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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计得恰恰好。
可元赐娴饮下的酒是实实在在的,她是当真有些喝过头了,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这一撞出手绵软,在力道上差了点。陆时卿的面具并未全然脱落,只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旧保持了起码的神志,人尚在他怀中,便抓紧机会抬头瞄。
这一抬眼却是一惊:他露出的小半边脸颊,皮肤皱皱巴巴,密密麻麻堆叠着色泽浅黄、凹凸不平的条块状斑驳物,如爬满蝇蛆一般,边缘落了点点白屑。
只一眼,元赐娴就吓得惊叫出声,一下从他怀中挣脱,脑袋一空,下意识踉跄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见对面人慢条斯理地将面具摆正,仿佛什么也未发生,向她略一颔首道:“一时情急,请恕徐某冒犯,县主可曾受伤?”
他语声低沉而平淡,反倒元赐娴怔愣了几个数才道:“我没事。”
“那就好。县主的酒醒了吗?”
这一问着实令元赐娴有些窘迫。她因潜藏在心底的敌意,只觉他戴面具是为掩饰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许真有难言之隐。而如今,他恐怕已知晓她这酒疯是装出来的了,却还给留了情面。
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演,点点头:“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睑道,“对不起,我……”
陆时卿从未见过她这副吃瘪模样,可心里竟也不觉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来。他沉默一晌,面上依旧不露分毫:“无妨。”
这云淡风轻的“无妨”二字,听在元赐娴的耳朵里,便觉他是受伤了。她心里愈发内疚,慌忙摆手解释:“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说到一半顿住。应该说,她的试探是有意,惊叫却是无心,绝非出于对他这异于常人的脸感到嫌恶的缘故。她只是被吓了一跳。
陆时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她都没来得及解释,他知道个什么?元赐娴苦着脸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请问先生,您的脸是怎么一回事?”
“县主当真想知道?”
她点点头,目光忐忑而诚挚:“我无心揭您伤疤,只是在滇南认得不少医术高明的能人异士,您说出来,或许我可帮您。”
陆时卿似乎笑了一下,背过身,负手道:“三年前,徐某应殿下之邀,来此做他的谋士,不料进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来护送我的随从尽数牺牲,我也身负重伤,后来幸得山野医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伤期间所用药草,却叫徐某脸上留下如此痕迹,自此无法根除。”
元赐娴眉头微蹙:“山野医者治不好的顽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别处求医?”
他摇摇头:“皮囊无谓,何况欲杀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复容貌未必是福,县主不必替我筹谋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义,令我钦佩。我为方才失态向您致歉,日后再不会如此了。”说完低下头去。
陆时卿目的达成了,却真不习惯她如此低眉顺眼,正奇怪她何故作这番姿态,突然听她道:“其实先生心情,我有几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无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长一段时间都觉难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释然。”
陆时卿微微一愣,皱了下眉头。
他知道元赐娴近来在试探自己,也得到了拣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对今夜这场“鸿门宴”有所预料,事前做足准备,想吓她一吓,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头,一劳永逸。却未曾料想会是如此情状。
这看起来很是没心没肺的丫头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换作徐善,眼下必不会多问,但他终归是陆时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赐娴状若无事地点点头,笑起来:“先生不知,我可是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
哪有人自己夸自己英雄的。听见这话,陆时卿嘴巴想笑,心里却是一阵堵得慌。
他记起前次她与他讲的,随父从军一事,问:“滇南战事频繁不错,却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躯冲锋陷阵,令尊何以叫您上战场?”
她敛色答:“前年南诏入侵,有一战情况危急,阿爹被敌军围困山中,几名留守后方的副将举棋不定,我心里担心,然后……”她摸摸鼻子,“然后就带军冲过去了。”
“……”她这轻描淡写的,是当肚子饿了,下碗馄饨吃?
“但我没添乱,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骄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陆时卿望着她,心内百感交集。世人皆道澜沧县主祸水红颜,殊不知当年一举,不过是南诏离间滇南王与朝廷的阴谋。而彼时被骂得狗血淋头,加以无稽之罪的这个小姑娘,却在人们瞧不见的地方,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
他始料未及,一时竟觉如鲠在喉,突然后悔今夜出此下策,却只能讲徐善该讲的话,淡淡道:“县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剑无眼,不论情势如何危急,您也该爱惜自己。”
元赐娴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时惨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说了这么些话,酒劲缓缓上头,被风一吹,脑袋愈发昏沉,整个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阳穴。
陆时卿脚步一移,险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觉不妥,转而拱手道:“县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辞。”
元赐娴也的确没气力说客套话了,请人送他出府,回房一头倒在床沿,叹了口气。
阿兄实在太不靠谱,害她平白多喝了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时动容,竟与徐善讲了推心置腹的话。
那可是郑濯的人啊。她这是怎么了。
*
陆时卿一路沉默着回到陆府,一言不发干坐在卧房,直至夜深,曹暗前来提醒:“郎君,您不去处理下脸吗?”
这脸是他给做的手脚,贴抹那些脏物时,郎君嫌得连铜镜也不敢照,浑身足足起了三层鸡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却竟不赶着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脸留点什么瑕疵啊。这对旁人而言兴许无伤大雅,于郎君却是致命的打击。
毕竟,瑕疵可能不对称。
陆时卿闻言神魂归位,一下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完了径直冲向净房,“备水!”
曹暗着实无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间,待见他沐浴出来,收拾妥帖,才问:“郎君今夜可还顺利?”
陆时卿恢复了脸容,神情却淡淡的,只“嗯”了一声。
他作出如此牺牲伪装,自然该顺利。元赐娴耍酒疯,他起先将信将疑,但当她跌进他怀里,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刹,他算计得当,微微偏了些头。彼时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视物,哪怕面具彻底脱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况他只露了一小块脸颊。
但他却并不如何高兴。
他问:“曹暗,你扯谎骗人的时候,心不心虚?”
曹暗一句快到嘴边的“恭喜郎君”顿时收了回去,颔首严肃道:“皇天在上,小人对郎君忠心耿耿,绝无半句虚言!”
“……”陆时卿绕过他,拣了张椅凳坐下,“对牛弹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又听他问:“那名叫拣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浔阳?”
“回郎君,县主手下婢女并非简单角色,一路避开圣人耳目,连咱们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确定行踪,只知是朝南去的。”
陆时卿点点头:“应该是浔阳不错。既然她够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们撤吧。”
他说完缓缓眨了两下眼。
其实元赐娴的确够聪明了,但人都是有盲点的。他将一张脸藏着掖着,她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后,而忽视了他的手。
她来陆府给他裹伤的那天,他不是没担心过这一点,后来两次拜访元家,都将伤疤做了精细处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怀疑“徐善”身份有假,却如何也不曾将他二人联想在一块。否则,她一天到晚围着他转,迟早瞧出端倪,到时就不是面具与宽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陆时卿仍旧不想与她走得太近。
想到这里,他抬头吩咐:“这几日注意府上守备,多添些人手。”
曹暗惊问:“郎君这是要防谁?”
他叹口气:“那个丫头说要扮成小厮混进来。”
哪个丫头?曹暗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迟疑道:“郎君可是今夜从元府得来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严防死守,岂不令县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陆时卿一噎。他今夜怕是无酒自醉了,还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虚虚点着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还得故意给她放行,以证清白?”
曹暗咳了一声,小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
当夜,曹暗被陆时卿轰了出去,翌日黄昏再来他书房,叩门道:“郎君,来了!”
陆时卿刚巧人在门边,便亲手移门,往外道:“什么来了?”
他问完便兀自明白过来,皱皱眉:“怎么这个时辰来?”他刚叫人备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说这是澜沧县主决定的,他哪里知道,面上问:“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陆时卿说完,径直往净房方向走,却听身后再次传来曹暗的声音:“郎君当真不放?”
有完没完了?他停下来回头问:“你这么想放?”
曹暗低头道句“不敢”,突然听陆时卿“嗯”了一声:“你跟随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全然忽视你的提议。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没这样说吧。
见郎君面露质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确是这样提议您的。那个……为免县主四处查探,有所发现,小人故意给她一个送茶水的机会,干脆放她来您书房吧?”
这样也好,终归她意在他,若不给她指条明路,叫她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里边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陆时卿对他这点机灵劲很满意,点点头示意他去,回身将书房里边的要紧文书拾掇起来,完了迟迟不见人来,无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铺了张宣纸,挑拣了支笔,随手画了几株兰草,落几笔便朝房门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个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兰草图画完,房门才终于被叩响。陆时卿清清嗓子,淡淡问:“谁。”
门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后粗着个嗓门道:“郎君,老夫人请小人给您送茶水。”
一听就是元赐娴的声音,偏陆时卿还得装作不知道。他道个“进”字,垂眼思考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扮成小厮的她——是惊讶还是愤怒,茫然还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结果,元赐娴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陆侍郎!”
他迅速入戏,抬头,眼底一刹闪过无数种情绪,三分惊讶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后以恰到好处的一分愤怒质问:“怎么是你?”
如此一番过后,他在心里叹口气。自从给这丫头缠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经事,演技倒是日益精进了。
元赐娴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陆侍郎,您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我惊喜你个芙蓉花!
他一双狭长的凤目一眯,瞧了瞧她唇上贴的两撇黑胡子,及一身藏蓝色的粗布短揭,靠着椅背道:“县主,如陆某未瞧错,您眼下是在私闯民宅。照大周律法,陆某可报官抓您。”
元赐娴理直气壮摇摇头:“不是的,您误会了。”
陆时卿好整以暇地等她解释。
“过几日便是七月半,到时鬼门大开,阴气甚重,我怕您这里不安生,闯入些牛鬼蛇神的,因此趁日落昏黄,以身犯险,亲自来试试您府上的守备如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跟真的似的。
陆时卿笑了声道:“恐怕世间并无牛鬼蛇神,有的只是县主您吧。”
被拿来与妖魔鬼怪作比的人一点没动气,神情严肃道:“陆侍郎,我是认真的。”她说完,四顾几眼,随手拣了他手边一支笔,扯过一张宣纸,弯身涂涂画画起来,转眼,一幅陆府的简易地图便跃然纸上。
她指着上边几道口子道:“您这几扇不临街的侧门守备太过疏漏,我动动手脚就进来了。”
陆时卿心道他若不有所疏漏,她眼下如何能站在这里指点江山,面上则作了悟状:“哦,多谢县主提点,陆某改日必然重新整顿这几处。”
元赐娴直起腰身瞅他:“那不行,您得给我留个门呀。”
“您放着大门不走,为何非得从偏门过?”
“您的意思是,欢迎我走大门?”
陆时卿一噎,从她手中抽出笔,搁回笔架子,道:“不欢迎。”说完看她脸容一眼,皱皱眉,“您的胡子歪了。”
“哦。”她应一声,吃痛扯下几撮毛,小心藏进袖中,然后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陆时卿自顾自收起那幅兰草图,见她杵着不动,问:“您还有事?”
元赐娴捶捶腰背:“陆侍郎,我替您安危着想,奔波劳碌了这一趟,您都不请我坐下喝口茶吗?”
他叹口气:“您请自便吧。”见她跑去倒茶水,又补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准碰。”
元赐娴回头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气”,换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够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对头坐下来,东瞅西瞅看他的书房。
与外边一样,他这书房也是布置得一板一眼,甚至连一旁博古架的框子都是上下左右对称的,槅子里也没摆什么稀奇的古玩珍宝。毕竟许多有价值的物件,通常凑不齐两副。
元赐娴撇撇嘴,叹口气。这还算什么博古架,干脆拆了好了。
陆时卿将画收起,缚好绸带,见她唉声叹气,也不知对他这书房有何不满,冷冷道:“天色将晚,县主如有不适,早些回府较好。”
她赶紧收回目光,摆手示意未有不适,然后拼命找话茬:“其实我来,还有桩要紧事与您说。”
“您说。”
“是什么来着……”她沉吟半晌,终于记起个能说的事,“哦,我前些天从含凉殿出来,碰上六殿下去教十三殿下学武,直觉不太对劲,朝中可是生了什么事?”
陆时卿微微一滞,抬眼道:“您一个女孩家,管这些做什么?”
“好奇,我是个极富好奇心的女孩家。”
“……”
陆时卿原本不想与她谈这些,但记起昨夜她安慰他的话,再看她眼下一身灰扑扑的打扮,这态度便是如何也强硬不起来了,低低“嗯”了一声:“是有些动静。”
元赐娴好奇是真,却未妄想从陆时卿嘴里撬出消息来,不过没话找话罢了,闻言诧异道:“您愿意告诉我?”说着凑他近些,小声道,“是什么呀?”一副很期待他与她分享小秘密的样子。
他咳了一声,先解释:“也不是什么秘密,过几日就满朝皆知了。”
“我比朝臣先知道的,就是秘密。”她笑得自得,“不过您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她说得不错,哪怕她比朝臣早知一刻,也是他走漏了消息。陆时卿真觉自己该离她远点,如今竟连口风都把不牢了。
他暗恨片刻,道:“二殿下犯了事,圣人预备将他幽禁在府,令他闭门思过,不止是十三殿下的武艺,包括原先由他掌管的金吾卫,都将一并移交给六殿下。”
元赐娴将这消息在肚腹里消化了一番,突然问:“您口中的‘犯事’,该不会与咱们上回在长安郊野的发现有关吧?”
陆时卿瞥她一眼,似乎略有意外,然后道:“是。”
元赐娴唇瓣微张,惊诧道:“了不得。”又问,“可我上回与您说,这兴许是桩陷害,您可曾回头求证?”
“该作的求证,陆某都已作了,圣人也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劳县主费心。”
她“哦”一声,神情有些失落。
陆时卿挑眉:“县主似乎很担心二殿下。”
元赐娴一噎。这人太狡猾了,竟平白给她丢个如此要命的签条,若传去圣人耳朵里,岂不得误会元家站了二皇子的队。
她解释道:“我是见不得人无辜受冤,定罪容易脱罪难,理该谨慎处置。但既然您说圣人已查明真相,二皇子的确犯了事,我自然也无话可说,不过是眼见折了个储君人选,忧心大周的将来罢了。”
陆时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县主倒挺忧国忧民的。”
元赐娴心道那可不,刚要开口再说,忽听房门被叩响,宣氏的声音传了进来:“儿啊,你在屋里吗?”
两人都是脖颈一僵。
听不见答应,宣氏继续道:“儿啊,阿娘进来了?”
陆时卿和元赐娴对视一眼,齐齐跳起,险些俩脑袋撞在一块。
两人一个是不想以这等偷摸姿态出现在未来婆婆眼前,一个是不愿母亲心生误解,逼得他上元家提亲。
陆时卿赶紧出言阻止:“阿娘,您等等。”然后四顾几眼,给慌手慌脚的元赐娴指了个方向。
元赐娴心领神会,急忙奔去。他则疾步赶到门边,平静了一晌,理理衣襟,移门道:“阿娘,您找我有事?”
宣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里扫:“你屋里可有旁人?”
陆时卿肯定摇头:“没有。”
宣氏一脚跨进屋,一面忧心忡忡道:“阿娘听说有名仆役得了我的吩咐,给你送茶水来,可阿娘却不曾有过如此交代,可别是谁要害你啊……”她东张西望一番,问,“真没人来过?”
陆时卿默了默,坚决道:“没谁来过,一直只有儿一人,阿娘放心。”
宣氏“哦”了一声,看看他身上旧袍衫,怪道:“早先你不就请人备水了,怎还未去沐浴,这水都要凉了。”说着往净房方向瞅了眼。
陆时卿不由绷紧了腰背。他平日爱干净,书房也连了个净房,夜里如有公务未完,便会在晚膳后先在此沐浴。方才元赐娴就是被她撵去了里边。
他忙道:“儿临去前,记起点事未做完,便耽搁了。”
宣氏的眼底已然染上几分狐疑,嘴角却仍挂着笑意,道:“成,你在外间忙,我去里头瞧瞧水凉了没。入秋了,夜里天冷,可马虎不得。”
陆时卿一听,慌忙伸手阻拦:“阿娘,我有分寸,不会冻着自己,您去歇着吧。”
宣氏却铁了心要进去,一把搡开他的手,面上依旧笑得十分温柔:“你与阿娘客套个什么?阿娘试试水就回。”
拦不住了。陆时卿也不好真与母亲动粗,只得跟在她身后进到里间,正要头疼掩面,却见净房里头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
他疑惑之下松了口气。宣氏也是步子一顿,目光在里头来回扫了一遍。
这净房陈设简单,一眼便能望尽,此刻屏风收拢,窗子也是从里扣合的,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宣氏眼中狐疑渐渐褪去,走到门前几只木桶边,弯身摸了摸外围桶壁,道:“还是温的,赶紧倒水沐浴吧。”
她说着往屋里一只浴桶努努下巴。这一努却是一顿。
等等,这浴桶好像挺大的啊。
陆时卿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见她似乎想上前,便抢先拎起木桶,道:“好,我这就沐浴了,阿娘回吧。”
他边说边拎了水往浴桶走,待走到桶边低头一看,不由眉心蹙起。
元赐娴跟朵蘑菇似的抱臂蹲在里边,正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不是她不懂跳窗的道理,实是因窗子扣了锁,她若选择逃走,必将发出声响,方才听见外间动静,一时情急,只好一脚跨进了他的浴桶。
宣氏见他不往里倒水,再次心生疑窦,问:“怎得了?”
陆时卿回头道:“没,就是瞧见桶壁有些脏物,不过不碍事。”
他说完便拎起了木桶,往里倾斜,跟元赐娴比了个口型:让开。
这桶笼统就这么点大,她能让去哪啊。元赐娴不肯依,苦着脸拼命摇头。
陆时卿实在没法,只好拣了块空点的地,避开她将水浇了下去,完了再去拎另外几桶,一桶桶往里倒。
宣氏这才信他,交代他几句,出了门。
等她彻底走远,泡在水里的元赐娴“哗啦”一下站起,胡乱抹了把面上水渍,冲屋里佯装准备解腰带的人吼道:“陆时卿,你过分——!”
陆时卿被她吼得一懵,连她喊他名讳都没注意,见她狼狈不堪,尴尬地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我……”
他说不上话,一眼瞧见巾架上的手巾,便摘下来目不斜视地递给她:“你擦擦。”
元赐娴人在水中,气得猛一挥拍,水花一下四溅开来。得亏她眼下穿了小厮的粗布衣裳,湿了也不过贴身一些,不至透出肌肤来,否则她可能会想剜了陆时卿的眼。
她冷冷道:“我不擦。就你有洁癖?就你爱干净?我才不用你的手巾!”
陆时卿皱皱眉,撇过头来,十分君子地将视线维持在她脖颈以上,解释:“是新的。”
她一噎,仍旧赌气道:“新的也不行,你碰过了就不行!”
陆时卿深吸一口气。他嫌弃了别人这么些年,当真头一回被别人嫌弃。
他叹了一声,提醒道:“小祖宗,你人都在我浴桶里。”还嫌弃什么他的手巾。
提起这茬,元赐娴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偏骑虎难下,不好当着他面爬出,便又拍了次水花泄愤,直叫水溅得他满脸都是,才道:“你出去。”然后接过了他的手巾。
陆时卿能怎么办呢,见天色渐暗,给她点了个烛,便灰溜溜去了外间,半晌,听见里边传来喷嚏声响。他眉头一蹙,敲了敲槅扇以示疑问,果不其然听元赐娴哭丧道:“我穿什么呀……?”
他低咳一声:“木施上的衣裳……也是新的。”是新的,不过是他原本准备换的。
元赐娴看了眼,揉揉鼻子咕哝道:“不行,穿你衣裳回去,我阿兄会打断我腿的,你得给我弄身女装来。”
*
陆时卿最终找了陆霜妤帮忙。
元赐娴在她险些掉了下巴的神色里,接过了一身崭新的秋衣,换上后憋屈地回了府。
翌日,陆霜妤不情不愿地到元府探望她,问她是否感了风寒。元赐娴可没这般娇贵,却因瞧出她是奉兄长之命前来,便故意擤擤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给她听。
果不其然,当日傍晚,陆府就差人送来了一堆药。
接连几天,元赐娴都没再往陆时卿跟前凑,预备装个病,叫他好好歉疚一番。直至七月半,徽宁帝在罔极寺躬身主持盂兰盆法会,钦点了元家兄妹到场,她才与他打了个照面。
佛教传言,盂兰盆节是解除亡亲苦厄之日。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在佛教兴盛的大周,下至百姓,上至皇室,都会在这一天设斋供僧,去往寺庙超度、拜忏,也祝愿在世的亲人延年益寿。
罔极寺是专供宫廷朝礼的皇家寺庙,位于长安城东北的大宁坊内。元赐娴得了圣命,身着玄衣,与一众皇室子弟一道随驾,跟在帝王车舆后边徒步而行,远远便见佛塔耸峙,日出的金光洒在塔尖,笼罩得整座寺院巍峨而肃穆。
元赐娴是宗室女,非正统皇室,因此挨在队伍后方。当然,比陆时卿等一干文武官员靠前一些。
到了罔极寺,圣人的车舆落了地,金吾卫开道,一路引众人往庙内道场去,前方,七面写有大周历代帝王名号的巨幡猎猎翻卷。
四下寂静,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朗朗诵经声。
跨进门槛时,元赐娴瞧见前边徽宁帝的步子不知何故顿了一顿,等上前,才见地上躺了只奄奄一息的秋蝉,想来他方才约莫是在避开它。
倒非圣人真有如此仁心,而是眼下这等场合,杀生是触犯祖宗的大忌,将为大周招致祸患。这样一只小小的秋蝉,倘使是圣人不小心踩着,尚可只手遮天,若换作旁人,或将换来杀头的罪名。
元赐娴扯扯一旁元钰的袖子,示意他脚下当心。
这盂兰盆法会的第一项仪式便是将祖宗们迎入道场。
庙内道场布置开阔,正中一张数丈长的祭台上整整齐齐摆了供品,正前设一只硕大的青铜祭鼎,里边盛满香灰,旁侧站了大周贵人圈里最有名望的虚圆法师,及其名下几个出色的僧人子弟。
金钟撞鸣,传来三声清音,宫人们高举七面赤底玄字的巨幡入内,徽宁帝紧随在后,从僧人手中接过三柱细香,照虚圆法师口中悼词祭天礼拜,接着便轮到后方诸皇亲,拜完一个,退出一个,再进一个。
皇亲数众,如此一阵过后,元赐娴已等得百无聊赖,只好盯着前边贵人们的后脑勺发呆。倒是郑濯上前的时候,递香的僧人手一抖,不小心将香灰撒落在了他的手背,叫她神思一下归了位。
这新鲜的香灰该是滚烫的,僧人一惊,慌忙就要请罪。郑濯却打个手势止住了他,大约是不愿如此场合多生事端。
元赐娴觉得奇怪,为何其余人都好端端的,轮着郑濯就出岔子了。
她心生疑窦,想找机会查探一下他的伤势,等他自道场退出,经过她身侧时,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膏,拦下了他。
她之所以随身携带药膏,也是因怕被香灰烫伤,有备无患的缘故。
郑濯微微一愣,见元赐娴指了指他的手背,朝他比出个口型:擦擦。
他笑了笑,无声回她一句“多谢”,继而抬手接过药膏,涂抹好了再递回给她,朝她颔首示意别过。
元赐娴不动声色瞧了眼他手背上的烫红,也朝他略一颔首,回头目送他离去,却突然对上一道寒芒。
文官队伍里,一身祭服的陆时卿正望着她,一双斜挑的凤目几乎眯成了一道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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