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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戛然而止。
僧人止步了。
滕玉意感觉自己的一颗心, 随着门外声响的停顿,颤巍巍地悬在了胸膛里。
凭此物的法力,再多的法器也拦不住它,但是她知道这大和尚历来有个嗜好, 就是与人辩机。
上一回在玉真女冠观的地宫中, 蔺承佑就是利用这一点带她逃出生天。
起初她也想不明白, 一个成了魔的佛门叛徒为何会对此事如此热衷,后来才知道, 这藏机和尚本有望继承转轮王的衣钵, 却因触犯嗔妒二罪,被转轮王褫夺了袈裟和法钵。
一位有修为的佛门禅和子,居然无故犯起了“妒”罪,这实在耐人寻味。
更令她好奇的是,当初这位藏机和尚求而不得的衣钵,最终又传给了谁。
可惜梵经上关于耐重的片段少之又少,绝圣和弃智告诉她, 哪怕藏经阁明通法师带着一大帮和尚昼夜抄译,也没能查到耐重堕入魔道前的同门师兄弟都有谁, 想来对于佛门来说,一个修罗道的僧人堕落成地狱道万鬼之王的故事,实在不值得详加记载。
但只要将这些琐碎的传说揉杂到一起,滕玉意大致也能得出个结论,就是这大和尚酷爱辩机的毛病,或许与他当初化魔的契机有关, 求而不得,便生“嗔妒”;妒念萦怀,便生杀机。
只要遇上暗藏迷局的机锋, 都会触发这和尚的妒念。与人辩机,辩的不是眼前之事,而是当初让他输了衣钵的那场辩论。
他困在这个魔障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此刻滕玉意就在赌。
赌这和尚会忍不住接话。
只要它肯接话,就意味着有机会拖延,那她也不至于还没等来救援就被魔物吃进肚子里。
她屏息等待着,明明才过了一息,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因为太紧张,汗珠不知不觉流到了的眼皮上,然而也不敢眨眼。
很快门外就有了动静,滕玉意背上汗毛一炸,唯恐看到那东西进来的身影,万幸的是,那僧人洪声发问了。
“阿弥陀佛。这位檀越,不知贫僧漏了何物?”
滕玉意紧绷的心弦一松,忙道:“法师竟不记得了?”
门外一片安静。
明通骇然回头望向滕玉意,都知道这魔物酷爱辩机,但如果不想好谜局就胡乱出题,只会大大惹恼这魔物。
这个谜题必须能自圆其说,所谓“能解,也能释”,所以他方才明明知道该抛出机锋来拖延时辰,却也不敢擅自开口,因为他知道很少有谜题能难倒这和尚,倘若这和尚察觉自己被戏弄,绝不只是吃几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会怒而释出浑身阴力。
到了那时候,即便方丈他们赶来,也会被阴力远远震开。
这位滕檀越贸然出题,可想过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果然听到外头藏机和尚笑了起来,那笑声平如直线,阴恻恻令人生寒。
明通心中震恐,只要滕檀越再胡乱接一句,和尚便会大开杀戒,可还没等他抢过话头,就听滕玉意道:“上回在地宫,我答应带法师的四弟子去取水,结果因为心生惧意未能践约。所幸法师无怒无嗔,我亦愧悔顿悟,今晚法师前来向我化缘,我撇清心中愚念,早早将水备好,结果只瞧见法师一人,不知法师是不是忘了当日之约?不带定吉阇梨,等于遗漏了践约的信物。”
明通张了张嘴,他本已心神大乱,听到这话居然生出一种绝处逢生之感,险些忘了滕檀越与这魔物已经打过一次交道了。这番话信而有征,一出口就将藏机和尚化缘的对象便成了滕檀越自己。
接下来无论藏机怎么答,都注定碰到壁垒。
若是藏机和尚说自己“没带”,等于承认自己失约,它自己犯了四重禁的“妄语”罪,也就无从追究滕檀越当初的失信之过。
若是藏机和尚说“带了”,以这魔物的习性,必定会忍不住出谜题。有谜题就好说,此物与人辩机时素来有个规矩,在对方还未作答前,绝不会动手杀生。
所以滕檀越这番话,无疑又给屋里诸人争取了一点活命的时辰。
明通一边擦了擦头上的大把冷汗,一边赧然冲滕玉意颔首,就不知和尚会如何作答,捏着冷汗等了一会,就听外面响起了蒲扇的摇晃声,藏机和尚悠然答道:“定吉早已来了,檀越看不见么。”
***
前院,四座高达数丈的陀罗尼经幢矗立佛殿前。
阵法当中困着一桩大物,大物也作僧人打扮,左手持钵,右手拿蒲扇,然而身躯高达丈余,浑身幽暗若漆,两目光亮如电,令人一望就胆寒,此物兀自在阵中冲撞,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身形每一晃动,夜空上的阴云就会涌动不止。
缘觉方丈盘腿坐在北面的莲花高台上,一手急敲木鱼,一手飞快转动佛珠。
数百名僧人围坐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皆手持念珠齐声诵咒。
梵音响遏行云,阵中紫光隐隐闪现。
为防耐重召来阴间厉鬼,寺中早在周围埋下了经幢,论理足够将鬼魅挡在数里之外,但各观的道长为确保万无一失,依旧坚持在旁掠阵。
蔺承佑坐在屋檐上,居然有点无所事事。四大护法天王的陀罗尼经幢做得比庑顶还要高,冲天而起,各矗一方,几百名僧人乌压压坐了满院,齐心围在莲花台底下帮忙护阵。
这样大的佛家阵法,蔺承佑也是第一次见。想来只要耐重逃不出阵法,就无需他们插手。
但或许是万鬼之王的缘故,即便被困在阵法中,耐重的阴力似乎也没有消减的迹象,这一点,光看头顶的星云就能看出来。
不过只要能拖到天亮,一切都好说。
眼看要子时了,蔺承佑顿生戒备,留神观摩一晌,那阵中的大物并无逃遁的迹象,稍稍松口气,忽然闻到一股焦味,像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蔺承佑心中警铃大作,该不会是厨司出什么事了?忙要纵过去,忽又停住了,扭头看向经幢中的耐重,此物仍在奋力挣扎,再看底下各道观的道长,他们好像也闻到了焦味,纷纷仰起头来,寻找那烟气的来源。
很快,有几位道长就纵上了房梁,焦声道:“世子,是不是别处着火了?”
说话时不敢太大声,因为怕让阵中僧人分心。
蔺承佑定定看着厨司的方向,怀里的应铃石并无反应,那边不像有什么不妥,于是又按耐着道:“子时了,当心有诈。”
众道长们一愕,忙拍了拍脑门:“也对,此物聪明绝伦,千万别中它的计。”
有人道:“方丈端坐莲花台,世间诸厄都无法近身,只要方丈不动,那就说明一切都是幻象。”
可紧接着,他们就看见缘觉方丈长眉微耸,仿佛察觉了空气中的焦味。
不只缘觉方丈,连明心和见性等大弟子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蔺承佑心口一沉,莫非不是幻象?
怀中应铃石没动静,会不会那帮黑氅人又去而复返了?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朝后院掠去:“各位前辈留在此处照看,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纵了一会才发现不对,厨司上空那枚光廓好端端的,四周哪有半点着火的迹象,心知上当,急忙拐回前院,好在那大物仍困在阵法中,殿前一切都好好的,缘觉方丈等人也都端坐原位。
道人们庆幸且紧张地说:“弄明白了,那边一位道友用火折子点符箓的时候不小心烧着了自己的道袍,风一吹,烟气就吹到那边去了,刚才已经扑灭了,害我们以为那大物耍花样。”
蔺承佑望了望底下那件烧焦道袍,烟气的确是从前殿飘上来的,啧,刚才怎么回事,居然那样沉不住气,又看了看阵法,确定没有异样,他重新坐下来,仰头看向头顶的星云,只看了一眼,忽得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那簇星云居然一动不动。
蔺承佑心中掠过一阵狂风,霍然而起:“方丈,那大物遁走了。”
一边说一边急往后方厨司掠去,看这架势,魔物子时左右就遁走了,该死,为何应铃石毫无反应。遁去了别处还好,若是遁去了厨司——他额上瞬即爆出豆大的冷汗。
底下阵法中,缘觉似乎也早就察觉不对,乍然睁开眼睛,众僧身形微晃,抬头看向陀罗尼经幢中,即便一开始看不出两样,这刻也能发觉阵中那鬼物不过是个虚影子。
有人抬手就凌空掷出一法钵,阵中鬼影应声而破,但见阴风呼啸,乌云从四面八方集涌而来,不知不觉间,寺院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密闭牢笼。
僧道们大惊失色,方才那一切,不过是幻象,子时阴力一盛,这阵法就再也困不住耐重了。
他们全都被这魔物耍了!
***
明通和尚听到耐重的答话,不由大松了口气,世间万物都有弱点,耐重也不例外,滕檀越这番话已经勾起了这大物心底的魔念,谜题一来,便算是拖住了。
绝圣和弃智不明就里,忙瞠大眼睛四处找,屋外昏黑一团,哪有什么“四弟子”。明通冲他们暗自摇头,比起乱答,倒不如先按耐。
又回头看向屋里众人,示意他们别乱说话,屋里人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忙纷纷点头,
滕玉意屏息等待着,好不容易拖住了,只盼着这当口蔺承佑他们能赶快过来,忽听那蒲扇“呼什-呼什”的响声,心顿时又卡在了嗓子眼里,这魔物虽说偶尔会被激得出谜题,却素来没有多少耐心。
才扇了三下,门外便起了阴风,那风卷起地上的花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和尚道:“噫,檀越还没瞧见定吉么?”
绝圣和弃智吓得忙把滕玉意挡在自己身后,屋里人也都慌了神,都知道滕玉意多拖一刻,就意味着大伙都能多捱一刻,情急之下,连彭家的婆子们都帮着用目光找寻小和尚的身影,只恨找了一晌什么也没瞧见,更加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办,不见人影,又如何把水给出去。
滕玉意心里也是油煎火燎,惶然一顾,发现厨司角落里就是水缸,忙对端福道:“快去接一碗水。”
众人蜂拥着跑去接水,滕玉意刚接过碗,那和尚仿佛耐心告破,一边扇着蒲扇一边迈步往屋里走:“贫僧焦渴至极,等不及要喝水了。”
滕玉意忙颤声道:“欸,我瞧见定吉阇梨了!原来他就立在那东西的三尺旁,那东西无色无相,无名无姓,无源无尽,无形无状。难怪我刚才没瞧见。(注1)”
藏机和尚一顿,朗笑道:“‘无色无相,无名无姓,无源无尽,无形无状’,檀越说的就是月光了。可此刻阴云罩月,月光何在?”
说到最后笑声冷厉,蒲扇一摇,那股瑟瑟的阴气陡然化作冷风,吹得窗扉哗啦啦作响。
“且慢——”
和尚嗓腔里仿佛含有滔天的怒意:“咄,还敢狡辩。你小黠大痴,信口胡言,犯禁不赦,合该打入地狱道!”
说话间,那身着袈裟的高大身影已闪现在房内,只见那芒鞋一动,风声猎猎而起,风里夹裹里各种殊形诡状的魅影,尖啸着朝滕玉意袭来。
屋里人吓得抱头惨叫,结果还没跑开,两脚就被一双双看不见的鬼手给抓住,猛地摔倒在地。
屋角的那盏灯,嗖地一下子熄灭了。黑暗加深了恐惧感,众人命悬一线,哭声越发惨厉,眼看门口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壮,连滕玉意也有些绝望了,忽听半空中有人道:“法师大谬不然。”
众人仿佛暗室逢灯,顿时松了口气,滕玉意脑中绷紧的弦一松,也忙擦了把冷汗。蔺承佑来了。随即又一个哆嗦,这和尚堵在门口,蔺承佑再有能耐,恐怕也来不及阻止这魔物将她们吞入腹中。
却听蔺承佑道:“‘无色无相,无名无姓,无源无尽,无形无状,’。既是‘无名无姓’之物,法师为何脱口说出‘月光’二字?这一局尚未解,法师已然输了。”
话音一落,阴风止住了。
和尚的半边身影隐在门口的暗影中,仿佛在思考蔺承佑这番话,又像是在懊恼自己的失误,屋内平静无风,那股寒意却是越来越浓。
就在耐重失神的的当口,屋外那朦胧的暗夜里,突然火光一炽,树梢上蹿下来一道火龙,龙口怒张,盘旋而下,飞快袭到门口,趁藏机和尚不备,一口叼住了它的头颅。
说时迟那时快,蔺承佑破窗而入:“跑!”
明通终于能动弹了,忙跃起来护着众人往外跑:“这边是后门,快走。”
滕玉意虽说忙着逃命,一颗心却依旧悬在胸口,蔺承佑这算是偷袭成功了,但耐重又岂会被一条符龙困住,绝圣和弃智也是焦灼不安,忽听门外响起木鱼声和诵经声,心知缘觉方丈带人赶到了,两人这才作罢,打算先护送着滕玉意她们离开,回头再来帮师兄的忙。
滕玉意等人跟紧明通的步伐,很快就跑出了后门,窄巷里左右都有出口,左边就是出寺的方向,右拐则会重新绕回到东翼去。众人毫不犹豫就跟着明通往右拐,耐重不除,无论逃到何处都难逃一死,不如留在寺中,至少还有寺中僧道的庇护。
头上月暗星稀,手边连个照明的灯笼都未带,昏暗中只能靠脚步声来分辨方向,眼看出了巷子,前方就是树林了,可就在这时候,后头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巨响。
那声音让人震恐,犹如巨大的梁柱撞到了地上,“咚”地一声,震得四周树木摇动不已,而且那巨响不只一下,“咚-咚-咚”,竟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众人回头一望,不由倒抽一口气,只见后头冒出一个巨人黑影,身量足有数丈高,威武如天神,径直朝她们奔来,那巨响,就是这巨物走动时发出来的。
“不好,是那魔物的原形!”绝圣和弃智惊声道。
眼看那东西越逼越近,彭花月等人吓得心魂震碎,哪还顾得上跟随明通,转眼就跑了个没影。
滕玉意也跑了,而且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
可她才朝东翼方向跑了几步,不提防就看见那东西出现在前方,她赶忙掉头朝西翼跑去,那东西又出现在西方。
这下连端福也看出不对劲了,拼命护着滕玉意往后退:“娘子,它好像是奔你来的。”
那东西步伐快如闪电,穿过树林时,无数松柏被它踩得枝干断裂,刹那间到了眼前,滕玉意攥住小涯剑绝望道:“跑不了了,大不了跟它拼了!”
正当这时,斜刺里突然飞出一张金网,金网宽阔如被,一下子拦住了和尚的步伐,和尚猝不及防,竟被拦得一个趔趄。
蔺承佑飞身掷出那张金网,接着俯冲而下,落地后一把拽住滕玉意,将她护到自己身后。
与此同时,四周梵音骤起,缘觉方丈手持木鱼,带领众弟子从一侧树林中快步走出来。
道士们也都各持法器从暗处跳将出来。
滕玉意胸膛依旧喘息不停,躲在蔺承佑身后擦了把汗,就听蔺承佑道:“这金网拦不了它多久,到那边去。”
“好。”
那巨物被金网一缚,居然当场化为面白如瓠的高大和尚,步伐迈不开,它便大肆撕扯金网,结果没能把金网撕坏,倒是自己的两掌冒出了焦烟。
蔺承佑显然没打算走远,带着滕玉意一行走到林边,停下来打量滕玉意,她簪环歪斜了,裙裳也皱皱巴巴,但好歹没有受伤的痕迹,于是道:“此物来去如电,若是今晚不能将其降服,跑到洛阳也能被它抓住,别白费力气跑了,不如留在此处歇一歇,正好我也要帮缘觉方丈降魔。”
滕玉意喘着气点点头,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蔺承佑未坐,只在她前头站着,绝圣和弃智挨着师兄,一边数僧人的数目,一边道:“共一百零八僧。这是换了罗汉阵?师兄,罗汉阵会比四大护法天神的陀罗尼经幢管用吗。”
蔺承佑心里也没底,紧紧盯着那金网中的和尚,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说话这当口,林外又传来脚步声,回头望,却是明通领着彭花月等人来了。
明通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众人找回来,想想旁处都不安全,只好领着她们到林边来,到了近前,先跟蔺承佑等人行了个礼,接着让诸女各自找地方坐下来。
耐重已经被罗汉阵所困,阴力却丝毫不减,蔺承佑凝神望着缘觉方丈等人,神色隐约有些不安。
绝圣和弃智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想起方才的事,纳闷道:“师兄,刚才从厨司里跑出来了那么多人,这魔物为何一直追着滕娘子跑。”
蔺承佑看了滕玉意一眼,先前寺里一众僧道都被那魔物耍了,若不是滕玉意设法拖延一阵,等他赶到已经是凶多吉少了,想到此事,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他想了想道:“先前滕娘子给这魔物出了谜题,结果这魔物连谜面都没堪破,这对它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以这魔物的习性,会一直纠缠滕娘子也不奇怪。”
滕玉意由着春绒给自己擦汗,闻言接话道:“这和尚说来也禅理精深,为何连这样的谜面都没堪破。”
蔺承佑:“当然是因为它自视甚高了,要知道它当年——”
突然一顿:“你刚才说什么?”
滕玉意不明就里,忙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这和尚禅理精深。”
蔺承佑怔了怔,他终于知道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扔掉手中的树枝,笑着颔首道:“你说的有理,我怎么忘了这个,这和尚可是‘禅理精深’,我总算知道为何连四大护法天神的陀罗尼经幢都拦不住这魔物了。”
绝圣和弃智惊讶地张了张嘴:“师兄这话的意思是……”
“再高深的佛门阵法也别想拦住它,”蔺承佑回头看阵中的和尚,被困这么久,和尚面色依旧不变,分明不痛不痒,“此物在佛门浸淫多年,怎会不知如何破阵?”
他扬声道:“各位前辈,借一步说话。”
道长们领着徒弟们讶然过来:“世子。”
蔺承佑道:“历来佛门叛徒都据佛门之法来收,但此物已经堕入魔道,不该再依常理来行事。罗汉阵困不住这魔物,它假意被困,不过是在等阴力全部恢复的那一刻,趁它没逃出来前,我们赶快摆道家的玄天制魂阵。”
“玄天制魂阵?”众人大惊,这阵法比玄天阵还要复杂,历来攻无不克,就是有一点不好,就是对主阵人和护阵人的要求极为严苛,阵法要有三七二十一人,且必须是……
蔺承佑环顾四周:“再拖延下去,我等谁都逃不掉了,我来主阵,能助阵的站出来。”
见天和见仙互望一眼,无奈摆摆手道:“哎,世子,这回老道可帮不了你了,我们可早就不是童男子了。”
他们嗓门不小,此话一出,蔺承佑面不改色,林中那些娘子和婆子们却都是一默,滕玉意瞠目结舌,原来如此,她虽然一直留意着蔺承佑这边的举动,却没提防听到这样的话。
绝圣和弃智率先跑到师兄身后。
又有好些年轻道士也陆续举手:“贫道也可以助阵——”
一晃眼工夫,便凑足了二十人,加上蔺承佑,足够启阵了。
蔺承佑从袖中抖出锁魂豸,施咒让其变成一柄长剑,正色道:“别忘了方才的教训,此物能使的鬼蜮伎俩远比我们想象的多,不管发生何事,莫要分神。”
年轻道士们齐声应了,当即依照阵法各自占好。
蔺承佑又对各位道长说:“烦请各位前辈帮忙掠阵,护好林中之人。”
见天等人凛然点头:“放心!”
阵中的和尚似乎察觉了什么,一边在阵法中挣扎,一边怪笑道:“道家之人,焉能管得了我佛门中事?”
蔺承佑一嗤:“‘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你这等天地不容之物,也敢妄称佛门之人?”
说话间纵身一跃,翩翩然跃到树梢上,立好,以剑指天:“东海神明阿明,西海神明急急如律令,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强,四海大神辟百鬼,荡凶灾,急急如律令。(注2)”
“破——”
随着蔺承佑这一声号令,幽暗的夜空里,从四方袭来四股银蛇般的光亮,抵达蔺承佑的剑尖,汇作一股银浪,阔达数尺,绕剑蜿蜒而下,蔺承佑蓄力将剑尖往前一指,那股银浪便坌然涌向阵中的和尚。
阵中的道人们闭目诵咒,合力帮蔺承佑把那雪光催到极致。
和尚呜嗷痛叫一声,叫喊声灌入人们耳中,比雷鸣还要低沉。
滕玉意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缘觉方丈等人的木鱼声和念经声拔高几分,耐重已经受了伤,再听这梵音便开始觉痛苦不堪,蒲扇吃力地在胸前举了举,无奈挥舞不起来,脚下趔趄几步,再次低吼数声。
这吼声震得树叶纷纷落下,蔺承佑剑尖画地,诵咒片刻,猛然将剑尖一抬,再次击出一股银电。
耐重被打得身躯一矮,仍在勉力抵抗,身躯猛烈晃动,依然试图举起双手。
蔺承佑怎肯让这魔物找到阵法的罅隙,早暗自将内力灌入剑尖,对峙间,额上已满是汗珠,护阵的道士们有所察觉,忙也释出浑身内力。
终于,耐重仿佛不堪抵御,轰然一倒,匍匐在地上,好一阵都无动静。
东侧有个护阵的小道士只当耐重被降服,不由又惊又喜,抻长脖子欲看个究竟,不料这一动,手中的长剑便是一斜。
见天厉喝道:“别分心!想找死么!”
小道士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忙要摆正剑尖,怎知晚了一步,一股阴冷至极的风从背后袭来,拽住他的衣领,一下子把他甩了出去。
小道士惨叫一声再无声息,耐重阴恻恻地笑了两声,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左手抬钵,右手开始挥动蒲扇,每扇动一下,林中便掀起一阵阴风。
蔺承佑心中大震,阵中少了一人,等于掀开一个缺口,接下来无论他们如何借力,都没法补上这个缺口。
阵法一破,阴力便会从各个角落涌来,哪怕耐重仍困在阵中,阵外也仿佛多了无数助手,不出一刻,阵中人便会被耐重驱使的这股阴力杀得片甲不留。
耐重受了伤,也需调整一二,性命攸关的时刻,必须沉得住气,蔺承佑正绞尽脑汁想对策,忽见滕玉意在树下拼命冲他招手,等他注意到她,忙一指身边的端福。
蔺承佑心中一亮,端福虽不懂道术,但他的内力足够抵御那股阴力。
只是耐重毕竟是阉人,算不得纯阳之躯。
但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真气不纯也比补不上缺口好,他冲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剑尖,意思是等他击出第三剑再让端福补上来,滕玉意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表示会意。
耐重果然没有马上出击,而是宣了一声佛号,不紧不慢坐正,然后用蒲扇一指面前的缘觉方丈,厉声道:“云何名忏?云何名悔?忏者,忏其前愆。你这和尚口口声声要我忏悔!我有何愆?!”
机不可失,蔺承佑忙要再挥一剑,这时林外忽然纵来一人,顺势接过了耐重的话头:
“你有何愆?你滥杀无辜,屠戮同门,你六根不净,作恶多端,你假仁假义,搅乱乾坤。你这样的假和尚,却口口声声‘阿弥陀佛’!呸,当真是佛门败类,可见转轮王独具慧眼,我要是转轮王,当年也不会把衣钵传给你!”
那人嗓腔苍老,语速却很快,连珠带炮骂了一串,很快就掠到了近前。
蔺承佑剑尖一颤,脸上突然闪过狂喜之色。
那人一落地,恰好站在先前那小道士的位置上。
如此一来,这阵法重新复原了。
绝圣和弃智喜极而泣,若不是还得护阵,恨不得跳起来:“师公!”
众人看清那人,顿时喜出望外:“清虚子道长!”
滕玉意定睛打量清虚子道长,年约六七十,其貌不扬,身躯瘦削,单就形貌来看,明显不像缘觉方丈那么会保养,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全是皱纹,嘴角紧紧抿着,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耐重被清虚子臭骂一通,表情极其阴沉,缓缓把脸庞转向这边,蒲扇一挥,林中阴风骤起,清虚子盘腿坐下,同时冲树梢上翻了个白眼:“小子还愣着做什么?!打它!”
滕玉意在心里补充,行事也跟缘觉方丈不一样,动手前没那么多讲究,说打就打。
蔺承佑表情恢复沉静,剑尖一抖,招来第三道神君符,那股银浪亮眼至极,再次挥向耐重。
“破!”
耐重的蒲扇还未抬到胸前,便被这符电击中,蔺承佑心狠手辣,专挑它前头两道旧伤下手,它痛苦地低吼,重新倒在了地上。
滕玉意的心落了地,忽然听到林外又有脚步声,扭头望去,不由愣住了,就见阿爷带着几名副将匆匆走来。
“阿爷!”滕玉意忙带着端福等人上前。
滕绍看到女儿安然无恙,表情稍稍一松:“在城外碰到清虚子道长,他老人家听说耐重现世,匆匆赶回长安,半路犊车坏了,一时动不了,阿爷正好也放心不下你,就护送道长来了。”
原来清虚子道长是阿爷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