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苏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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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优秀的生命难以被容纳

    苏子昂沿着武陵路左侧人行道行走,与行人的方向逆反。脚踩到落叶时很舒服——他告诉自己应该舒服。现在他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了,该做的事情已经从容地、厚颜无耻地做了,将来就不会因为没这么做过而后悔。对于苏子昂来讲,宋泗昌是军队的像征,他拒绝自己意味着军队拒绝了自己。苏子昂爱这支军队,因此他不准备向军队低头,他一个人在精神上可以与百万大军对峙,双方谁也不必向谁妥协,正如相互拥有并不是妥协一样。

    苏子昂再次感到,过去他所钟爱的军人特有的隶属关系能在军人灵魂上造成怎样的伤痛。他是一个男军人和一个女军人交配出来的后代,自己也已服役二十年,但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军人的最基本素质:服从。他心里笑了一下,军事史上并不乏这类幽默:一些伟大统帅的成功战役恰恰是在抗命中取胜的。是的,卓越的军人应当有卓越的抗命。

    他必须证明自己比宋泗昌更优秀些,保持更多的自然生命,理解他承受他并同他保持一种遥远的忠诚。哦,遥远的忠诚看上去像是一种背叛。

    中国军队里的团职干部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左右一望,偌大军营内,只要是微微秃顶者,肯定是团级!在这层面,停滞与淘汰占百分之九十,只有不足百分之十的团职军官能够晋升师以上行列。团职是军人生涯里冷酷的深秋,绝大多数人都枯萎或者转业或者寻找其它宽慰。当他们能够清醒选择时,选择机会已经不多了。

    重新回去当团长?一去兵员缺编、经费不足、半农半训的团架子?不,那样的团不需要我,去一个身端二等残废证的管理员就足够了。宋中将还邀请我当他的秘书哩,条件是完整地交割掉自己,我拒绝了。那一瞬间他必有些小小的惊怒吧,否则不必故作平静。想想挺痛快,为这点痛快值得付大的代价。既然上不了台面,就去垫桌脚吧。于是着苏某人去山沟栽个发锈的炮团任职,那里终年见不到一位将军的面,对于宋泗昌来讲,我基本上消失了。

    从武陵路到高级指挥学院三十七华里,苏子昂决定饿着肚子走它娘的,折磨一下自己,宣泄一家伙。而且,人在饥饿时思维特别好。他蓦地想起那只中弹的猪,它倒在乱草中翻滚,鬃毛烂银般闪亮,后来它不动了。濒死时的身段相当温柔,简直是一堆白簪菊儿,如果从它体内取出那颗七点六二毫米弹丸,上面将有完整的、鲜活生猛的膛线嵌痕,搁在手掌上感觉就是一只金质毛,要多少幻想有多少幻想,要多么玲珑有多么玲珑。身披这种嵌痕的弹丸证明它已战死,不过作为弹丸它应该骄傲,它毕竟在终时击碎了另一个生命,而不是在靶纸上捅了眼儿。并不是所有弹丸都如此辉煌过。苏子昂认为自己可与这枚弹丸并论,他也想沿着弹道运行了二十年,身披嵌痕抵达终点,猛然击碎了另一位军人——他自己。

    他心里又笑了一下:人呵,没有幽默时就弄点滑稽搁那儿;没有光荣就弄点孤独搁那儿;没有胆略时就弄点善良搁那儿;没有前程哩,就挂一脖子的正义,甩把人瞧。总之,总得使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人和人还是太一样了,也太够呛了。

    告别军队吧,这抉择可能是一次错误。但苏子昂确信即使是错误,也争取是一流的错误。

    2.宋泗昌端坐在自己的墓碑上

    苏子昂尿炕一直尿到13岁,当然也自卑到了13岁,他挺恨那玩竟儿。后来不尿了,"老二"会像枪通条那样直起来,夜晚常用手捂住那儿,又捂不住它。他性成熟期并不很渴望姑娘,而是被英雄崇拜一类的感情骚扰不轻。他总是先把自己想象成英雄,然后再有位少女飘然而至。从来不会直接想象少女。读小学时,他的考试成绩总保持在前三名内,可平时作业却乱七八糟,还经常忘记上交,或者忘记领取。他总使老师尴尬:一个坏小子居然老有好成绩,这个榜样是歪的。苏子昂记得,每次啪地一响,老师的教鞭准戳在他的课桌上。由于用力过猛,教鞭弯曲着,几乎裂断。他的桌面上布满教鞭竿戳出的圆点,像胸环靶上的弹孔。老师的头颅在教鞭上方朗朗地阐述某条定律,根本不朝苏子昂看。老师伸出手,唰地把夹在苏子昂大腿根的图书拽走了。即使老师是女的,也不因为藏书的地方不雅而不敢下手。老师把定律讲完,回到讲台,将缴去的书一摔,教鞭按住它,全身保持一个造型:

    "苏子昂,站到窗前去!"

    四周嗤嗤乱笑,苏子昂走上惩戒位置。

    窗外有一片山坡,是烈士陵园,里面埋葬着解放这个城市时战死的一百二十七位烈士,白色大理石墓碑在墨绿色松枝中闪烁,这两样东西总想伴厮守。老师叹息着:

    "同学们,一百二十七位烈士在望着我们。他们盼望我们好好学习,长大接他们的班。同学们,我们决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我们不能让烈士的血白流。苏子昂同学,往前站,让烈士们看看你,你有勇气面对他们吗?"

    老师常用他崇拜的东西打击他,老师常把死者弄得比活人强大百倍,并且让双方对视。

    有一天苏子昂独自跑进烈士陵园,忽然痛恨这个地方,他掏出"老二",挨个朝墓碑撒尿,觉得异常恐惧异常痛快。他一边尿一边看铭文:某某某江苏如皋人某某部队副营长共产党员1949年7月31日——他记住这日子是因为它和"八一建军节"挨着,他尿停了。猛听见身后有人怒骂,随即被人提着脖领口拽歪去,一串粗硬的巴掌揍到脸上,打得他一片昏花,尿又出来了,全尿在裤子上。揍他的人是一个黑脸膛少校,眉眼绝对凶狠。

    "兔崽子,敢朝这上头撒尿,枪毙你!劈掉你屌,叫你一辈子蹲着撤尿。给老子跪下来,面朝它跪下,张开狗眼,大声念。"

    苏子昂半跪着,念道:"宋泗昌华东二级战斗英雄"

    "就是老子,老子就是宋泗昌!现在你知道厉害了吧?我没死,每年都来看看它。哈哈,咱们商量个解决办法吧,要么你磕三个头,放你滚蛋。要么抓你去公安局或者学校,两上地方你选一个。"他一屁股坐到墓碑顶上,"我建议你磕头。磕头不丢人。"

    苏子昂完全被征服,准备磕平生第一个头。

    "你看上去像部队孩子嘛,解放鞋是谁的?在哪个学校读书?"

    苏子昂见在希望有磕头了,如实报上学校名称,那是所干部子弟小学。

    "你父亲是谁?"

    苏子昂报上父亲姓名,开始傲然注视他。

    宋泗昌盯他一会,笑了:"操你妈!不磕头了,鞠三个躬算啦,就像对国旗那样鞠躬。"他调整身躯坐正,颇有国旗的味道,双脚搁在墓碑两边。

    苏子昂朝宋泗昌和宋泗昌之墓,深深三鞠躬。他真想问,真想!

    "耳光疼吧?应该的,你干坏事嘛。不过,我不准备向你学校告状了,也不向你军长爹告状。建议你也别跟你家里说,尤其别跟你妈说。你妈境界不高。"

    "没问题。"

    "现在你坦白一下,为什么要在这撤尿?"

    苏子昂结巴地说出一堆倒楣事。宋泗昌疑惑地听着,道:"不通。意图不明确,小小年纪老奸巨滑。算啦,以后送一把鲜花来上供。"他踢自己的墓碑,"我自己给自己献花不大合适,是吧?你送花是应该的。旁边几个是一级英雄,我二级,清明节少先队送花,老轮不到我这里,妈的。"

    3.父亲,是无法选择的

    苏子昂注视着父亲,判断他今晚心情怎样。假如他心情不好,他准备试着使他心情好起来。等到客厅里只剩下父亲和他,父亲在沙发里坐下,探手去摸老花镜时,他叫了声:"军座。"

    父亲瞪他一眼:"又有什么毛病。想要钱?找你母亲去,我没钱。"

    "我不要钱。我想打听一下,你部下里有没有一个宋泗昌?"

    "有,291师的营长。为什么问他?"

    "陵园里有他的墓,但是他依然健在。昨天中午,我和他在墓碑前碰上了。"

    "他去那里干嘛?"

    "昨天是他的忌日,他大概是去给自己扫墓,我想。"

    "你去那里干嘛?"

    "打鸟。"

    "不许打陵园里的鸟!"

    "当然,我原准备等它们飞出来再打。我有几个问题,问一下行吗?第一、宋泗昌究竟死了没有?第二、陵园正中的纪念碑上记载烈士总数是一百二十七个,大概错了;第三,剩下的一百二下六个当中,还有没有虽死犹生的?"

    "你把脚放下来,坐端正,不要装腔作势,否则就滚你屋去。"

    苏子昂坐直:"您是好父亲,您训我我爱听。您的缺点和工资一块交给母亲了。您一定要给我讲讲这件事,要不我和同学们总觉得陵园有鬼,或者是有冤案。"

    "把裤裆扣好,你短裤都露出来了,发展下去还要露出什么东西。"

    "我愿意扣,但是扣子掉了。这条裤子是母亲发配给我的旧军裤,你知道的。顺便建议一下,以后设计军裤不要安扣子,安条拉链更好,又方便又气派。外军都是这样,包括女军裤,我想。"

    "你想的不少!你不要嬉皮笑脸。"父亲沉吟着,"我叫她给你做两条裤子吧,唉那个宋泗昌嘛,倒杯茶来。"

    苏子昂朝门外喊:"陈小非,倒两杯茶来。"

    警卫员陈小非端进两只高白釉瓷杯,杯子放到茶几上时发出银铃似的一声响。父亲一杯,苏子昂一杯。等他离去后,父亲指点苏子昂:"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使用我的警卫员,我就把你送到住宿学校去。"

    "我只用了一半,另一半在你面前放着呢。再说,我帮他干的事也不少,我们是老朋友。"

    父亲揭开杯盖,又发出叮地一声清响,他啜饮着,忽然侧耳,母亲在外头教训陈小非。

    "两只高白釉值好多钱?景德镇给咱们定制的,你拿给他俩干嘛?打了怎办?打了一个另一个也拿不出手了,懂吧?他俩喝茶什么杯子都行,家里有的是杯子嘛。高白釉要留着给上头来人用,你掌握一条原则,少将以上的客人,用!少将以下的客人,我叫用就用,我没叫就不用"

    苏子昂把客厅关上,每当他和父亲单独相处时,母亲总弄出点事来骚扰,以便让两人知道她就在旁边。她恐怕不会相信,他和父亲独处时从来不谈论母亲,仿佛曾有过契约。这也是苏子昂与父亲最隐秘的沟通之处。

    苏子昂不是她生的,是父亲前妻生的。这位母亲说自己父亲结婚时她已经死了。后来她确实死了,父亲才把苏子昂接到身边,苏子昂就知道这么一点。他暗中期待,父亲在某一天讲出一切,追悔对不住苏子昂生母,并在死后去和他相会。至于目前这位母亲,苏子昂早已决定,一旦父亲去世,他立刻永远离开家,不过目前不能为此伤害父亲。

    父亲说,宋泗昌是一位勇士,打厦门岛时担任连长,率领突击队。滩头战斗开始顺利,后来被动,高崎一带尤为艰巨。敌人火力强大,我方火炮够不到他们,突击队大部伤亡。战役结束后,宋泗昌失踪了,有人看见他中弹后补抬走,估计是重伤。但是野战医院也查不到此人。团里后业报了阵亡。结果,他被送到我们右翼部队医院去了,医院又随部队直奔海南岛方向,他也被带走了,同时跟一个女救护搞开恋爱,不想回部队了。他在解放海南时打得不错,出了名登了报,一下被我们查到。我们要他回来,人家不放,说要留他解放台湾,打了好多官司,我们才把他和那女的一并调来。先给他俩办了结婚,再给他一个记大过处分。

    "有没有影响升官?"

    "当然影响进步,要不他早当上团长了。"

    "他胆真大。比如这种事,他敢你就不敢。"

    "错误!绝不允许的,随心所欲,目无组织。"

    "有个问题,既然宋泗昌不在墓里,那坟墓里埋着谁哩?"

    "最初我以为是他的遗物,后业才知道真有个死人里进去了,尸首不完整,所以团里认为是他了,当时没工夫认真查。后来认真查了,也没查出此人身分。"

    "反正他是烈士,死人不会提意见,对吧?"

    "你要是能告诉我烈士的真实身分,我马上叫他们另立块碑!你行吗?不行就维持现状,党史还有好些事情搞不清楚呐。"

    "如果他不是咱们烈士呢?如果你们把一个国民党兵错埋进去呢?"

    "胡说八道!"父亲实际上在笑。

    "你下个命令,把那坟墓刨开来看看。"苏子昂想象着宋泗昌站在自己的被挖开的墓前,又恶心又痛快。

    父亲再不理睬。

    "宋泗昌烈士之墓"是一个幽默,保留它比更正它更另漂亮。它成了291师史上一段著名插曲,名气差不多和那场战斗一样大了。老兵们对此事津津乐道,传统教育也少不得引用它。"那个谁谁死而复生,还带个老婆回来"领导方面之所以喜欢这个误会,是因为它生动的体现了当年战争的残酷性和传奇感。宋泗昌本人也坚持保留"宋泗昌烈士之墓",因为它使名声大噪,不亚于立一座铜像。他旷达地认为自己死过一回——并且得到大家承认,以后的日子全是赚来的!下属们愈发敬佩,同僚们对他也谦让三分。他以"赚来的"心理生活,便活得十分痛快,行事胆略超群,言语坦率得有如一个童稚。不是潇洒也被人认作潇洒了。宋泗昌有异人之秉,剩下的只是机遇问题。

    4.仿佛是来自天外的指令

    1963年,父亲升任大军区第一副司令兼参谋长。宋泗昌也当上了团长。

    1967年4月,父亲被停职审查。12月26日,他乘看守不备跳楼自尽。不料未死,只摔断了右臂与左腿。更严重的是,他忘了那天是毛泽东同志的诞辰之日。父亲被判以反革命罪收监。宋泗昌已升任副师长。

    1968年6月1日,父亲创伤愈合后第二次自杀,他先切断手腕动脉再跳楼,这一次他成功了,脑浆迸裂沾满三米外的墙壁。专案组送来的遗物很少,他们说:没有遗书,他无遗言。

    母亲只收到一封表示哀悼的信件,署名:宋泗昌。母亲感动得掉泪。此时宋泗昌已升任师长。苏子昂在部队农场养猪,他佩服宋泗昌:首先,此人不惧邪恶不忘旧主,其次他在犯忌的同时能够继续高升,异人。

    1973年夏天,父亲被平反昭雪,追悼大会已在军区礼堂布置妥当,母亲坚持不出场,她的三条要求有两条没得到满足。一是悼词中对父亲的评价;二是要搬进以前的住宅,让一位现任领导搬走。她像太后那样端坐在客厅里不动,双目微垂,心明如镜。一大群老头围着诱导、威逼、恳求、诈骗言辞甚为动人。她坚持要不得看到成果,否则开完会后什么都难哪。追悼会居然被她成功地延期了。

    同年9月1日,军区再度为父亲召开追悼大会,和他的自杀一样,也是两次。母亲的三个条件全部得到满足,于是她在两个妹妹扶持下步入会场,苏子昂作为长子捧着遗像,他后面有密匝匝的亲属,阵容之大让他吃惊:父亲生前根本看不到他们,生后哀荣之际,居然能被组织上统统搜索出来。治丧办的工作人员都是老手:党旗、军旗、花圈、挽联、话筒、扩音器纷纷到位,简直过分地有条不紊了,缺乏该有的混乱和失措。他们太精确太熟练使得悲哀没有位置,母亲却对之满意,她认为准备工作十分充分。

    这时苏子昂发起了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

    他将父亲遗像头朝下倒置在灵台上。

    治丧办的人员立刻提醒他。他阻止别人碰遗像,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已经进场,工作人员用身体围成人墙挡住他们视线。军区首长们上前低声质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就这样摆,符合历史!"

    司令员十分沉着,每句话既是说给苏子昂听的也是说给大家听的:"冤案已经结束,目前最重要的是恢复你父亲的历史地位,我们要珍惜过去但不要纠缠。请你理智一些,和大家配合。快,把遗像正过来!"

    "颠来倒去随心所欲!你们谁手干净心里无愧,谁就上来吧。死者的眼睛盯着你们。"

    "我叫警卫了。"

    "我就摔遗像!"

    母亲从容地上前,众人给她让道,她严肃地批评:"子昂,咱们要照顾大局,有话会后再说"领导们都用眼神鼓励她,她叹息一声又说,"适可而止,不要过头"

    "吕天兰!"苏子昂朝母亲大喝一声。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直呼其名。母亲脸色惨白,歪靠在身边人的臂弯里。"别跟我做交易,你明白么!"

    苏子昂料定没人敢来冒险,否则被他推个跟头岂不大失尊严?还容易被旁人怀疑是冤案制造者。苏子昂既然无官职又是单身,一下子就站在制高点上。他稍微有点注意外面的警卫的意思,他已准备夺话筒慷慨陈词。司令员始终不语,过了许久,他说:"要动手,你就朝我来吧。"独自走向遗像。人群中突然闯出宋泗昌,他抢在司令员前面,一副庄严之色。他朝遗像深深鞠躬,然后双手托起它,调正放好,再一鞠躬,无言退下。过程中全不望苏子昂一眼,足见他内心多么自信。

    苏子昂默然呆立,他发现自己无法反抗宋泗昌,也许是来不及吧

    主持人抓住时机发出指示,哀乐缓缓升起,会场站满大片脱帽军人,一直站到礼堂外头的大操场上。到处是黑亮的眼仁儿,空气中充溢湿热的呼吸,哀乐如潮循环不止,黑幡如死去的叶子悬垂不动。有人轻触苏子昂,示意他站到亲属队伍里。母亲和众亲属已经哀痛地站好了,两上妹妹带点恐怖地望着他,而母亲的悲伤则很合适,她是那群人的首领。

    苏子昂对主持人说:"对不起,我不想站到那里,我想站到下面去。"

    "可以,可以。"主持人并没明白苏子昂的意思就立刻答应了。

    苏子昂离开前场,沿着立满花圈的甬道走到人群后面,同奉命前来的战士们站在一起。他右边是一位通信站女兵,臂上的黑纱没有别针,整个追悼会期间她都在不断提它,满脸犯错误的神情。他左边是个班长样的家伙,使劝踮脚朝前看,把嘴扯好大,他不许别人这么看,免得乱了行列。他大概在看遗像上的将星与勋章——父亲穿着将军礼服,这些都早被取消了。

    苏子昂置身于他们中,感觉到这只是父亲和他两人的追悼会。尽管无边人海,实质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悼念另一个人。

    追悼会结束后,苏子昂独自离去在停车场边角蓦然碰见宋泗昌。宋泗昌低声道:"苏子昂你干得好!震聋发聩,还懂点出奇制胜。不错不错,有过人之处。你不像你父亲,倒有点像我。死大胆,大胆死。"

    "无法和你相比——比如出奇制胜之类。"

    "你今天这套只是务虚!以后调我部队来吧,我想,我能把你发挥出来,也能制住你。"

    "到你部队担任什么职务?"

    宋泗昌低哼一声:"你一直很清醒嘛。职务在你现在职务基础上,先提一级,将来再看你的能力与成绩,我不再许愿。"

    苏子昂当场接受。他选择了宋泗昌。

    在追悼会事件里,得分最高的是宋泗昌,当时有一位军委领导人在场,他对宋泗昌留下深刻印象并开始注意他。这位领导人是父亲红军时期的战友。

    5.痛苦之后是轻松

    母亲把三张茶几并列在一起,上面堆满追悼会产品。

    签到簿三大册,四开本,缎面精装,宣纸可折叠,打开来足有一丈五尺长,哗啦啦像一排浪头。

    "治丧办"印制的精致合页,八开本,刊载悼词、遗照、简历。开会时有用去一千六百份,还剩一千多份,母亲全要来了,留着赠人。

    来自各部队的唁电二百多份,已合订成册。至今仍有唁电不断转来,母亲收集成一个增订本。慰问信也有上百,其中十几封信是父亲去世那年就写下了,当时不敢寄,五年之后才寄来。母亲把它们盛入一只牛皮箱里。

    还有照片。追悼会上,四架相机拍摄了十二卷胶片,除了拍场面和到会领导人外,摄影者还遵从母亲愿望,把每只花圈挽联都拍下来了,统统放大成五寸照片,家中来客无需戴花镜便可观看。

    还有剪报集。母亲请人把发在各报刊上的所有有关父亲的报道、回忆录、旧体诗,收拢整理,剪贴成两大册。

    母亲沉湎其中,像一朵云浮在纸山上,老也整理不够,连头发也不大做了。就在这种又悲痛又兴奋的整理当中,也光华内敛,显得肃穆而美丽。两个妹妹,总有一个陪伴她,听她轻缓地、无休止地说茶几上谁谁是中央委员,谁谁是侯补委员;谁谁以前是中央委员现在是人大常委;以及茶几上有多少大区正职大区副职,多少省市领导,谁是父亲的老部下而后来上去了妹妹不愿听她缅怀哀荣,她就跟来客们说。最相契者是四个和她地位仿佛的遗孀,她们的丈夫有的已开过追悼会,有的近期平反治丧。母亲内行地指点她们:人民日报要上的,老头子有二百字。军报头条,带消息带悼词全文,五百六十多字,照片搁当中。老头子好像应该不止这个规格,我也不打算反映了,办都办了嘛。你们一定要拿到文件,把文件具体化,光吃精神不管事,事前就把问题理出来,一条条解决了再开会。你老头子哪一年的?1929年?抗战时期的旅长?一级独立勋章?那你一定要坚持这个评价"

    然后她们就揩泪,再后就散漫地闲扯,烟蒂堆满烟灰缸,客厅里充溢蓝色雾障。

    两个妹妹天天叫烦死了,要走,但又不订票。苏子昂估计是存款问题,父亲补发了两万元工资。他不说走,他觉得自由。这两天里,他取代了父亲的地位。

    夜晚,苏子昂进入母亲卧室,送她五盒治哮喘的进口药剂。这些药用去他一个月的工资。母亲有些意外,躲闪苏子昂的目光:"你比妹妹心好,她们光想我的东西,只有你,"

    "我明天离家,回部队。"

    "都准备好了才通知我,是不是?"

    "是的。"

    "对咱们这个家,你有什么要求?老头子和我还有几个钱,你提个数吧。"

    "我只想得到父亲那支-赫斯-猎枪,别的一概不要。"

    那支枪真漂亮!一位国民党将军送的。父亲想靠它度过退休以后的生涯。他生前说过,他死后这枪归苏子昂,还有四盒枪弹。他说:"就它还算样东西,看着都舒服。"

    母亲不安地:"本来是你的可大妹也跟我要,是小李怂恿她的。"

    "你答应她了?"

    "唉,"

    "看来我不比一个未婚女婿。"

    "我再跟她说说。"

    "算了,我对荒唐已经习惯啦。今晚我想跟你谈另一件事。只谈一次,今后再不提。"

    "坐下坐下,啊呀,我这连个坐处也没有。"

    "我表明一个态度,关于你今后的生活。你今年才40岁,或者才43岁,我不知道你的真实年龄,你和父亲结婚时多报了几岁,这并不重要。总之你今后日子很长远,没有必要守寡终生。如果你遇见合适的人,我支持你们结合,并且像以前那样尊重你。"

    "你要赶我走!"母亲惊叫,"我不走,你父亲尸骨未寒,你就敢"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意思!"苏子昂厉声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

    "再嫁。父亲去世五年,尸骨早已灰飞烟灭。这五年里,你受过不少苦。今后你无需受苦了,日子可能比受苦时更难过。我是父亲的儿子,表这个态不容易,我希望你重新生活。"

    在军区首长夫人群落里,母亲的容貌与风度出类拔萃,看上去像30岁左右的少妇,如果不是近年的磨难使她略显憔悴,简直就像苏子昂的姐姐。

    母亲揩着眼泪:"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半辈子,我死活都是她的人。你放心好了,我绝不失节。"

    "果真如此,我也尊重你的意见。"

    苏子昂告辞回屋,继续痛惜那支猪枪。他的行李很少,要告辞了才发觉并无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但家是一团气氛,裹着人。周围的门窗、地板、营具、大幅世界地图、隔壁父亲卧室都散发温馨气味。父亲去世五年,痛苦使他和家人靠拢,现在父亲平反昭雪,这个家一下子也变质了。追悼会等于宣告:父亲是真的死了。苏子昂听到父亲卧室有响动,过一会,母亲在敲门。

    "睡了么?"

    苏子昂打开门,母亲提一个长皮套进屋,苏子昂熟悉它,里面是猎枪。他无语。

    "大妹是跟我要过。但我没有答应她。"

    "谢谢你。"

    "你刚才的话,是不是真心话?你以前老是喜欢说我不懂的话,我分不出真假来。"

    "哦,那是我的毛病。刚才和你说的全是真心话,经过反复考虑的。"

    "你比你妹妹体贴人。我问你,我要真改嫁了,你不替你父亲难受吗?"

    "没想过,他死了。难受见面可能有一点吧。"

    "唔,一听就知道是真话,你这么说我才放心,我就不怕什么舆论了。你想想,连你也感到难受,那些和你父亲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能放我过去吗?他们会怎样看我?会怎样对待将来那个人?还不天下大乱吗。想想都怕,你父亲地位不一般,我在那方面舒服点,这方面就得忍受点。我想过了,我后半辈子吃好点穿好点没病没灾过去算了。你们要愿意,将来接我出去走走,不愿意也就算了,我一个人能过"母亲噙着泪,掏出一个存折放到桌上,"你小时候,我待你过分点,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怎么办啊,钱呀——说到底还是没啥用的,你拿些去。还有件事,你是父亲的独子,我想带个孩子。要是你有了孩子,交给我带行吗?我总得过呀。"母亲离去了。

    凌晨4时,苏子昂提着小皮箱走出房间。他把存折从母亲门下塞进去,猎枪斜挎肩头,轻脚走下楼梯,穿过大门。他在黑暗中走出很远了,忽然产生预感,回头一看,果然:母亲房间灯亮着,她的身影印在窗前,像只瘦伶伶的鸟。她看不见苏子昂,她也许是为了让苏子昂看见自己在看。

    苏子昂产生阴郁的直觉,他不会回这个家了。他的直觉几乎每次都成为现实,因此他很尊重直觉,犹如一位彻底的军人尊重战壕。

    6.愉快的行走

    从武陵路到指挥学院三十七华里,苏子昂一小时奔出去二十华里,越发感到决策正确,全身畅快,接近于自豪。他看见学院的大交通车靠在路边,内侧轮子压在道外,外侧轮子压着柏油路边缘,无可挑剔。看样子已停靠很久,卖菜的把扁担搭着车尾,就在那一小块阴凉中卖起西红柿来。以往这个时候,交通车早该抵达学院。苏子昂加快步伐过它,继续前行。一位教官从车窗探出头来唤他,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没认出这辆学院交通车。苏子昂不能告诉他自己想走回去,那会引起各种猜疑。他只说这破车抛锚了而且有得抛呐,干脆甩脚走走到头里等去。教官说,没抛锚,驾驶员洗澡去了,把车扔半道上,叫等。

    苏子昂立定,先吃惊然后哈哈笑了。怎么,就这样被扔在半道上,连带一车营团干部和眷属?那个相貌清秀的上海志愿兵也太狠霸了,应该把他倒提起来从肛门处一劈两半,像斩一只青蛙。

    学院和部队相反,官多兵少,志愿兵们把火柴棒大的权力挥舞出丈八长矛的气势,官们反而受制于兵。苏子昂认为,对于军人而言,敌人是不固定的,比如美军苏军日军越军,和我军都有过先敌后友、或者先友后敌的历史。但是一切目元军纪、藐视规范的兵痞,则永远是军人的敌人。不管他穿何种军装操何种语言,都是包括美军苏军日军越军在内的、全世界军人的大敌!

    苏子昂怜悯这群教官,他们只在沙盘旁像个军从,离了沙盘便萎缩。他上车,问等多久了,那教官说不知道多久了,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快了快了。

    车内很安静,众人昏昏欲睡。有几人眼珠虽然睁着但不转动,处于两次睡眠之间的过渡状态。浓浊的呼吸在车窗上结出一层很厚的雾气,人们安静地无奈地、因为无奈而愈发安静地等待,简直是舒适了。苏子昂上车时碰到了一个人的腿,他恼怒地看他一眼,不满意被惊动。

    钥匙插在电门上。苏子昂跨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轰轰。全休人员抬头,幸福地呻吟着,他们以为是驾驶员归来了,等看清是苏子昂,未免又替他不安。苏子昂挂档起步,驶入快车道,直奔指挥学院。大家发现他竟要把鸟毛驾驶员丢下,让他自己走回去,顿时欢呼了起来。

    那位战术教官以熟人的口吻向众人介绍苏子昂:"一大队的,入学前是团长,一级驾驶执照,特种战术也不错,毕业后要当师长了,是不是啊,老苏?"

    苏子昂暗想,不幽默,无论我当什么反正不当教官。包括学院在内也没几人真崇拜军事艺术,它过于巨大精美,小器的军人只好像苍蝇叮在上面,还啃不下什么来。他想起英国战史学家富勒,他的思想造就了无数将帅,包括敌国的将帅,而他自己至死只升至少将;还有克劳塞维茨,划时代的军事理论家,也只是个少将。他们的著作至今仍被无数人引用着并且歪曲着,生前却无人给他们肩上加星,这也是军事艺术的宿命,东西方全一样。

    战术教官没有指望苏子昂回答,他已使自己成为车内的谈话中心,议论着院务部的苛刻之处。但只要下车,教官们还会和以前一样生活。他们从来不会将怨愤升华为思想。

    交通车在爬坡时供油不畅,引擎跟死了娘似的呜呜咽咽。苏子昂预感这破车开不到学院了,他的壮举将给他招致难堪。再开数十米,车靠边抛锚。他下车打开引擎盖,骂句"操它姥姥!"这堆叫做引擎的东西是一堆杂种,发动机是解放130的,分电盘是嘎斯51的,气化器他认不出来路,他们居然敢让这堆破烂跑交通。如此看来,鸟毛驾驶员绝对身手不凡,在倒劈掉他之前,应该先发个勋章,他的放肆是有道理的。

    苏子昂朝车上人笑:"完蛋啦,我弄不了它。那小子赢了,我们只好再等他回来。"

    车上全无声息。后来战术教员道:"从本质上说,穷啊!"

    苏子昂道:"还有荒唐。日本只有二十八万军队,可是拥有的军费比我们几百万军队还多两倍。干嘛哩?三分之一高技术,三分之一发饷,三分之一荒唐掉了。我们钱少,但是荒唐的勇气不小。你把它列入下学期教案吧。"他又笑了。

    教官不睬,也许是扛不动此类课题,也许是在苏子昂身上丢了面子仍要从苏子昂身上找回来。大家都不说话,这比刚才因为昏睡而不说话难受多了。

    苏子昂察觉到众人沮丧,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说:"各位再睡一会,我保证解决问题。"

    苏子昂去给学院挂电话,他想找一个不大了解情况又大权在握的人,比如院长。大领导解决小问题,有时跟日本剃须刀一样麻利,当然他必须把问题往大处说。他希望学院院长还没用晚餐,宋泗昌就最烦吃饭时来电话。

    苏子昂把电话要到学院张院长家,接电话的是他女儿。"正吃饭呢,"她说,声音怪好听。

    "你一进餐厅,他就吃完了。"

    有人拿起话筒,传出轻微咀嚼声:"哪位呀?"

    苏子昂报姓名,说:"我在九公里处岗亭给您挂电话打搅您用餐了。"

    "没关系。她进来时我没吃完,等会再吃。"

    "向您报告一个情况,学院大交通车是一堆破烂,不符合上级安全行车规定,这样的车总有一天撞出人命。"苏子昂昂略讲几句"规定"条条,告诉他驾驶员如何放肆。他说这是一个荒唐。

    "应该处理。"张院长语调平稳,"就是此事?"

    苏子昂又告诉他:"目前车抛锚了,大家还饿着肚子,有人提议把破车推回学院去,一直推到党委办公楼前,我认为这样做影响不好,"

    "谁提议的?"

    "是一个叫苏子昂的家伙。"

    "不准他扩大事态,我马上叫车去接你们,管理处长亲自去。回来再把问题搞清楚。另外,你刚才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苏子昂。"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苏子昂。"

    耳机沉默一会。张院长说:"明白了,再见。"

    后果不难预料,两个人将倒楣:一个管理处长,一个苏子昂。

    苏子昂赶回停车处,四处看,难以置信:车没了,估计叫赶来的驾驶员开走了。他气得哈哈笑,这是出卖!他不怪那个驾驶员,首先他走路的速度不错,其次自己撂过他一回,他撂下自己实属应该。但车上其他他人就太没素质了,他们应该扣下破车,等我!"至于我坐不会,当由我定!"他想。

    现在只有再度行走。原先就准备走回去的,经过这次事变没人会相信他的初衷是走路,目击者将一致认为他是被撂下的,他将在误解中贬值。苏子昂继续行走,把此事当做别人的遭遇来品尝,心里偷偷地笑。

    "喂,你犯病啦?"接着是高跟鞋击打路面的声音。

    苏子昂回头看,叶子追上来了,她是学院图书馆微机操作员,她亲昵地笑着,让人看了就舒服。她说:"我在车上坐了半天,你都没看见我,傻不溜叽的。当着那么多人,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打招呼。后来他们要开车,我就溜下来了,我跟你一块走。"

    "啊,我原谅他们了,我应该原谅他们了。"

    "嘻嘻,看见你栽跟头,我都要高兴死了。真的,我没想到你也有倒楣的时候,老是天神似的样儿,目中无人,原来也照栽为误。"

    "这话属于赞美嘛,说明我的失误极为罕见,对吧?"

    苏子昂与叶子转入一条小径,从这里通往学院要看守一半路。小径十分僻静,洋溢着田野的气息,其宽度恰可供二人并肩伴行。一男一女踏入小径等于踏入温馨境界。一刹时苏子昂怀疑:这些是不是叶子有意造成的?他轻轻碰她一下,不料这一碰使她乘势挽住苏子昂臂膀,软笑道:"别走那么快嘛。"

    苏子昂走出几步,终于拔出胳膊:"我实在不习惯和人挽臂走路,自己走痛快。别生气,我情愿背着你,也受不了被人挽着。今天是周日,晚上请你跳舞,怎样?"

    "跳完舞以后呢?"

    "那只能等跳完后再定。我7点10到府上邀请,等女士出门需要极大耐心,二十分钟够吧?7点25分到俱乐部,27分购票,7点30分进场,35分下舞池"苏子昂看见学院两台面包车在九公里处掉头,他们没接到人。他继续说,"7点50到达院务部,8点整见部长,8点40写检查报告,10点以前交值班室。估计不会错的。"

    叶子捏信苏子昂一颗小拇指,轻轻揉着,揉着,好久才说:"你别跟领导吵噢,你别让他们觉得你一套一套噢,你别说任何深刻的话噢,你就装一次可怜嘛"

    "唉,看监场发挥吧。我不愿意解释,解释一件事比做这件事还烦人。"

    叶子轻轻拽苏子昂的小拇指,苏子昂会意的停位脚,两人拥抱接吻。叶子高高踮起脚,把腰肢深深投入苏子昂怀中。她的吻跟苏子昂妻子不同,绵密而急促,像挺班用机枪,苏子昂觉得这声音两里外都可以听见。他们吻了很久,口舌都酸了,分开后,苏子昂看见身旁有一株马尾松,气韵很像吃惊的领导,他在心里向它敬个礼。再往远处看,田野焕然一新。叶子眼睫沾着细碎的水滴,腮上的红晕正在消褪。呵,慢慢褪去的红晕才是绝美的红晕,它使她每秒钟都显得不同。

    "你只会搂人,不会亲吻,以为这是力气活啊?"

    "其实我心里头蛮从容的,意思够了。"

    苏子昂凝视叶子,为了不慌乱而故意使自己心肠冷硬。他喜欢她,跟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跟随妻子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更多的是一个智者,因为妻子老是那么深刻,一点不出错。

    苏子昂边走边给叶子讲些部队里的笑话,全是官兵们从乏味的生活中糅出来的。叶子吱吱乱笑,她对幽默要过一会才理解,但不会漏掉,笑得也很是地方。此外,她对关于"性"的露骨笑话也从不尖叫,快活地让自己笑成个小波浪。苏子昂在肆意卖弄中获得愉快,叶子的笑又使他的愉快翻倍。

    "你妻子跟你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吧?你天天给她讲笑话。"

    叶子不明白,人只在恋爱时才拚命说啊笑的,一结婚就沉默了。"我们说过,不谈我妻子。"

    "我想谈!"叶子固执道,"我太想知道她了。以后我找个机会出差,偷偷看她一眼,不让她知道,行吗?"

    "希望有!"

    "那我去看一眼你女儿?"

    "啊,孩子的眼睛非常纯真,你见了不发慌吗?"

    "咦?我有什么错,干嘛要不安?"

    苏子昂笑了,他喜欢这种稚拙。

    叶子问他进城干嘛,苏子昂把经过告诉她,说:"想谋一个副师长干干,失败了。"

    叶子又攥住苏子昂小拇指,轻轻揉着:"你同宿舍的姚力军,听说要当副师长了。"

    "你怎么知道?"

    "她姐姐和我同事,神神叨叨的。"

    "老姚会当副师长的,我有直觉。我忽视了他。"

    "他当了,你就当上了,对吧?"

    "一般来讲是这样,我们是一个军的,没那么多位置。此外我想,即使他不当,我也当不上,我不合时宜。"

    "你们就是死盯位官衔,好像要接管天下似的。"

    "我们挤在一块时是老虎,分散开来是狐狸。我准备转业。"

    叶子默默走一段路,轻声说:"我好难受。"

    到达学院南门,叶子用眼直望苏子昂,苏子昂明白这是个暗示:希望晚上约会。他低语:"告辞"

    叶子扭头走了。苏子昂随即镇定情绪,进入营门。

    7."一旦饮尽了酒"

    进入学员宿舍,苏子昂掏出钥匙开216房间。姚力军在屋里,正躺在床上吸烟,苦思着什么。苏子昂相信,他是听到门响后才做出思索表情的。此外,他喜欢锁门,即使人在屋里也要把门锁上,而苏子昂讨厌锁。两人在一个屋里住了两年,居然没人提出调房,这可挺奇怪。

    "有什么奇怪,"姚力军仍然仰望天花板,"关键是鄙人处处让着阁下,按你的习惯过日子。不锁就不锁吧,我把自己的东西锁上就是喽。还有,你要是搬走了,肯定搬进一个质量更低的家伙。考虑到这一点鄙人才和你坚持了两年。现在你请吃饭吧,五个肉包,一盆榨菜干丝汤,共计一元六角七分,五两粮票,帐报给你,还不还在你。我出的勤务。"

    "全凉啦!"

    姚力军翻身坐起:"就是嘛,这日子不能过,要走了更觉得不能过。二十年党龄的人还出勤务,快回部队去,我准备拿了毕业证书就走,你定几号的票?"

    "你动过我笔记本了。"

    "唔,我从上面抄了一小段,关于师团战役机动方面的见解,你不介意吧。"

    "反正你这是最后一次抄袭我了,不介意。"苏子昂把厚皮本子递到姚力军前面,"送给你。"

    "伙计,别发火。"

    "真的送给你。凡是我写下的东西就必要保留了,我脑子里有的是。"

    "谢谢,不要!"

    "送你你不要,情愿背着我抄。我向你报告一下,我准备申请转业,办公司去。这本子里是一个小军人的超级思考,烧了可惜。"

    "我保管吧。"姚力军拿过本子,很随便地朝窗台上一撂,"子昂,你不能转业,没人放你走。你太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到外头吃饭去,我请你。"

    "当然该领导请客。"

    "哦,正想告诉你呢。你帮我策划策划,我有多大可能成功,争夺副师长的人多啦。"姚力军说出一串人名,在多是集团军里的干部,"我年龄上占优势,任职年限也够,才华嘛,深造两年刚毕业,新鲜劲还在,我的愿望不过分吧?当然,你不屑于副职,你要干就干师长。"

    学院西门斜对过有两家餐馆,一家学院职工办的,另一家是个体户。苏子昂和姚力军经常交替光顾,拿这一家杀那一家,吃得扎实。两人走进军方餐馆,姚力军在过道上不断和人点头、微笑,抬起一只手摇摇,不说一句整话,显得很有涵养,军职以上的气度。他拣一张靠墙的小桌坐下,把邻桌的调味罐拿过来搁在自己面前,再朝柜台望望——又没望出有名堂的人。他问苏子昂今天是星期几?苏子昂告诉了他,他喟叹一场声:"情况不明,代价惨重。今天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来啦。只好忍痛点菜了。"

    小姐挟了本菜谱过来,撂在两人面前,姚力军将两个指头按在菜谱封皮上,却不看。沉吟着,报出一串名目:"珍珠虾仁,四喜丸子,八宝豆腐,蘑菇菜心,再来两只拼盘,四瓶啤酒,一只火锅,"

    "没有火锅。"小姐道。

    "老李讲有。"

    小姐便记上了。苏子昂说:"少来点吧,你已经吃过饭了。"

    "在这里也不敢多要哇。学院的伙食呀快毕业了还不肯留个好印象,真想给他们来个财务大检查。鲁智深怎么说,-口里淡出鸟来-,操蛋,他真理解本人。动手。"

    姚力军拿出自带的餐巾纸,使劲擦筷子。

    苏子昂看见昨夜大哭的罗布朗在那头餐桌,就喊:"罗布朗,过来合作。"

    罗布朗正欲起身,姚力军回头望他。他见姚力军在,又坐回去子,朝这边举一下酒碗,不来。他喝白酒用饭碗,一碗起码半斤,喝一口,便凝定不动了,口舌喉咙毫无变化,酒就咽下了,过会儿才夹块肉送送酒。肉到了口里,胡乱嚼几下就吞掉了,再凝定好大一会,又喝一大口酒。

    苏子昂想:他要是我的部下多好!

    姚力军说:"罗布朗今天给部队挂了长途,情况又变啦,旅长位置又是他的了。我们恭喜他,他一点都不高兴。"

    "伤害得太厉害了。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金属也会疲劳。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再变。你猜他在想什么?"

    "哈萨克姑娘。"

    "军人的悲哀。"

    "是你在想吧。"

    "我已经消化掉了,转业。把自己排泄掉。"

    "这么一会工夫,你已经讲过三次转业。嘿嘿,不大像真要转业的人哪。"

    苏子昂微窘,他端起酒杯朝罗布朗走去,两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谁也没说话。苏子昂又回到座位,在远处欣赏罗布朗,和近处不一样。罗布朗具备礁石的气势,酒哗哗扑上去,消失了,他凝定不动。苏子昂禁不住又想:这家伙要是我的部下多好!朝这样的部下望一眼,都他妈有劲。

    姚力军也不做声,他盯着杯中泡沫一个个消失,像等待内心情绪,末了他喝口酒,惬意地长叹:"子昂,人生有限,容纳不下几次后悔。"

    "很耳熟吗。"

    "前两年,我真想转业,是你劝我留下来,说过一番很有见地在话,我印象很深。现在我发现,有不少人,包括一些杰出人物,虽然有不凡见解,但是把见解全给了人,自己并没有把见解贯彻下去的耐性。人哪,有时笨些有好处,学一点老农似的现实主义。"

    苏子昂不语,任姚力军居高临下。

    "就讲任职的事,只有一个副师位置,谁干?你各方面能力比我强,在一大队拔尖,我没疑问。不过,在只有一个位置的情况下,我不会因为你比我强就让给你,甚至不承认你比我强!我老姚就这个境界,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我还是不让,就算林彪活过来同我争当师长,我也不会让。我不像你那么贵族气,你大概会让一让的。"

    "当然,我不能忍受比我差的人来领导我,特别是一旦作战,还得把小命交给他。如果确比我强,我会让的。"

    "所以呀!你一进门就要转业,我当时暗暗高兴。我如果当了副师长,首先要担心你。你自以为才华出众,咄咄逼人,当你的领导受得了吗?有权威吗?你我挨得太近,挤坏了怎么办?你把我架空了顶掉了怎办?你真的转业了,我大笑三声,再怀念你。"

    "就像赞扬一个死者,过头些也没关系。"

    "这回你丢分了,你没真正长大。刚才我想起宋泗昌,他最倒楣的时候叫我看见了,想不想听听?"

    "当年,我家老头在你家老头手下当师长,宋泗昌在我家老头手下当团长。有天夜里,他带火炮到海边朝金门岛打宣传弹,他多喝了几杯,忘了带射表,连地图也忘了。他就用手指遥测确定概略定位,下令装填射击。四发炮弹全打到海里去了,观察所看不到炸点,而金门岛的高音喇叭立刻宣传开了-前指-方面一个电话摔下来:丢死人啦,谁干的,撤职!宋泗昌不知道自己完蛋了,还不肯撤出阵地,竖着手指头又打了四发,这四弹命中了,但大错铸成,无力回天了。回到师里,他就自觉地朝党委会议室走,师领导全在等他哩。那天下雨,我给我家老头送伞,在窗外看见了。他满身泥水,跌跌撞撞从台阶那儿爬上来,钻进党委会议室,全体党委委员挨个儿痛骂他,英雄主义啦,目无军纪啦,奶奶个蛋啦,全用上了,比外头雷都响。妈的,五十年代才真民主呐!他站在会议室当中地上,谁骂他就咔地朝谁立正,一动不动,瞪大眼听着。最后,他自己扯掉军衔,光着头走了"

    "这是一种英雄境界,"苏子昂想象着当年场面,"敢于为任何灾难付任何代价。"

    姚力军靠近,热烈地冒着酒气:"居然就是此人当了大区副司令,当年在是一撸到底,有今天这等奇观吗?人家在失败面前多么豪迈!你很少失败,渐渐地,你就害怕失败了。这次争夺副师长一战,你败给我了,比你差的家伙赢了,于是你-哀莫大于心死了-,你忍受不了失败。你把自尊摆在理智上头。"

    "嘿嘿,我才发现,你当政委蛮合适。"苏子昂一直在远远地望着罗布朗,"善于击人所短。"

    "再去跟罗布朗碰一杯吧,我能忍受这类调情,罗布朗其实是个毛茸茸的女人。"罗布朗在朝碗中倒酒,倒得银光四射,最后一滴挂在瓶口,缓缓落下,苏子昂简直能听见那沉重的叮咚一声。罗布朗朝他俩望,眼中有一片乌云,嘴唇闭成一只蚌。突然,他摇晃着上身,粗声唱起来。开始,歌声显得像在天那边,渐渐地漫开来,似乎山也跟着起步了。他整个人都在共鸣,他用哈萨克语唱着。视线虽还射向苏子昂,但早已不看他了。歌声忧郁而悲凉。

    姚力军说:"一支情歌。"

    苏子昂道:"这是他第二次唱了,上一次在我家唱过。我翻给你听。"

    敌人已踏上城头,

    我们无险可守。

    把兄弟的尸体堆起来,

    枪管架上他们冰冷的额头。

    哦,一旦有人死去,

    就无法停止战斗。

    敌人已踏上城头,

    我们无险可守。

    快饮尽最后一滴酒,

    末日已到,酒囊空了,

    哦,一旦饮尽了酒,

    剩下的只有战斗。

    敌人已踏上城头,

    我们无险可守。

    女人为你唱完最后一支歌,

    孩子衔着xx头睡去了。

    哦,一旦我们沉默着离去,

    就意味着走向战斗。

    罗布朗反复唱着,直至将那碗酒饮尽。

    苏子昂说:"我们好多军歌和它一比,就黯然失色。我们的歌,每首都是走向胜利,这一首是走向毁灭,但勇士们仍然照直走去,这就表达出一种精神。"

    "好歌,想超越胜败。"

    "想超越一切不可超越的东西。"

    两人又喝一阵酒。姚力军忽然惊道:"几点啦?"看下表,"啊哟,办公室通知,今晚9点以前,院政治部找你谈话,现在还有十分钟,你跑步来得及。"

    "为什么才告诉我?"

    "忘喽。"

    "喝酒的时候,你看过两次表!"

    现在,苏子昂要么迟到,要么酒气熏天地冲入办公楼,人家会以为滚进个破酒坛了。他骂了两名,或者是三句。姚力军伤感地摇头。

    "子昂,你还是滚出军队吧,你这脾气谁也受不了我是不愿意破坏情绪,才拖到最后告诉你。"

    苏子昂想,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两样都有点。人哪,通常没法把自己用意认得请请楚楚。他快步离开。

    8.最后关头问一下女人

    苏子昂跑步奔向学院办公大楼。他不愿迟到,即使明天早晨退出现役,今天晚上也他妈的不迟到。此外,凡是不愉快的事情,情愿让它早些到,别拖。这一跑,腹内的酒全蒸发出来了,他头上跟着一团熏人的热气。

    "报告。"

    隔了一会才有人回答:"进来。"

    这一小小的延宕,就迫使人把节奏放慢,迫使人持重。苏子昂猜到屋里是谁了,他推门。

    政治部主任正伏案用毛笔给一份文件写眉批,示意苏子昂坐下:"还有几个字。"说完又凝神运腕。苏子昂没坐,站在对面看他。

    他是以副主任身分代主任职,大校,47岁。按一般标准衡量,正接近事业巅峰,再稍微一蹬脚,就可进入将军行列。当然,这时候也容易蹬断脚后跟。学员们替他归纳了两个显著而悠久的特点。一、军容整洁,相貌英俊。来处全军各单位的学员一致决定:代主任是全军最漂亮的军人,他确实异常完美。但是,学员在赞叹他的相貌的时候,也等于贬薄了他。全世界军队都流行一条定理:太漂亮的军人不是军人;二、脸上永远在微笑。他的微笑成熟到含义不明的程度,有点"巴顿",甚至有点"蒙娜丽莎",最后才有点自己。

    代主任微笑着搁笔,轻揉手指:"怎么不坐?哦,一身味道。"他讲得很慢,看得出,他想精炼些,"请你来,耽误你时间了"

    "我十分钟前才接到通知。"

    代主任问了问下午发生的情况,谈了三条:第一,驾驶员擅自离职洗澡不对,你开他的车也不对。你是相当一级的干部,是高级学员,这就尤其不对了;第二、你讲过一些政治界限不清的话,虽然是特定环境下的气话,但是能这么讲,说明有情绪基础,要反思一下,在月底小结时谈谈反思成果;第三、毕业前夕不能再出问题,这一点你要作出保证。

    苏子昂熟悉这类思想方法,他沉默着。

    "就到这里吧。不对之处,你批评指正。"

    苏子昂吃惊:这么快就结束啦。

    "再到院长办公室去一下。如果他不在了,请你明天上班时再去。"代主任又提起毛笔。

    苏子昂想:事件升级了,这才像个事件。他上一层楼来到院长办公室门外,再度履行晋见礼节。忽想起自己入学两年,还没单独晋见过院长呐。

    张院长摘掉老花镜,疲乏地凝视苏子昂,"我说,咱们都坐下,好不好哇?"

    苏子昂原想站着,使得谈话快些结束。现在只好坐下。他尽量少开口,免得酒气四溢,这个念头把他拘束死了。

    "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爱动脑子的人一般都显老嘛。我看上去就比实际年龄大,人家一口一个张老。"

    苏子昂想:他的音色不错,大概他会说一两种外语。苏子昂能够在别人讲汉语时感觉出他是否会说外语。

    "谈过啦?"张院长问。

    "谈过。"

    "那我们换个题目。晚饭时接到你那个电话,我忽然想到,别人向我推荐过你。刚才我调查了你的一些情况,"张院长示意桌上的材料,"包括你入学间发表的几篇论文,还有没发表的。哦,我觉得没发表的比发表的更有意思。"

    苏子昂忙道:"我也是这个看法。"

    "一个人才呀。恰恰是这里面的毛病一再证明这个人是个人才。有时候,缺点比才华更能反映出一个人的真正水平。"张院长皱眉,思索着,"问题是哪个更大些。我刚才还和你们一大队的王队长谈过。苏子昂,你认为他能不能正确评价你?或者说,你认为他的话可信不可信?"

    "我完全信任他。"

    "那我就不必罗嗦了,我也相信他的话。简略地讲,我建议你毕业后留在学院,从事军事研究和教学。或者以研究为主附带一点教学任务,随你。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先谈你爱人的调动,你的职务待遇住房等问题,反正我手里正拿着笔。你想考虑一下吗?"

    苏子昂因为激动而口吃了:"不,不,我感激您的信任。我很难开口,我要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离开军队,转业。"

    "哦,原来是我判断失误,我原以为你想在野战军干,那里晋升快一些,没想你是要走。我还以为军事造诣达到这个程度的人,已经无法脱离军队了,就像装得满满的火车无法急拐弯一样。好好,都走,下班吧。"

    张院长把材料放回档案袋,脸上没有一点失望的表情。他像掸落一片绒毛那样掸落这个重要问题,使得苏子昂有点沮丧,虽然他想走,可他仍然渴望听到挽留啊,特别是,他所尊敬的人的挽留,自己的价值难道还不什得百般挽留吗。苏子昂敬礼告辞,感觉自己受到了轻微的戏弄。

    他在黑暗中独自穿越偌大的草坪。苏子昂过一会才得出结论:他和那位老人实际上是互相伤害了一下,但是谁都没有过错。

    有一点再次被证明,自己对军队是一个十分有价值的人,仿佛最不重视这价值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具备这价值的自己。

    苏子昂快坚持不信了,智慧在这时不管用,勇气也不管用,面临太复杂太重大的选择时,只有靠直觉,但他的直觉被感情烧坏了。苏子昂渴望这时有个女人坐在自己对面,她一言不发,安静得只剩下目光。苏子昂不由自主地来到叶子的宿舍门前,他的手刚碰到门把,门就开了。叶子又退回房屋深处,那里亮着一盏乳白色台灯,像被云朵包裹的月亮。

    叶子说:"我看到你从那积极路上跑过去"

    苏子昂无言,他没想到此生还需要借助一个女人的指点,他聚集着自己的勇气。

    叶子又说:"我又看到你一个人走回来"

    过许久,叶子再说:"后来我就等,我想大概没指望了。"

    "我想问一个事,你想也别想就告诉我。你觉得,我是转业好呢,还是在军队?"

    "在军队干!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一点也别变,要不你肯定后悔。"

    "谢谢你,我走啦。"

    苏子昂很感激叶子没有挽留自己。他回到宿舍,姚力军正躺在床上倾听调频音乐,脸上却是毫无关系的思索的表情,好首曲子原本不该思索只应感受,看来他听音乐是为给自己找个会出声的伴儿。

    "谈得如何?"

    "张院长建议我留校工作。"

    "有眼力。你呢?"

    "我觉得老头又智慧又孤独,啊,这两点是一回事。"苏子昂顺带想:最突出的智慧——东方军事艺术修养;最突出的孤独——一部解放战争史略,他弄了二十年没通过。

    "不是问这,我问你的态度。"

    "我拒绝留校,我也不转业了。"

    姚力军谈然一笑:"早料到了,阁下费时半天,还在愿地踏步。"

    苏子昂知道他这一番挣扎,对于自己十分珍贵而旁人看来十分可笑。他说:"我决定回部队,在你手下当团长,或者随便什么。"

    "假如你真这么定了,就是大错临头"

    "哼,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