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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既醒,贾敏登时喜极而泣,却听黛玉直嚷腹内饥饿,贾敏不敢给她饭吃,忙命人熬了米汤送上来,见她精神渐好,夫妇又请了大夫诊脉,说已无妨,二人方放下心来。
外面都等消息,闻得黛玉平安,都道那生了满头疮癞头和尚有些神通。
林家亲兵仆从行事严谨,虽觉此事奇异,却得了林如海嘱咐,不敢声张,反倒是各家听说黛玉清醒,俱都松了一口气。连夫人连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若是黛玉有什么三长两短,她非得愧疚死不可,毕竟是他们家出事故。
连城被母亲训斥了几回,却也担忧黛玉,连平素爱吃点心都无心吃了,黛玉昏迷了几日,他便担忧了几日,一张圆脸消瘦了好些,惹得上下人等十分心疼。
连夫人忙命人送了上等补品,给黛玉补身子,帖子上又拟了日子来探视。
彼时林如海心情稍平,却仍不愿离开女儿床前半步,只让贾敏去歇息,他无法忘记女儿躺床上无声无息模样儿,这让他想起了上辈子儿子也这样年纪,从此以后,一睡不起,同时也让他想起了女儿*馆孤零零死去情景。
因果轮回,他是因,黛玉便是果,自己家理当不必再和上辈子一般。念及于此,林如海神色柔和,替黛玉掖了掖被角,哪怕逆天而行,只要妻儿平安无事,这天,他逆定了。
这癞头和尚欺善怕恶,自己今日这番指责,怕是他不敢再打自己家主意了。
贾敏却道:“老爷明儿还得去衙门,我看着玉儿罢,莫耽误了明日公务。”林如海心疼她,她何尝不心疼林如海,她虽然不明白林如海和癞头僧说话是何意,但是她却知道那和尚定是因为林如海之故方没有化黛玉去出家。
林如海莞尔一笑,黛玉吃过米汤后便合眼安睡,林如海早将她放回床上了,自己坐床边椅上,闻听贾敏此言,起身拍了拍她手,道:“听我,你熬了这么些日子,眼睛都眍了,我虽有公务要忙,比起你来却有精神得多。明儿我不时,还得你照料玉儿,先歇息一忽儿,等我累了,再换你来看着她。”
贾敏听到这里,只得答应,仍旧看了黛玉一回,方回卧室。幸而黛玉便住他们夫妇正房暖阁里,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顷刻间就能过来。
对于林如海如何知道癞头和尚必至,贾敏纵使满腹疑团,却未开口询问。
因黛玉骤然昏迷,贾敏无心梳妆,只换了家常衣裳,卧榻上,她回想着林如海一举一动,似乎丈夫知道些自己不知道事情,总是能窥得先机,改变许多人命运。此时若不是林如海,自己早就惊慌失措了,哪里还能等到癞头和尚。这个癞头和尚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怎么竟处处见到他踪影,点化英莲,又来点化自己黛玉,莫非灵台师父说黛玉来历不凡,便是应了这里?三生石畔当日愿,又是三生石畔,灵台师父也说是三生石畔,到底女儿是何来历?和三生石有什么相干,非得尘世间受苦受难?
贾敏冰雪聪明,哪能听不出林如海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是变数,又说岂能面对妻儿离丧,难道林如海竟是见到了将来事情,因此趋吉避凶,处处防患于未然?
作为林如海妻子,成亲至今十几年,她如何不知婆母去世不足百日时,丈夫竟似变了一个人。虽说仍旧是他,是不是自己丈夫她认得出,可是形容举止却偶尔流露出一丝沧桑之意,行事也愈加圆滑世故。她只是觉得丈夫对自己体贴温柔,或许经历了一些自己不知道事情,所以和以往大相径庭,如今看来,竟不单单如此了。
贾敏想问林如海到底知道些什么,终却没有开口,罢了,罢了,总而言之,他是自己夫君,又一心体贴自己母子四人,何必再问,反倒揭他心中疮疤。
想到这里,贾敏安下心来,睡了过去,忽然荡荡悠悠地离榻而起,眼前一变,至一所,只见林智卧病床,气息奄奄,她登时焦虑非常,玉儿已病了一场,难道智儿也要生病不成?却哪知她又见到自己和林如海围床边,哀哀痛哭,没多久,便见林智断了气,一夕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和林如海竟似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难道智儿竟没了?贾敏心中大骇,却不知为何,竟口不能言,只能看到自己和林如海把黛玉当做男儿教养,以慰膝下荒凉,饶是这般,仍是日渐虚弱,虽然还是自己卧室,情景却大不相同,不及二载,便抛下床前侍汤奉药黛玉,就此与世长辞。
贾敏暗想:“怎么没见睿儿?睿儿呢?如何只剩黛玉一人,却又进了京?”自己飘飘荡荡,走马观花似,总觉得和自己所见并不相同。
贾敏觉得眼前似有什么吸引着自己过去,一路随着黛玉进了荣国府,走角门,拜贾母,黛玉受到待遇,她竟都看眼中,王氏叮嘱、宝玉摔玉、定居碧纱橱,虽有父亲做依靠,仍是免不得被人说三道四,连两支宫花儿都是别人挑了剩下才送到她手里。贾敏心如刀割,她千娇万宠女儿,如何反自己娘家受此欺辱?
不等贾敏悲痛太过,又见林如海早逝,黛玉荣国府处境愈加不堪,孤苦无依,昔日世交故旧无一援手,嫁妆家业未进黛玉一文半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玉儿处境竟到了这样地步,那是自己娘家,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竟不顾半点骨肉亲情?致使黛玉毁于诽谤,泪而逝,一缕香魂断绝于凄凄冷冷*馆中。
贾敏眼内出火,恨之欲狂,几乎要流下血泪来,猛然间听到一声霹雳巨响,仿若天崩地裂,贾敏一梦而醒,只见窗外青光烂漫,哪有半分凄凉,所梦之事竟已忘了大半。
忽见奶娘抱了林智过来,贾敏忙命奶娘退下,自己将其抱怀内,紧紧不肯松手,直到林智痛呼出声,贾敏方松了松手臂,却仍不愿放开林睿。思及梦中所见,虽只记得寥寥,但丧子丧女之痛实是刻骨铭心,惨然凄楚挥之不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
贾敏低头看着幼儿睁着乌溜溜眼睛回望自己,翘着嘴角,自己眼里几乎落下泪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如果不好好照顾儿子,这个儿子必然会离自己而去。
是不是林如海曾做过这样梦,也许他记得事情多些,所以知道癞头和尚必至?
贾敏坐床上,胡思乱想。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都不记得了呢?贾敏满心焦急,又恨自己无能,旁人做梦总能记得几分,如何自己梦见事关自己儿女事情,偏就忘记了七七八八,越是回想,越是难以记起自己到底梦见了何事,只记得对娘家似有一腔怨气缠绵于五内。
正沉吟间,林如海走过来道:“醒了?怎么没叫人进来服侍你梳洗?”
贾敏抬起头,看向丈夫鬓边,这才几日,因黛玉之病,鬓边竟多了几根银丝,不由得心中一酸,忙起身下床,道:“老爷来了,玉儿睡得可好?”
林如海递上一封书信到她跟前,柔声道:“睡得正香,你放心罢。倒是外面说,岳母家中打发人送信兼回年礼来了,方才见你安睡,便没拿进来叫醒你,来人我见了,已经打发下去歇息了。”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听说贾敏醒了,才将书信拿过来给她看。
提及贾家,贾敏面上突然流露出一丝似恨非恨神色。
林如海见她半日不接书信,不禁暗暗诧异,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听丈夫问起,贾敏登时红着眼圈儿,呜咽道:“方才做了一个梦,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并不真切,醒来后记记得也不多,只是记得咱们女儿命苦得很。不知怎么着,今儿娘家来信,我心里总觉得不如往日那般欢喜,反有几分厌恶。”
林如海听了她话,走到她跟前,道:“你梦见了何事?”
贾敏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叹道:“便是不记得了,才觉得古怪。我去瞧瞧玉儿,今儿我守着玉儿和智儿,叫他们姐弟两个挪到一处罢,不看着他们,我心里慌得很,总觉得他们像是要离我而去。”
一面说,一面急急忙忙地就要往黛玉房中去,连贾家来信都不耐烦看了。
林如海忙扶住她,又接了林智怀里,温言道:“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日你又日夜不合眼地照料玉儿,所以梦见了些不好事情。玉儿和智儿有我看着,你好生歇息,过几日,精神好了,也就不会做这些梦了。”
贾敏却道:“绝非如此。我总觉得这梦十分要紧,和咱们有极大瓜葛,只不知道为何偏偏不记得了。老爷,你说,是不是苍天警示我呢?”
她抓着林如海衣袖,犹豫再三,终是问出了口,道:“老爷可曾做过这样梦?”
林如海心头一凛,望着贾敏盈盈水眸,不知为何,却不想瞒着她,但是自己一人知晓后事便罢了,何苦再拉上贾敏日日被上辈子事情所纠缠,想来,她做梦,就是上辈子黛玉种种遭遇罢?不然,她不会这样。
因此,林如海忖度片刻,方笑道:“何曾做过梦?你想多了。”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也是,老爷懂得相面之术,想来不必做梦,也能知道些后事。只是我这梦来得离奇,梦中痛彻心扉,倒叫我十分挂念,总想弄个明白。”
林如海安慰道:“梦境而已,为了梦境就忘记自家事,反是本末倒置了。”
贾敏听了,不觉羞愧,双手拿过林如海手里书信,展开阅毕,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说珠儿媳妇有喜了,又说琏儿定了明年四月二十六日子成亲。”
当然,信中还是老调重弹,极力夸赞宝玉如何聪慧,如今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贾敏冷笑,她绝不会送了女儿去贾家吃苦,虽然她忘记了梦见何事,但是总觉得和娘家脱不了干系。别说宝玉如今四岁,已经能从他常内闱厮混举止中看出未来又是何等模样,便是宝玉是个天仙,又是个才貌双全有本事有前程天仙,自己也不答应贾母亲上加亲提议。
这些话,贾敏并未告诉林如海,横竖自己平常抱怨次数不少,说了无益,不必再说了,倒不如教养黛玉时,让她知晓贾宝玉做派,远着他些。
经过此事,贾敏是将黛玉看作了眼珠子,哪肯让她受一丝儿委屈。
林如海见她神情淡漠,并无贾家添丁喜气,便知她依旧被梦境所困扰,也许是她虽然忘记了梦见之景,但却记得梦中之痛,故不自觉间便疏远了荣国府,想到这里,林如海心里暗暗叹息,也不知道他们夫妇到底做了什么孽,有那样一世。遥想自己看着黛玉离世时愤怒,林如海明白贾敏心中所想,纵然不记得了,可是一梦留痕,终究还是谨慎了些。
林如海笑道:“怎么琏儿定是明年?”贾珠去年成亲,虽说贾琏比贾珠小两岁,但是今年毕竟也有十八岁了。不过算着日子,倒是上辈子贾琏和凤姐成亲时候。今生凤姐别嫁,贾琏另娶,凤姐倒早早出阁了,贾琏仍是那个日子。
贾敏复又看了一遍书信,道:“信里不曾言明缘故,只说明年四月二十六是好日子。”
林如海听了,便不再多问。
次日,贾敏精神渐复,又见黛玉病来得稀奇,去古怪,虽因多日未进食略显憔悴,但是过了一夜,精神头儿倒好,早上痛喝了大半碗粳米粥,又吃了一个豆腐皮包子。贾敏不愿儿女离开眼前半步,只命她跟前顽耍。
黛玉不知自己昏迷数日,只觉得奇怪,先前不是连家牡丹园里么?怎么醒来就是自己家了?还饿得慌。问贾敏,贾敏自是一阵伤心,忙哄她说顽着摔跤了,而后睡着,便回家了,故不连家。
黛玉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来,再说,面对连城一个小胖子,总不如教自己玉雪可爱弟弟读书,因此她便找来自己已经开始学书,念给林智听。
林智躺床上,每逢黛玉念书,他便手为之舞,足为之蹈。
彼时贾敏见了贾家来回礼送信人,并不若往日那般事事询问,从贾母问到元春三姐妹,只问了贾母是否安好,余者便不再问了。
今日来人却是周瑞家,见状,不由得暗暗纳罕。
从前都是贾母打发自己心腹过来,或者是府里三等婆子,如何今日却是周瑞家亲至?原来元春因贤孝才德,已经选进宫中做女史了,正皇后跟前服侍,王夫人虽因羡慕贾敏而和她情分寻常,但是事及亲女,也只能求林家帮衬一二。
王子腾如今位高权重,终究不如林如海简帝心,林家又和俞家交好,王夫人想借助林家,如今虽不好十分唐突地开口拜托,然而若和林家好了,贾敏难道还不帮衬这唯一内侄女儿?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内侄女儿宫里蹉跎年华罢?因此方打发周瑞家过来。
贾敏一见周瑞家,不知为何,打从心底厌恶非常,听她说话,十句话里倒有八、九句是恭维自己家,不由得打断道:“说这些做什么?我早已听过无数遍了。”
周瑞家面上微红,登时住嘴。
贾敏素来不喜周瑞家奸猾,蹙眉道:“你这回来,可是府里有什么事交代你?不然平常都三等婆子来,怎么如今倒打发你亲自来了?”贾敏毕竟非寻常女子,虽心里不喜,但作为一家主母,仍旧不能失了礼数,何况周瑞家又是自己娘家打发过来。
周瑞家心中一跳,忙笑道:“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交代姑太太。”
贾敏轻轻瞥了她一眼,面上是不信。
周瑞家原是王夫人陪房,自从王夫人嫁进荣国府后,她便看着贾敏从待字闺中到定亲、出阁,素知贾敏脾性,哪敢欺瞒,踌躇半日,方满脸堆笑,道:“倒有一件事,太太想劳烦姑太太,只是不大好开口,怕姑太太觉得太唐突了些。”
贾敏道:“太太?哪个太太?我有两个嫂子呢,都是太太。”
周瑞家自悔失言,忙道:“是我们太太,我们太太妹子,就是薛家现今当家太太,他们家金陵生意大得很,偏这几年姨老爷病得厉害,旁人便有些相欺,因此太太打发我来,求姑太太瞧一家人面上,平时略作照应些。”
周瑞家到底不敢将王夫人意欲托贾敏替元春筹谋事儿说出来。
贾敏眉头一挑,嘴角沁出一丝冷笑,她可没忘记,自己虽不知梦中所见,却对贾家并薛家厌恶记得清清楚楚。原本她并不意薛家如何,金陵做官时,薛家也曾送过厚礼过来,他们家是官宦,薛家乃是皇商,自然只有奉承他们家道理,她没有放心上,实不知自己这份厌恶是因何而来,但是她却明白,定然是贾家和薛家都做了不好事情。
贾敏慢慢地道:“金陵薛家?我们扬州,离金陵远着呢,鞭长莫及,如何照应?”再说,便是照应,也该照应自己贴身丫鬟嫁过去金家,而非王夫人妹婿家。薛家是王夫人亲戚,是贾政一房亲戚,可不是荣国府阖府亲戚,也不是林家亲戚。
周瑞家只好陪笑道:“听说扬州香粉生意极好,薛老爷想来扬州做生意呢,偏生没有认识人,只好烦劳姑太太家了。”
贾敏略一沉吟,便明其理。
薛家领户部钱粮,进上许多东西都出自他们家,先前又有甄家照应,从户部领差事就多了,别人家哪里及得上薛家权势,那么些官宦护着。因此茶叶、脂粉、头油、宫花、砖瓦、木石、瓷器、绫罗绸缎等等,几乎都是薛家领下来。若说胭脂香粉,自然是以扬州第一,金家扬州生意,真可谓日进斗金。薛家和金家皆金陵,生意上难免就敌对些,眼见金家虽非皇商,生意却做得比他们大,如何不对扬州这边脂粉生意眼红。
贾敏心中暗暗冷笑,凭着一介皇商之身,百万之富,能娶到王家三姑娘,和王家结亲,同贾家连襟,薛老爷也算是极有本事人了,只可惜早年行商,旧疾缠身,好容易有个儿子,竟不思教养,只说女儿强过儿子十倍,既有心教养女儿,怎么反倒没有工夫独子了?便是老母娇妻溺爱非常,若是有心,哪里能管不得?何况如今其母已逝,薛王氏难道不听做丈夫话?可见还是溺爱太过,不忍严厉。这样人家,贾敏是断然不肯与之亲近,薛蟠年仅七岁,名声外,谁知道他倚仗权势,将来会做出何等事情来。
因此,贾敏淡淡地道:“你们太太竟是抬举我了,我一个内宅妇人,唯知料理家务,教养儿女,哪里懂得什么生意?虽说扬州不是金陵,到底隶属金陵省内,谁不知道金陵省内护官符上,头四个便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其后方是别人,因此哪敢如何得罪你们,欺负他们家去?做生意本着童叟无欺,想来定能财源广进,并不必我照应什么。”
周瑞家却知道贾敏是搪塞自己,王夫人常和薛姨妈通信,哪里不知道金陵金家,即金凤金凰两兄弟便是得了林家照应,才有如今家业,竟比薛家还强些,听说,金家每年孝敬林家东西便是上千两银子都打不住。
周瑞家心里暗暗羡慕,到底有实权风光,她还没进扬州城呢,就听说林家何等富贵,何等威势了,扬州一带官宦趋之若鹜,大小盐商拍马溜须,但凡是得了什么好稀奇罕见吃食玩意儿,都送往林家,生怕林如海一时恼了他们,然后一道折子送到宣康帝跟前。
想到这里,周瑞家陪笑道:“姑太太家何等权势,便是一句话,也比姨太太家费心思强得多。”
贾敏摆了摆手,道:“休提此事,我们老爷做官至今,我从不肯仗着老爷权势去欺负别人去,各凭本事罢。你回去,也跟你们太太这样说。”说着,端起了茶碗。
周瑞家见状,只得告退。走出贾敏正房,周瑞家回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难怪人人都想为官做宰,那样排场,那样气派,那样言语,全然不必乎别人如何想,只凭着自己心意行事,旁人谁也不敢反对。
贾敏没答应照应薛家,周瑞家并不担心,正如贾敏说,谁敢欺负他们家不成?只不过今儿说这话,想趁机和贾敏修好罢了,偏生贾敏竟是油盐不进主儿。
周瑞家又林家住了两日,打听了许多细事,她先向林家下人打听,但是林家下人嘴十分严实,只得走出林家,行于市井之中,假作买些土仪礼物,向人询问。可巧遇到了她女婿冷子兴,相见之后,分外喜悦,冷子兴对林家之事所知甚多,都告诉了岳母。
周瑞家闻得黛玉重病数日,正是自己抵达那日方清醒,不由得跌足长叹,道:“我说姑太太怎么不冷不热,原来竟是因担心林姑娘,故不如从前。”
冷子兴不以为意,问道:“岳母是打算回京呢?还是停留些时日?”
周瑞家道:“哪里能回京?先去金陵走一趟。”
冷子兴想起金陵薛家,不禁笑问道:“岳母可是打算往薛家去?小婿记得薛家太太便是太太妹子,近来薛老爷卧病床,生意大不如从前了呢。”
周瑞家点了点头,叹道:“可不是,原想托姑太太照应,谁承想,姑太太竟未答应。只好去金陵给姨太太请安,何况太太还有东西打发我送给姨太太,和姨太太家哥儿姐儿呢。算来,姨太太家姐儿也有六岁了。”
冷子兴道:“薛家近来也出了一件奇事,岳母可曾听说?”
周瑞家摇头,千里迢迢,谁京城里单打听金陵事情?平常书信来往都不频繁,何况这些。
冷子兴正欲开口,忽有崔盐商家人来叫他,忙向周瑞家告罪一声,过去了。
周瑞家并不意,反倒看重女婿借助贾家之势,同各家大小盐商来往,古董生意做得越发比先前好了,女儿跟着她也享福。因此她久等冷子兴从崔盐商家未回,便交代冷子兴留下小厮几句,径自回林家了,向贾敏告辞,说去金陵一趟。
贾敏才送走连夫人母子,闻言,把送给贾家礼物令她捎带回去,便不再多言。
贾家回礼送信人不独周瑞家一人,另外还有几个三等仆妇和家奴,林家几日,贾敏早命心腹以请他们吃酒为由,打听娘家事,他们吃了酒,无有不说。贾敏反倒暗暗恼了起来,这样家人如何重用?若是自己家下人这般经不起打探,早都打发出去了。因此贾敏愈加对娘家失望,兼之梦中所伤仍觉心痛,便对娘家不如以往伤心了,虽然仍旧惦记着老母亲,也写了书信慰问,但是对兄长们却是另一副形容。
林如海对此毫不意,他知道贾家如何对待女儿,平素虽未贾敏跟前说贾家不是,但贾敏对贾家敬而远之,他却是极为赞同。那样人家,宁可远些,也不能太近了,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算计了去。贾母这回书信中话,贾敏后来到底给林如海看了,见他们还惦记着黛玉,林如海焉能不怒。
周瑞家走后,贾敏便对林如海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十分可厌,总算走了。”
林如海不愿总这件事上纠缠,岔开道:“再过一个月便入夏了,睿儿姑苏上学,你多给他做几件夏衣,打发人送去。这回玉儿重病,咱们打发人去姑苏请问灵台师父,可巧俞老夫人常去蟠香寺礼佛,竟知道了玉儿重病消息,回来时捎带了许多俞老夫人送补品药材。俞老夫人既知道了,俞公子难免也知道,想必瞒不过睿儿。”
贾敏笑道:“还用老爷说,我昨儿就打发人送东西过去了,还有给俞家回礼,连夜叫人给恒哥儿也赶制了两套衣裳,并告诉他们玉儿平安。”
林睿从俞恒处得知妹妹昏迷不醒,虽有灵台师父说平安,仍旧十分担心,直到贾敏打发人送消息来,闻得黛玉清醒,他和俞老太太祖孙二人方把心放下来。
俞恒道:“那个癞头僧是什么来历?偏要化林妹妹去出家?”
林睿寻思半晌,细问来人,来人却是鼓瑟,鼓瑟想了想,将能说说了,不能说却只字不提,道:“说来也奇怪,只听老爷太太说那和尚要化姑娘去出家,别就不知道了,不过倒是听太太有一回说,那和尚被老爷痛骂了一顿,便灰溜溜地走了。”至于癞头和尚缩地成寸神通,早得林如海嘱咐,半点未曾透露出去。
俞恒冷笑道:“若是我,定然一顿棍棒将他打出去,哪里来这些疯话。林大人和林太太到底太心慈手软了些。”好好女孩儿,出家做什么?学妙玉那般不成?俞恒常跟俞老太太进出蟠香寺,见了妙玉多次,对她高傲自诩向来不喜,非僧非俗,偏又自视甚高,竟有点世人皆不目中意味,若不是苏黎深得太子看重,俞恒压根儿不想理会她。
俞老太太却是信神佛,呵斥道:“你懂什么?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说不定真是个世外高人呢,不然怎么他一来一去,玉儿那孩子便清醒了?宁可对此敬重些,别口没遮拦,仔细惹了口舌之祸。”
俞恒听了,只得住口。他和林睿交好,对这位小妹妹十分怜爱,这求学一年里,也曾和林睿回过扬州,每次都给黛玉带无数东西,黛玉又不小气,有什么好吃好顽常常捧到他们跟前,笑嘻嘻地请他们一起吃顽。
俞恒忍不住对林睿道:“我听说妹妹不喜折花,咱们离得又远,便是她喜欢咱们不好送,倒是我学了几年丹青,工笔也精通,不如画些咱们常见花卉景色,送给妹妹。”
林睿一听,抚掌笑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果然是迂腐透顶了。”
林睿对此也颇精通,年纪比俞恒略大些,功底深厚,两人一合计,便趁着闲暇之时逛遍苏州各景,一一绘将下来,又画了许多工笔花卉草虫,打发人送到扬州,好叫黛玉虽未来过姑苏,却能看遍姑苏奇景。
林如海和贾敏看到这般心思,都称赞不已,道二人心思细致,命人细细裱糊好了,方给黛玉看,果然十分欢喜,拣一幅芙蓉出水图挂壁上,每日欣赏。
连巡抚已经高升了,留任京中,连夫人带连城离开,去长安城与其团聚,前来林家辞别时,连城看到了黛玉房里挂工笔画,眼睛一亮,郑重其事地对黛玉道:“林妹妹,我妈画牡丹花儿极好,将来我也会,我以后画许许多多画儿给你,不止画牡丹,也画春柳,我还要学画仕女图,再不掐花折柳让你生气,你也能从画上赏花了。”
黛玉抿嘴一笑,手指划过腮边,道:“拾人牙慧,羞也不羞!”
连城却是胸怀豁达,并不意,理直气壮地道:“只要能让妹妹看到,跟别人学又如何?妹妹你放心,我定然比送你这画人画得好,到时候你只挂我画,别挂他。”
众人听了,都是一笑,但是提起离别,却又伤感。
连夫人轻声劝贾敏道:“咱们总能再见,到那时,想来城儿也学了一笔好画,或许,也能说得一口好话儿讨玉儿欢喜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算你我天各一方,心里记着彼此情分,也跟日日相见没什么不同,”
贾敏只得忍痛作别,送她带着连城登船进京。
连夫人母子进京以后,贾敏颇觉伤感,但是见到一双儿女,忍不住展眉一笑。
却说周瑞家途中耽误了好些日子,进了四月方至金陵,去薛家请安,说起王夫人托贾敏之事,难免有些加油添醋。
薛姨妈素来和王夫人极好,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只接了书信和东西,命她下去歇息。
薛老爷拄拐而来,问道:“怎么?说了什么?”
薛姨妈一面展开信,一面道:“老爷不歇息着,出来做什么?别劳累着了。”
薛老爷坐椅上,笑道:“哪里就弱到一病不起地步了?日日人参肉桂地吃着,大夫都说比先前好了许多。倒是宝丫头药,可配好了?我瞧着宝丫头日日咳嗽得厉害,简直将心都咳出来了,心里疼得慌。”
提到女儿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薛姨妈亦有些烦闷,虽有个和尚送了药引子和药方子,那药引也是异香异气,闻着便觉得舒坦,但是药方子着实古怪了些,一时竟配不得,只得道:“已经叫人留心了,倒得了两样,其他说不定再一年也就得了。”
薛老爷点了点头,又问道:“宝丫头金锁可打好了?”
薛姨妈已看完了王夫人书信,也没什么要紧,无非就是些家务琐事,道:“打好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句话儿錾上头,已经给宝丫头戴上了。真真和尚是有些来历也未可知,倒和宝玉那块通灵宝玉上字是一对儿。”
薛老爷一怔,登时想起,早就听说通灵宝玉来历十分奇异,上面有许多字迹,只是不知道小儿之口如何衔着美玉而诞,似乎确实和金锁上画是一对。
薛姨妈想起王夫人屡次提出二宝之事,忍不住道:“说不定真是姻缘呢。那和尚说这金锁遇到有玉才能正配。姐姐家宝玉有玉,咱们家宝丫头有金,又有和尚那样话,可不就是天赐良缘?老爷你看如何?姐姐门第是极好,宝玉又得老太君宠爱,将来家业都是宝玉,若是宝丫头进了门,姐姐必然不会苛待她,且也能帮衬着蟠儿。”
薛老爷皱眉道:“若说门第根基富贵,自然是极好,何况又有那和尚话,只是他们家老太君既这样宠爱宝玉,能答应早早定下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