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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黑影掠过森冷的宫墙,悄无声息地急速前行。搅动满园玉树琼花,晶莹的积雪簌簌落下。
黑影大胆地纵身一跃,落在了仓琉烟的凝香宫外。他避息功力极高,宫外逡巡的守卫竟无一人发现他的存在。身形隐在暗处,被狰狞的夜色吞没。黑影又飘到宫窗之下,肆无忌惮地轻叩窗棂…
半晌之后,一人从窗内跃出,昆仑绝顶的夜风吹到她的身周,陡然更加寒冷,几欲凝结…黑影扯下风帽,在夜色中辨清了对方模样时,不禁气得咬牙切齿,两腮通红,低喝了一声:“冰焰!”
冰焰银白色的长发随风扬起,流泻着凄凉而诡异的波光。她水蓝色的长袍衣襟敞露,冰肌玉骨轻佻若现。淫媚的甜香混合着阴冷的杀气,气息独特到令人不敢逼视…
“叶诺大人,亲自登门找我么?”
“冰焰!”名叫叶诺的神秘男子压抑着汹涌的怒气,质问道:“说好午时玄之门外断崖碰面,交出仓琉烟的人头,你为何失约?”
“她今夜兴致极好…”冰焰轻佻一笑,将松散的外袍向上扯了扯,“一直伺候到二更都停不下来,可把我累坏了。”
“你…”神秘男子震怒,“你没下手?”
“我为何要下手?”难以置信的,冰焰冷笑着反问。步步紧逼朝男子而去,月光斜洒在她苍白透明的玉肤上,说不尽的邪魅妖冶…“该死的,应该是你们吧…”
黑色宽袖中的暗剑一挑,架在了冰焰脖颈上,男子暴怒如狮:“你这是…要背叛族人么?!”
“族人?”冰焰碧色的瞳孔忽然锋锐如刀,狠狠瞪着男子,讥笑:“我还有族人吗?你们把我当过族人吗!”
“肮脏的孽种,无药可救!”男子辱骂着挥剑逼来,冰焰闪身一避,掌心真气凝发,一手擒住了男子持剑的手腕,只见她轻轻拂袖,水蓝色的袍子在她身周绽开如翼…缠斗未过十招,她擒着男子已然断骨的手腕向下狠狠一刺,剑光如虹,转瞬而又消逝…
大口鲜血喷在了雪地里,男子跪地粗喘,血色的目光中满是怨恨、仇恨与不甘…“身为组织的首领却多次抗令不从,你的父亲努尔丹头人,同胞姐妹兰夏公主尸骨未寒,你却愿在那妖女身边,辗转承欢!”
“呵…”冰焰残忍地冷笑,手中的剑用向前贯穿了几寸,毫不留情地直取同伴的性命。“直到人死了,才想起有我这个女儿,有我这个姐妹么?楼兰活该亡!你们都该死!死光了,便无人知晓我的过去了!”
“呵…哈哈!哈哈哈哈…”眼看着曾经的同伴在剑下咽气,冰焰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大笑,笑得渐近崩溃,渐近疯狂。
突然,她止住了笑,耳畔只有风声鹤唳。冰焰呆滞地盯着地面,月光下的雪地里,身后那一抹淡淡的碎影。甜腻而妖娆的香气,竟不知不觉地将她裹了起来…冰焰战栗着转过身,看到了仓琉烟。那是一团红色的烈焰伫立在雪地里,极致地华丽与张扬;美艳的脸庞有纵情欢愉后的疲倦,和未褪尽的红晕…
仓琉烟面无表情地看着冰焰,那因慌乱而扭曲的脸。
“主人…”冰焰重重地跪下,心神俱裂。
她仿佛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紧接着,是仓琉烟平静的叮咛,一如从前:“进来吧,外面风大。”
冰焰久跪不起,凝香宫内依然馥郁温暖,甚至残留着不久前翻云覆雨留下的淫靡香气。谁能料到片刻之后,方才的亲密无间,已化成了生死般割裂的屏障。她痛恨自己的失控,痛恨自己几乎已经瞒到了最后,仍是前功尽弃。
仓琉烟独自斟了一杯酒,微微沾唇,饮尽,姿态是一如既往的魅惑撩人。
“你说,这世上…还有我可以信任的人么?”仓琉烟看着冰焰,幽幽地问。
“冰焰不曾背叛主人!”她重重地叩首,声音坚定如铁。迎接她的,却是一记突如其来的飞鞭,甩在了她的后脊上…这次,是致命的剧痛,冰焰霎时撑不住,几乎要瘫倒下去。
酒杯碎裂在地,仓琉烟持鞭靠近,她看见冰焰的血淌到地上,像一条赤红色的小蛇,撩动着她所有的愤怒与疯狂:“我猜到你可能没那么简单,可我还是选择带你回昆仑,我不惜去赌,却还是全盘皆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回疆间谍?楼兰公主?还是我忠贞不二的女奴?!”
“我是回疆人,可我来之后没有做一件他们要求的事!我的出生,我无法选择…”冰焰哽咽着哭喊,声声辩解,字字血泪:“楼兰部努尔丹头人是个色心病狂的畜生!二十年前他奸污了亲生妹妹,于是有了我。可我生下来有病,呵…我这一头白发,便是他乱伦丑陋的罪证!我五岁便被他送去天山七泉湖大营,美其名曰习武修身,实际上受过多少非人的调/教…长大之后,回疆王一直觊觎天山老怪的三把神剑,然而其中两柄都被老怪的爱徒柳无影师承。我出山后第一个任务,便是杀害垂暮残喘的天山老怪,夺下了吞阳剑…立功后被努尔丹召回,成为了楼兰间谍兵的统领,潜伏在逻些奴市,等待昆仑教的注意…”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仓琉烟厉声喝问,又一记猛鞭甩在了冰焰脸上。
冰焰痛呼一声,捂着鲜血淋淋的面颊颤抖:“他们要我离间你们姐妹,搜集密报,勾结昆仑教内部…对教王不满的势力,覆灭昆仑教,赶尽杀绝…”
“呵…”仓琉烟冷笑,眸光潋滟中已有些许泪光,“不用你离间,我和她的关系…就已千疮百孔!”
“如果是仓雪薇、或者楚云汐,我可以…可是他们要我对你下手!我…我做不到,主人…我真的做不到!”泪水淌过那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与嫣红的血融在一起,冰焰哭着,望着主人的眼神,却充满难以理解的爱意…
“是这样么?”仓琉烟看着那张在自己施暴下变得骇人可怖的脸,面对着冰焰炙热的眼神,她忽然恍惚,长鞭已从手心滑落。
“为了不杀我,不惜背叛你的族人?”
“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一条流着肮脏血液的走狗,随时可弃的棋子!如今楼兰灭了,就拿出民族大义和家族血缘逼我!”冰焰气极,攥紧的拳头砸在地上,浑身颤抖。“我受够了,主人…我真的受够了!”
言罢,冰焰捂着脸,止不住地哭泣。
凝香宫内寂静如死,许久之后,仓琉烟颓然坐回了紫罗纱帐的床榻上,冷冷道:“我对你又何尝好过?你走吧。”
冰焰骇然抬头:“主人?!”
“不要叫我主人…冰焰,你自由了,在我想要杀你之前,快点走吧!”仓琉烟喃喃叹息,冰焰大急,倏地起身,疯狂扑到了仓琉烟身边,亲吻着她的脚趾乞求:“主人,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我不要离开主人!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人能让我如此卑微而又如此死心!冰焰不要离开主人,哪怕是死,我都不要离开你!”
仓琉烟心中如被重锤,一把拽起冰焰:“让你离开我…就这么难?”
“是…”冰焰虚弱的笑意中满是泪水,“我想陪着主人…哪怕,只是陪到她回来为止…”“她不会回来了,她不会回来了!”仓琉烟忽然失控地大叫,泪水扑簌而下。冰焰倾身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吻去她的泪痕,深情地呢喃,炙热地索取:“主人,主人…”
仓琉烟低下头,狠狠地封住了冰焰痴情的呼唤…唇舌缠绕如风如火,带着令人头晕目眩的醉意,带着纠缠的痛楚和绝望,带着相依为命的深深依恋,长久而窒息。“不要让我再发现你与他们来往…”仓琉烟终于酥软下来,眼神妩媚狂热,轻轻抚摸冰焰脸上的血迹:“我一直都很想爱上你…不要让我功亏一篑!”
“主人!”冰焰狂喜的声音穿透了所有,仓琉烟抱着她,温柔地笑:“别叫我主人了,你知道该叫什么。”
“烟…儿…”冰焰几乎将仓琉烟整个人都抱了起来,一齐倒在了床上。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剑门蜀道北起长安,南至益州,是中原连接西南的咽喉要道,其中剑门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兵家必争之地。数百里古蜀道山,峰峦叠嶂,峭壁凌云。道旁古柏林枝干参天,浓荫蔽日,巍然如海。
云汐和仓雪薇在太白山华阴县重逢,休整数日后,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南下救父的旅途。横渡嘉陵江,直捣剑门关,日行千里。云汐估摸着即使日夜兼程也还需七日才能到达益州城,想起生死未卜的爹爹,心急如焚。
仓雪薇一路鼓励安慰着她,女教王退兵后只有十三冰翼追随左右。反而是苏弥娅最为“前呼后拥”。皇帝派来的两千青龙卫一半护送紫剑、墨影她们回京,另一半执意留下保护苏弥娅安危。
苏弥娅坐在马上,回望身后浩浩荡荡的青袍大军,颇有些洋洋自得。姐姐苏冷即将获封贵妃,以后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了,看仓雪薇那个女魔头还敢不敢欺负她!红衣女子不禁笑出声来,天高云阔,连失恋的阴霾都渐渐散去…
云汐心神不宁地骑在最前,愁眉紧蹙,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烈。偏过头迎向恋人,叹道:“雪薇,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了。”
“我们要和南武堂大干一场,当然是有事了。”仓雪薇淡淡一笑,云汐疲倦伤神的模样让她心头一痛,足尖轻点,跃到了云汐身后,环住她共乘一骑。
“可现在离益州还那么远,我就有那种感觉了…”云汐紧紧抱着断水刀,仿佛是握着千斤重的负担。仓雪薇抱紧她的身子,咬住云汐的耳垂调笑:“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可是…”
她那“可是”两字刚落,古道尽头突然传来一声烈马的哀鸣,似乎有什么人正欲策马狂奔而来。众人侧耳倾听,马蹄声断断续续环绕峭壁石岩,掠过松涛林海,却不见半个人影…四野再度寂静,山风起伏,草木卷起一片奇异的骇浪。
“有杀气!”青龙卫统领孟少京沉声警告,领头的云汐和苏弥娅都勒住缰绳,十三冰翼齐齐拔剑。夕阳西垂,气氛紧张如拉满的弓弦。
“我要过去看看!”云汐的心跳莫名加快,异常急躁起来。稍停片刻竟策马奔向了杀气的来源,仓雪薇坐在云汐身后也未反对。“我也去!”红衣女子紧随而上,柳无影和孟少京对视一眼,各随其主。
前方果然出现了紧急状况,数百黑衣杀手死死围住了一辆破旧的马车,烈马四蹄乱撞,驾车人一跃而下,陷入了一场极为惨烈的围剿。眼前的惨状令见惯腥风血雨的云汐和仓雪薇都惊讶不已,剑风如浪,那以一敌百的身影苦苦支撑,负隅顽抗。
突然,马车里伸出了一条手臂…
孤零零地从车帘里探出,然后悬在空中,虚弱而沧桑。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
云汐霎时惊住,如被雷劈。眼前的刀光剑影竟在瞬间模糊、褪去。不受控制地,云汐的脑海里一下子涌出了父亲被人砍断的右臂,森然可怖的创口,伤痕累累的肌肤,手心粗粝的老茧…记忆的画面又切回童年,年轻硬朗的父亲将幼小的她凌空抛起,换来女儿兴奋的欢笑,声声唤着:“云儿,云儿…”
那只手…那只手…
断水刀竟突然在她手心里颤栗起来。
“爹,是你吗?”
宝刀出鞘,沉旧黯淡的刀锋竟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耀眼青芒!云汐觉得自己被一种来自心底的力量驱使着,抡着那把“死而复生”般的宝刀,冲进杀阵,直奔马车。
“云汐!”仓雪薇和苏弥娅异口同声地呼唤,双双拔剑相助。
断水横劈惊天雷,赤月直削千树雨。云汐和仓雪薇的齐齐出现,在南武堂虾兵蟹将们看来,犹如神魔降临的末日。哭天抢地中一片混乱,大叫着:“昆仑教,是昆仑教!快撤啊!”十三冰翼和青龙卫也赶了上来,杀得畅快淋漓。
敌手溃退,马车旁,云汐终于看清了那个驾马、守护、以一敌百宁死不屈的人——竟然是祁风聆!曾交手为敌的两人怔怔看着彼此,满身溅血的悲壮模样…云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分不清是敌是友。祁风聆却忽然长剑撑地,说了一句:“楚伯伯在车里!”便一头栽倒。
“喂!别死啊,我还没谢你呢!”云汐上前扶起她,猛拍着风聆苍白的脸,只见一袭红衣晃到眼前,云汐顾不得别的,一把将祁风聆塞进苏弥娅怀里,甩了一句:“照顾她!”便跳上马车,撩开车帘…车内气息奄奄地中年男子似乎经历了一场大战,满身剑痕,衣衫破碎,双目紧闭…
巨大的心痛向她袭来,泪如泉涌。云汐的手颤抖着抚上那张满面尘土风霜的脸,记忆中的爹爹,何曾这般憔悴消瘦过!
“爹…爹你醒醒!是我啊,爹——”云汐失声痛哭扑在了楚少衡身上,正压住了一处伤口,楚少衡痛呼一声醒了过来…他看到了女儿的脸,满脸的血污和迷乱的泪痕,却依然掩不住那结合了他与妻子所有优势的俊秀绝美。她是他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毕生的骄傲与守护。
“云儿?”
“是我啊,爹!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云儿…傻孩子…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别哭,别哭丧似的,爹爹死不了,见到你…就更死不了了!”
仓雪薇走到马车前,看着那马车内语无伦次、抱头痛哭的父女俩,也感动得落下泪来。八个月前,云汐的爹爹指引她来到昆仑投靠自己,八个月后,她带着云汐找回了爹爹,这跋涉千里的旅程,是否真的结束了呢…
风浪已去,古道夕阳,只有天地悠悠,雄浑而苍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