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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商周与阐截分出胜负之前,杨婵就从华山再一次苏醒。
老君如他所说,先她一步去了万仙阵中,华山上只留了一辆可以载着她们平安离开的青牛车,杨婵从床上下来,走出门,来往的山民们见她出现发出欣喜的声音,四象也混在其中,高兴地喊“娘终于醒了。”
他们以为杨婵自上次在神像前晕倒之后就再没有醒来过。
连着睡了一天一夜,大家都着急起来,虽然不知道神仙怎么治病,但他们也张罗着要给杨婵找个大夫去看看,可惜刚刚一下山,就发现现在山下一片死寂,别说找个人了,连只蚯蚓也看不到。
这些凡人看不到弥漫在人间的黑气,只觉得带着浑身紧张,十分不适,在山下呆了一段时间就呼吸急促,脏腑疼痛,只能打道回府,幸好杨婵总算醒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杨婵牵着四象,听着山民们七嘴八舌地朝她讲山下在短短一日之间又变得更加糟糕了,皱起眉头。
阐截两教继续打下去,人间只怕是会更加糟糕,但诚如昊天所说,阐截两教缠绵数万年的恩怨不是说停止就能停止的,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元始天尊那不尽的三尸早就斩干净了。
可是没办法阻止,总要减轻现在阐截之战对人间造成的影响,杨婵抬起手,宝莲灯顺从地飘荡在手中,重新焕发了光芒,杨婵看着宝莲灯七彩的光芒,感觉时机已到,她应该趁势赶往万仙阵,在形势越来越糟糕之前,让人间的时光倒流,重归安宁。
原定回到乾元山的计划被改变,四象被她送入青牛车中,这头青牛陪伴老君数千年早已有了灵智,会将她们安稳地送到乾元仙山之上,不过,现在“她们”得少一个人。
“娘,你不跟我回家吗”四象疑惑地看着杨婵拍了拍青牛的背,青牛车开始慢慢腾飞在空中。
杨婵在车下仰头望着她,摇了摇手,笑着说“暂时不回去了。”
四象环顾四周,心觉不详,烛九阴也在一旁沉默不语,觉得一定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从青牛车上伸出半个身子,整个人差点掉下来,烛九阴拽着她的身体,她则双手都往下落,想把杨婵拉上车。
她有些着急了“娘,不是说好一起回家的吗”
杨婵脸上的笑变淡了一些,飘在身前的宝莲灯摇曳到了她身后蕴出一片神光,她说“四象,你先回家,我要去找哪吒,等到找到了就跟他一起回去见你好吗”
四象有些怔松,烛九阴将她整个人都拖回了车中,但四象但是趴在车上,学着烛九阴教过她的方式,在越飞越高的青牛车中朝杨婵勾起尾指,白着一张小脸,下唇微微颤抖“说话算话。”
杨婵眼中一酸,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又抬起头,展露出轻松的笑意,学着四象的模样伸出手,勾起尾指,没有应诺,她站在破败的华山上,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四象,我爱你。”
四象愣了愣,她听到烛九阴轻轻叹了口气。
青牛车已经
飞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再也寻觅不到杨婵的身影,青牛车一路南行,将会把她送到乾元山上躲过这次人间大劫。
在送走了四象之后,杨婵定了定神,聚起华山众人,告诫他们在这之后不要再下山,她借着宝莲灯飞至空中,在华山画了一个巨大的屏障,在宝莲灯的保护下,外面的煞气再也无法侵蚀到华山上,与此同时她借着宝莲灯拨动了整个华山的时间,将一切的一切都拨回几年前她尚在华山时的春秋。
华山上显露出一个巨大的蕴着彩色光芒的透明屏障,代替灰蒙蒙的天成了山民眼中新的天,他们浑浊的眼中映着彩色的光芒,惊喜地看见华山之上奇迹降临,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他们欢欣鼓舞,跪拜在地,高呼感激之情。
杨婵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地从天上飞下来,一一扶起山民,并再一次告诫他们不要下山,山民们十分信任杨婵,谨遵着她的吩咐,发誓不会下山。
杨婵松了口气,心里想,不管以后下不下山,至少现在这种情况不要下山就行了。
她带着宝莲灯在山民的目送下,又下了华山,华山下还是她和老君游历时的样子,被改变的地表山川,破破烂烂的大山大地,死去腥臭的大江大河,还有藏在这之后苟且偷生的生灵。
穿云关和牧野的战争正在发生,硝烟弥漫,天空变成蒙上许多层厚厚的阴云,天上就算降下雨也是黑色的,风中吹拂时带着尘,整个人世间都飘荡着一种凡人看不见的煞气,而与煞气相撞的是锋利的灵气,煞气和灵气相撞将人间变得更加糟糕。
现在的情况让杨婵想起了她在涿鹿战场外看到的风景,她心里绷着一根弦,心跳如鼓,而让她这种紧张达到顶峰的是身后忽然出现的熟悉的声音,杨婵在那一瞬间像是被天雷劈中,电流一路从脚底飞向了天灵盖,她浑身冒着冷汗,汗毛直立。
她听到他说“大戏已经开场了,现在外面危险着呢,就算贪玩也不能在外面乱跑啊。”
杨婵僵在原地,她慢慢转过身,果然看到了昊天。
他还是那副少年样子,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杨婵的样子,敏锐地发现她云鬓中插着的那一枚闪耀着粉红色光芒的宝莲灯,他瞳孔一缩,杀气陡然袭来,却状若寻常地笑着问“我记得上一次你这莲灯确确实实坏了,也确确实实与你失去了联系”
“杨婵,”他温声问道,“谁修好的它”
杨婵不答,她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浑身的颤抖,问道“今日阐截的封神之战是否与你有关”
他顿了顿,说“跟我有关那是他们自己的恩怨,也是元始天尊自己非要挑起来战争,跟我一个散漫的浪荡小神能有什么关系”
他飞到杨婵身前,状若亲昵地碰了碰她头上正在闪光的簪子,低头轻声说“倒是你活着不好吗非要趟这浑水”
杨婵拍开了他的手,怒喝道“别装了”
他的手被拍到一边,滞在空中,脸上的笑意全部散掉,然后再没有任何别的表
情了。
杨婵奋力推开他,却没有推开,不由得怒骂道“狗天帝”
昊天“哦”了一声,手轻轻上扬,淡道“我以为你打算跟我装一辈子呢。”
说罢,他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他相比之前变得更为高大,气势更加骇人,那浮于表面的杀戮融入内里,变得深不可测,黑色衣袍变得更为华贵,衣襟边绣着金色的暗纹,披散下来的乌发变成完全的灰白,一双金眸相比之前变作了深邃的大海,无波无澜。
杨婵直面天帝昊天,本能地害怕,她往后一躲,与他相距许多。
变为天帝的昊天不苟言笑,无波无澜,让她想起了数斩三尸后寡淡无情的元始天尊,但比起顺天克己的元始天尊,主杀伐的昊天显然威压更重,他和元始天尊一样表现得冷漠平静,却肆无忌惮地散发着杀气,这一点,就算是在面对杨婵也没有分毫的改善。
杨婵怔愣地看着他的变化,过于陌生又可怕的样子,让她向后退了更多。
昊天倒是没有阻拦她,他站在一边,问“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出来找死”
杨婵死咬着牙,克制住自己灵魂本能对昊天这样人物的恐惧,质问道“今日的封神之战,人间之祸,与你有关,是不是”
昊天长长地“嗯”了一声,答道“是。”
“为什么”猜测落实,杨婵还是觉得震惊,“你已经成了天帝,该报的仇你也报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昊天从宽大的衣袖中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杨婵的话,道“我的仇什么时候报完了”
杨婵愣了愣。
“可是,”她磕磕绊绊地说,“你当天帝这一路,已经杀了所有当年参加涿鹿的仙人,为此,你连最后的九黎都赔了进去,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
杨婵一顿,听他说“正是因为九黎全死了,所以,我觉得远远不够。”
“我心中至今有一头野兽,嘶吼着复仇、复仇呢。”
“它每天都在叫,就跟那些叫着让我去死的那群恶鬼一样,令我心烦,”他看向杨婵,朝她摊开手,诚恳地问道,“你说,它们这么烦我,我怎么会觉得够呢”
话落,天边厚厚的云往下延伸,将他们俩通通包裹在里头,当他们完全陷入其中的时候,杨婵听到了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哀叫声。
他们喊“复仇、复仇、复仇。”
字字泣血。
而在他们之外,另有此起彼伏的哀哭声争前恐后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他们喊“罪孽滔天,不得好死。”
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几乎击碎杨婵的鼓膜,她被他们吵得心神不宁,不由得双手死死蒙住耳朵,蹲坐在云中,手腕上哪吒送给她护佑心神的清心铃正在叮铃叮铃的响动试图唤回杨婵的心智,可是杨婵身在过于凄厉的哀哭声中,早已经分辨不清现实和幻境了。
耳朵忽然发出“呜”的一声耳鸣,在之后
,杨婵就什么话也听不清了。
她迷茫地抬起头,发现这些怨鬼还不肯放过她,他们借着云,变成一个个硕大的人头,张大着嘴,还在喊,这些陌生的人头里有她亲眼见过的涿鹿之战里的死者。
杨婵喘着粗气,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蹲也蹲不住了,她跪到了云中,捂住耳朵的手无力地向下垂落,昊天漫步走来,单膝跪下,扶住她滑落的两只手,继续盖住她的耳朵,他张了张嘴,杨婵的模糊的世界忽然变得清晰。
他问“是不是挺烦的”
杨婵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很快尝到了血腥味,强行唤回了自己的神智,她高昂着头,冷眼看着昊天。
“所以,还不够吗”她问。
昊天扶她的手微微一滞,而后松开,看着她,眼中浮现出赞赏的光,他说“对啊,确实不够。”
“九黎也好,当年的仇人也好都死了。”
“是啊,都死了。”
“你的报仇失去了任何意义。”
“是。”
“既然如此”
“不过,我不只是在报仇而已。”
“那你想做什么”
“我啊,”他狂妄地说,“反天而已。”
杨婵一愣,听他说“我是人,我一直记得这一点。”
“当年九黎到底为什么而战,我也一直记得。”
“我所有的怨恨和遗憾无法抹平,可是我所有的仇人、所有的重要的人都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实在痛苦又实在迷茫,仙界太平以后,太白跟我说,反正都已经走到了仙界顶端了,拥有至高的权力了,不如试着做个天帝。”
“说的有点道理。”
“可我是九黎出身的天帝,眼中的世界注定跟他们不一样,在我眼中,被天道分明的三界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那个问题就是叔叔当年发现的创造人间的神仙们对人间管的太宽了。”
“三界既然要分明,那为什么只能做到分明三界的界限却做不到分明神仙与凡人之间的距离呢”
“在强大而寿命漫长的神仙眼里凡人们跟脚底下的污泥有什么区别践踏他们是理所应当,不肯受他们践踏是罪大恶极。”
“一边化作天道的众神意志要求三界分明,一边神仙自己又做不到与人间彻底分割,这在我看来有些太过滑稽了。”
“道祖鸿钧曾说,众生平等。”
“可是,众生平等吗”
“压迫、奴役,以及为此发生的斗争的屡见不鲜,人就是要低神仙一等,这些不公平天道看见了吗”昊天淡道,“当然看见了,不过他们就是神,能指望他们为人做点什么”
“所谓的天道、所谓的因果都是狗屁。”
“既然是狗屁,不如我反了他们,让我做这世间的天道和因果,解脱曾经戴在我身上的以及一直戴在凡人身上的所有的锁链,还人间以自由吧。”
杨婵愣在原地,她慢慢松下手,云层里
的世界还在叫嚣,可不管是昊天还是杨婵已经超脱其中。
“我不仅要还人间自由,还要人间成为三界的中心。”
“清气所化的仙界也好、浊气所化的鬼界也好,有关于他们的时代结束了,凡人做了天帝,以后的历史便都是人间的历史。”
“我是抱着这种想法才做了这一场局。”
“你已经做了天帝,何必大费周章,还连累的人间变成这样。”
“做天帝不过是天庭的主人而已,不是所有仙人都听我的,除了天庭还有天外天,以及鸿钧当年带入人间的那一脉仙人。”
“哦,应该说除了天庭,仍活跃在世间的仙人就只剩下了三清及其弟子们了。”
“我希望他们都听我的,或者,”他面无表情地说,“都去死。”
“可惜,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在我之上,而且如今的仙人几乎都出自阐截二教,就我一人,杀起来真不容易。”
“我本来以为要等个几万年的,没想到”他诡异地笑了笑,“元始天尊这老东西被复生的三尸缠身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我不过是拿出封神榜,召集三清,来了一出请君入瓮,他还真就来了。”
“他来了,通天教主也跟着来了。”
昊天看向杨婵,道“你瞧瞧,他们的恩怨深到这个地步,一抛鱼饵就上钩,现在的大劫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发展到如今这场大戏我也是没有想到。”
昊天不知道是在感慨,还是在幸灾乐祸,道“人心难测、爱欲难平、和局难成,克制数万年的师兄弟为了无法消解的因果终究还是要带着他们身后的阐截斗个你死我活啊。”
“杨婵,你看这场局我做了什么”他轻声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不过给他们一场重逢、一次相杀的机缘而已,其余的,可都是他们自己做的。”
“他们借着商周之战开战,带给人间的影响你不会不知道。”
“知道啊,不过,那又何如宝莲灯仍在,圣人们的意志仍在,只要那漫天压迫你我的神明不在,属于人间的历史一定可以迎来一个新的开端。”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更冷,道“但我没想到他们将这场这因果算到了你的头上。”
昊天看着杨婵那张与瑶姬相似的脸,意味不明地说“原来你也算计着想要我的命。”
他问“成了天道,是不是就没有人心了”
“阿瑶,”杨婵面露疑惑,听到昊天说,“拿她算计我有意思吗”
杨婵瞳孔一缩,立即反驳道“不是”
“不是什么”昊天冷道,“她让你重新来到人世间,让你像她一样拥有宝莲灯。”
“不是什么”
杨婵捏着拳头,说“这场因果与我有关,如果祭灯可以让人间变好,我心甘情愿。”
昊天看着她,转了话题,他道“杨婵,我遇到你,实在是个错误。”
杨婵微微一愣,不
明所以,昊天淡道“看到了你,我这下棋的人,竟然也成了局中人。”
“杨婵,”昊天拍了拍她的头,说,“你好好听哪吒的话,回乾元山老实待着,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只要从今以后我再看不见你”
“我就可以当做你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
“我就可以继续一无所有,毫无软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既然被选中牺牲,若是逃脱责任,你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会前功尽弃,总会有人去解决,”他捏了捏杨婵的脸,说,“但这个人不会是你。”
“杨婵,我虽然是个很糟糕的父亲但也没有送自己女儿去死的打算。”
杨婵眼底忽然发酸,相似的金眸对视时,无法分离的血脉就将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
“杨婵,”他认真地说,“我爱你。”
“这就是你问为什么的原因。”
杨婵眼中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她泪眼模糊,狠声道“我讨厌你。”
“很讨厌你。”
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问罪“你逼死了我娘,杀害了我爹,如今还要为了你的妄想,酿成一场神仙相斗的大祸,毁了这人间。”
“你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杨婵哭着说“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云层中那些变小的声音又一次激烈的回荡,他们和杨婵一同向昊天问罪,很快的他们的声音就高过了杨婵,杨婵又听到这些让她灵魂支离破碎的哀叫声,她捂住耳朵,无助的站在一边。
昊天近乎温柔地看着她,任由哀叫声越来越汹涌,在这些变得模糊的声音里,他的声音依旧很清晰,他说“别害怕也别愧疚,我无时无刻地在被咒骂,你这一点,实在不算什么。”
“谁愧疚了”杨婵梗着脖子,“你本就该死”
脆弱的杨婵一瞬间在昊天眼前忽然变成了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小的还不到他膝盖那么高,他单膝跪地,看着变得小小的杨婵,冷漠的面目冰雪消融又变成了热情洋溢、直接坦率的九黎少君。
昊天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去擦杨婵脸上的眼泪,最终举手投降,叹了句“算了。”
当他见到杨婵的时候,他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杨婵,”他捏了捏杨婵的脸,说,“我是该死,我的命很多人都想要,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我挚爱的妹妹和亡妻。”
“但这命,我只会给你。”
杨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眼泪如雨下个不停。
厚厚的云层逐渐散开,杨婵重新回到人间,她身后被宝莲灯下了彩色屏障的华山忽然裂开一道口子,那条口子越来越大,从山顶穿梭进地底深处,整座山正在剧烈的摇晃,山民们发出惊恐的大叫声,杨婵难以控制地往后飘动,身上逐渐出现了沉重的锁链,她向前抓,却抓了一手空,什么法术也施展不出来了。
昊天站在天边,低头看着她被神力拉扯着逐渐掉入华山撕开的裂缝中,轻声说“我会如云华那般囚禁你,你若是要逃掉,不要像她一样寻死,你来找我吧。”
他笑着说“我替你去死。”
杨婵彻底掉入华山山底,裂开的山顶轰隆隆地合上,掩盖了她眼前最后一丝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