感。而那两家若再固执不肯答应的话,可就真的是给脸不要脸了。
因此听到他们反对后,不待李泰开口,包括那吕姓老人在内的在场一众豪强们纷纷开口指斥他们过分了,完全不能体会李长史和在场众乡亲们的一番良苦用心。
两人眼见众人异口同声的指责挤兑他们,一时间也是有些傻眼,心中顿时充满了举世为敌的孤独感,怎么这么短时间里乡情局势就发生了如此转变?
之前他们还盘算着,就算自己输了,李泰也未必敢冒着犯众怒的危险联合对家来铲除自己。可看现在这架势,若他们不肯答应这一方案的话,在座所有豪强乡人们都要联合起来铲除他们了!
面对群众异口同声的声讨,两人实在穷于应对,只能表示如此重大决定,须得归后同族人们商议一番才可。
“刚才你们各自数卖资业时,怎么不需同族人商议?生和总是好过死别,李长史劳心使力给你们两家安排这一出路,若还不肯踏足上来,难道真要斗的两户死绝才肯罢休!”
那吕姓老者不客气的喝骂道:“你两人各作自问,是否所有族人都愿意陪你们荒废生计的打斗下去?多少大好儿郎未及长成侍养耶娘,便把性命捐入进来?你们各自还有家奴勤力供养,那些参斗的族人生计何处寻觅?矿里麸金均分两族贫弱,比你们各自关照族员还要周全,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个权旱郎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便垂首说道:“吕阿翁都这么说了,我可以答应下来。但矿产麸金多少,能不能如约分入户内,需要一个保证!”
“此事不需提议,我也早就打算。”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向着那吕姓老者并在场几名声望比较出众的乡士们说道:“我既入乡处断此事,便一定要确保公平公正。但一人掌事未必能服众意,故而恳请几位乡贤专就这矿藏能与我共事一场,以德为标榜,以义为准绳,不偏不隐,务求公道。还有在座诸位乡士,只要能得乡贤推举,都可参与共事!”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数年之久,对于乡势的拢合已经不像最初在商原时那样生涩、还要琢磨试探,类似的操作现在转念就有。
只要结成这样一个仲裁委员会,那跟此境豪强们便有了一个对话的平台,勾结的基础,眼下还只负责管理这金矿赈济之事,但等到彼此磨合稳定了,更多的事情都可以纳入管控中来,把这盘子做大。诸如不久之后便可打通的西域商路,若能趁势结成一个陇右商帮,可比单打独斗见利大多了!
那几名被点名的乡豪全都乐得参加此事,就连杨宽都凑上来,乐呵呵笑道:“如此解决一桩乡里积怨,也算是一桩美谈。我既逢此会,便也参与一番。你两家如果觉得日后处断不够公允,都可寻我来问!”
杨宽未必能够洞察李泰后续所有图谋,只是单纯欣赏李泰解决此事的手段,故而便也发声为其稍作背书。果然那权旱郎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对此不再迟疑犹豫。
但另一个当事人李允信却是面露难色,只是低头说道:“我非质疑李长史,也不是不信任华山公,只不过此事的确非我能决,需待我族叔下封公自原州抵境才可……”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直将这李允信拉到一旁后沉声问道:“你所言下封公是原州李贤和,他是你族叔?”
李允信听到这话后神情更显羞涩,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泰见装后顿时暗骂一声,妈的老子居然被暗度陈仓的偷了家!
他这里还打算拿合籍一事拿捏一下李贤呢,却没想到乡里这些不争气的玩意儿都已经开始喊大叔了,等稍后翻查下留在乡里的谱牒,若这李允信给自己认回一窝长辈来,这家伙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