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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你,爹爹议事结束了么?”荣显公主绷着面孔问李延慎。
“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无非是找了一群新晋的士人,饮酒吟诗罢了。”李延慎愉悦地回答,好像完全忘记了逍遥亭两人的初遇。
“被你说得这般儿戏,留神我告诉爹爹。”荣显公不悦地低语。
李延慎笑了。他轻佻地调侃:“公主帮我一次,我也替公主遮掩了一次,不是正好么?”
荣显语塞,羞恼不知如何应答。
波浪轻轻拍着船舱,温柔的水声回荡在舱内,缓缓晃开了别样的暧昧意境。
荣显垂下眼波不去看他,许久才轻声问道:“我裙子的铃铛,是被你拾去了么?”
“可是这个么?”他嗓音清透。
叮灵灵的悦耳铃音,回荡在逼仄的船舱之中。
“给我。”
荣显伸手欲接,却看着李延慎又将那小海棠花铃收进了腰间金乌皮鞶囊。
“还不能还给公主。”李延慎笑着。
“我要是还给了公主,公主一定不会再替我遮掩了。”他的语气却全不像害怕,反而是故意要戏弄荣显一般含着盈盈笑意。
“那就算了。”荣显恼恨地一皱鼻子。她又高傲地舒展开艳光流转的眉目:“我也不缺那么一个铃铛。”
活像个赌气的孩子。
在这个奇妙的时刻,李延慎完全感受不到她的高傲于他将会是多么可怕的枷锁。他只觉得荣显美丽而可爱,一颦一笑流露出的光彩,映亮了他所在的这方狭小的舱室。
“你这样赶着逃出来,又是要去哪里呢?”荣显在李延慎沉默的笑意中感到局促不安,随意寻了个话题问道。
“晓白楼。”李延慎立刻吐出了一个对荣显完全陌生的地名,他观察到了荣显面上茫然无觉的神色,笑问:“公主可听过么?”
“我没听说过,”公主摇摇头,鬓边垂着的珠珞划出优美的弧线。“是做什么的地方?”
李延慎故作神秘:“晓白楼是个酒楼,是极其了不起的地方,全天下都知道,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呢?”
荣显瞥他一眼:“一个酒楼而已,能胜得过宫廷里的供奉么?”
李延慎轻笑着摇头:“公主有所不知,这晓白楼的名堂,可不止是美味佳肴那么简单。晓白楼鱼龙混杂,地下掏出了半个窖,是招待贩夫走卒的地方。再往上依次就是普通的富庶人家,豪族子弟,清贵门阀,皇亲国戚。越往上,地位越高。甚至有人调侃,说要上晓白楼的资格,倒像是进出宫闱的章服一样难得而等级严明。晓白楼的第五层,传说无比豪奢,却还没有人上去过,是专为皇族嫡支预备的。”
荣显瞪大了眼睛。“真的会有皇室的人去么?像我爹爹,我哥哥那样的人?”
未待李延慎回答,却听到船工在外面低语:“已经到了。”
荣显立刻敛起好奇神色,端庄地整理好裙裾,款款步出舱外。
可她照旧不善于稳住脚步,又在登船时趔趄了一步,这一回却是小舟上的李延慎在扶住了他。他擎住她娇软手掌,若无其事地对她露出善意微笑。
荣显像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臂,心中暗骂他轻浮,又想起那日在逍遥亭的情境。
“等成亲以后,我带你去。”她听到他这样说,低低的耳音,如同被风不经意间捎来一样。
荣显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回过头去想斥责他一句,却看到小舟已经悠然地划开波纹,船工的每一次撑蒿,都将他带到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
她摊开手心,方才被塞入掌心的小海棠花铃,尚留存着李延慎的体温。
被桃花染上红晕的潋滟碧水,寸寸漫入眼帘,隔开分立的两人。
而他还立在船头,兴味盎然地对荣显眨着眼睛。
荣显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去,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许久,荣显都倚在雕镂花纹的朱漆窗棂旁,出神地摆弄着那个海棠花铃。
香圆在公主身边逡循已久,摸不清她的心思,犹豫要不要去将聂勉真请来。
却听到公主闷闷地开口:“香圆,泉弋现在在哪里?”
香圆这才放心一笑:“菱果裁了香囊送给聂先生,聂先生正在头痛如何回礼呢。公主闷了么?我去叫他来。”
“等等!”香圆的话引起了公主的注意,她支起了身子,问道:“她为什么要送泉弋东西?”
“您忘了么?上回在园子里步摇的事,您还说要杖毙了菱果。虽不是真的,她也吓得不轻,自然要备些心意感激聂先生的救命之恩。”
公主不悦地嘟着樱唇,“那她就感激她的就是了,泉弋为什么要给她回礼呢?”
“自然是投桃报李呀。”
公主蹙眉道:“泉弋不是最爱讲规矩的么。宫里的规矩许他这样做?”
香圆沉吟片刻,答道:“当然是允许的。如果不那样做,会被认为是缺乏礼数教化的人,而受人鄙薄非议。”
“即便是最高贵的人,圣上嫔妃公主之类的,也不能例外么?”荣显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香圆犹疑道:“自然不能例外吧。太子殿下受了官署的礼,不管多小的官,也要给送份回礼;即便是圣上富有天下,中宫每回得了圣上的赏赐,不也都会写谢表,有时还会回赠一些汤水、小玩意什么的么?就像公主常在念的毛诗里说的,投之以沐桃,报之以琼琚……”她看着公主渐渐翘起嘴角,惶惑地睁大了眼睛,问道:“公主,奴婢说的不对么?”
“不,香圆,我觉得你说的很对,非常对。”
荣显深颔螓首,露出明媚笑颜。
每年上巳,是神策军护军都尉薛克公最紧张的日子。他一身与和融韶光格格不入的杀伐气质,防备着所有对皇室的安逸乐趣的潜在威胁。
此刻他眯起了眼,看着一叶小舟绕开了拱卫在两艘巨大楼船周围的若干小船,向着滇池岸驶来。
他手按在刀柄上,带领众人向那小舟围去,却看到里面走出一名女子,带着薄纱帷帽,穿着鹅黄上襦,杏红罗裙,步态轻盈地踏上碧草间的石径岸堤。
未及询问,那女子抢在侍卫前面出声。
“您是哪一位大人?”她问道。
薛克公轻轻皱眉,却也答了:“神策军护军都尉,薛克公。”
“原来是薛大人。”她点头示意,“请给我备车,再派几个人,我要去一个地方。”她又思量片刻,补充道:“小心些,别太张扬了。”
薛克公十分惊讶,他本以为来人是哪一位船上贵人的婢子侍从,这一番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帷帽下垂着的浅纱覆住了那女子的面容,可从那颐指气使的语气依稀能辩明必定是一位宫掖中的贵人。
于是薛克公谨慎地低头应答:“今日圣上携宫眷游湖,整个滇池都被金吾卫、千牛卫、羽林卫,以及神策军围了,除非持有进出宫禁的鱼袋,不得擅自出入。”
那姑娘点点头,却并无回转之意。她扬起柔荑,将粉嫩的掌心举到薛克公面前,淡然道:“你看看这个,可能当鱼袋用了么?”
薛克公凑到跟前一看她掌心的纹样,心中悚然,冷汗涔涔而下。他立刻垂下头,再不敢妄自揣测来人的身份,更惶恐自己在不经意间冒犯了来人的容颜,俯身低语道:“请贵人恕臣不敬之罪。”
她却轻巧地笑着,不以为忤:“你恪尽职守,有什么罪?回头我请太子好好赏你。”
转眼间,两匹骏马引着的碧油车便准备停当了。薛克公也不敢上前搀扶,只在身后盯着那裙摆下时隐时现的一只细细镶缀着珍珠的重台履,绷紧了精神拱卫在侧。
她步入车厢,轻抬素手,放下了层层叠叠的飞金纱帘。
薛克公越来越不安,只觉得此事的诡异之处数不胜数,却不敢造次,思忖了许久犹疑着出言问询道:“敢问贵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晓白楼。”她沉默了片刻,如是答道。
香圆把着楼船舷板上的围栏,远远眺望着公主杏红色的裙摆隐入碧油车的月白纱幔,辘辘车轮碾压过浅色碧草,渐渐没入旖旎花海之中。
她恨不能再将身子探出一些,却已经再不能了。细细思量一番,香圆越来越难以克制心中忐忑。她犹豫再三,还是将此事告知了聂勉真。
“公主偷了中宫的凤印?”聂勉真惊怒交加。
香圆闻言惶恐地连连摇头:“并没有。公主只是趁着中宫小憩时,偷偷用凤印在自己掌上盖了个印记。聂先生,不会有事吧?”
“你现在才问会不会有事?”聂勉真含着薄怒质问道:“自兴祖朝起,凤印可以调动宫中禁卫,云京守军,你说有没有事?万幸没有中宫手书懿旨,出不了翻天覆地的乱子罢了。
他细细思量着对策,恍若实质的目光压得香圆头皮发麻。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公主让你做了什么?”聂勉真问。
“我……”香圆咬着下唇,“我替公主换上了一套民间女子常穿着的衣裙。”
聂勉真蹙眉道:“原来如此,想来是自己跑去坊间玩耍了。此事中宫是否已经知道了?”
香圆摇摇头:“我越想越怕,所以谁都没敢告诉……”
聂勉真颔首道:“宫人不得随意离船,即便告诉了中宫也无济于事,快派人去禀报太子殿下,悄悄地将此事圆过去。若是被前朝的人发现公主动了凤印,中宫管教不严、公主恃宠而骄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他又冷声斥责道:“香圆,做臣子侍婢,有的人能够得青眼受倚重,随贵人青云直上,可有的人却只能将性命断送在高墙之内,甚至熬不到放外,你明白区别在哪里么?”
香圆垂首嗫嚅:“聂先生,我……我不知道”
聂勉真正色道:“为人仆媵,哪个不知道要听主人的话,可却没有几个能掂量清楚,何时该听,何时不该听,而能摸索清楚决意忤逆主人的时候,该如何不失去主人的欢心的人,恐怕就更少了。你明白了么?”
他看着香圆变幻不定的神色,稍稍和缓了神色。
“快去吧,不要等到事情发展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
那时,坐在碧油车中的荣显还翘着嘴角笑意。
她满怀着绮思,盘算着自己会在晓白楼中有什么样子的奇遇,费神思索着如何才能狠狠捉弄李延慎一番。
——再也不能让他用逍遥亭的事情笑话自己。她面上又发烫起来。
李延慎会在第几层呢?荣显想着,不过没关系。有她懿德荣显公主在此,他自然也就有了上五层的资格。她又摊开掌心来看那稍微有些含混的丹砂朱泥,她可没有鱼袋章服,也并不想抛头露面,不知道晓白楼的人认不认得凤印呢?
还得先找到李延慎……真是麻烦呢。
却在步出车厢的那刻,她看到了李延慎。
他正面对着她,那精致的容光让人根本无法怀疑只是皮相相似的人。可他的视线却凝在另一个女子面上。
那样关切的融融目光啊……那辉映着一汪碧水乱了荣显心神的闪烁眸光,立刻变得那样浮浪而微不足道。
荣显公主看着他解下自己披着的烟青纱罗制的通裾大襦,温柔地将那瘦弱的女子裹了进去。
和风冷彻,寸韶成灰。
荣显叹息着,转过身去,再也不想看了。
不知何时,云端飘来酥润春雨,天空中降下的细细的银丝,被和风托着袅袅坠落,沁凉地抚上行人的衣襟,温柔地沾濡上延绵河山锦绣春光。
荣显低下脖颈,素手略提起裙角,防止罗裙沾上泥污。即便独立于陋巷的角落,神思恍惚,骨子里的宫廷教养仍不允许她松懈。
然后她听到有人问:“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呢?”
半幅碧色伞面出现在荣显额前,遮挡住视线里灰青色的天空与无端而来的风雨。
荣显惊讶地回过头,竟然是郭衍之。
太子也轻装简行,褪去了那贵气逼人的繁缛衣冠,换上了一身士子身上常见的白绡罗春衣。挟雨微风轻托着他宽大的衣袖,面孔也如萦绕着水雾一般温和,与玉同色的修长晶指正握着一柄长骨碧油竹伞,替荣显挡住了大半雨水。
一时间,言语竟然梗在了荣显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在看到兄长的那瞬,仿佛有什么勉力维持的东西在身体里塌陷,她再也不需要硬撑着的骄傲灰飞烟灭。脱力般的轻松之后,荣显努力地压下瞬间漫上眼睫的泪意,维持着声音的乖巧平稳。
“哥哥,你来了。”
荣显翘起嘴角,熟稔地展露出两个圆圆的笑靥:“什么时候到的呢?都不告诉我。”
“刚到。发觉你不见了,找了你好半天。”衍之微笑着说。“冷么?”
“……不冷。”
荣显觑探着兄长神色,拿不准他是否也看到了刚才那幕,于是故作轻快地翘起嘴角,笑问:“哥哥是不是要骂我了?”
果然,郭衍之还是如往常一样不留情面地训斥妹妹:“你也知道!偷上龙船,又偷偷跑出滇池,哪一样不是要闹到我跟前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回去我就请孃孃将你禁足,不准你迈出凝辉院半步。”
荣显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抗辩。
她沉默着垂下眼睛,轻轻将额头抵靠在兄长肩上:“哥哥,对不起……我不过是听人说晓白楼的点心好吃,就想来尝尝。”
郭衍之也不问她从何处听到了这话,只是轻缓地回答:“晓白楼确实声名远播,云京贵人去得也多,但到底是三教九流齐聚。你如果想吃那里的菜肴,我着人叫他们送些到滇池来就好了。”
荣显将面孔埋在哥哥肩上素衣的一片微凉中,闷声回答:“不,我已经不想吃了。”
郭衍之抚慰地拍拍她的肩,“那就回去吧。孃孃该着急了。”
荣显低声应了好,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已在巷口等待的车驾,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郭衍之说:“哥哥,这个送给你。”
她一扬手,一枝杏花挑着的香囊抛向了郭衍之。衍之抬手,精准地接住了,再细看那银朱锦上泼艳的彩线绣纹,粗陋的针脚正是妹妹的手笔。
“是真的要给我的么?”衍之打量着香囊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我倒还没见过这样散漫的女红呢。”
荣显也笑了:“你就收着吧,我想总不会连你也笑话我。”
“那是自然。”衍之将香囊收进袖子,“自然轮不到我来笑话你。”
听了这似乎别有深意的话,荣显心中一阵刺痛,却也安下心来。
她不想哥哥知晓自己的狼狈,不想他牵扯进这件事情,因为多年宫闱生活淬炼出的直觉已经告诉她,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此事将不再仅仅是她与李延慎之间的嫌隙,而会被理解为李家对太子、中宫甚至圣上隐晦的忤逆。
而无论双方胜负几何,她都还是将步出宫中朱墙围起的琼楼玉宇,再迈入到琅琊王府的青瓦屋檐之下。
何必要在此刻徒劳地掀起波澜?来日方长。
她又想起那个在细雨中柔弱地依偎进李延慎怀抱的女人,清冷眸光一闪而过。
“我真累。”她低头笑一笑,“我想回到孃孃身边去了。”
她迈着款款的步态,面上却是一位高贵美丽的皇家公主从未有过的疲累和灰败。
她回过头,看到郭衍之没有跟上车驾:“哥哥不和我一起走么?陪我一起走吧。”她恳求着。
她再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希望有人陪伴,可衍之却好似无意间转开了眼波,不看妹妹满含乞求的眼神。
“没事,你先回去吧。”他淡淡地回答,“我就在后面。”
等到公主的碧油香车转出了巷口之后,郭衍之才带着保平回到了自己的行车之上。
他神色阴鸷,和方才在雨中擎着竹伞的温润男子判若两人。“保平,你去查查。”
他压抑着怒气,冷肃地低语道:“把那个女人的来历、李延慎和她相交的始末,事无巨细,从头到尾,给我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