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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赵一凡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时,窗外已是雨声阵阵。
他起身对着窗外的丝丝雨线,呆坐半饷,口中喃喃自语:“是该回去了。”随即打起精神,收拾妥当。
众人都如往常一样,只觉这是最平常不过的夏末的清晨。
既然走,就走得果断些。当大门在身后合上的那一刹那,赵一凡的心一惊,却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将手中的那把恩师的剑攥得更紧,牙齿死死咬在一起。
马车上的气氛,倒是比以往更轻松了些。二箫或有意或无意开着各种玩笑,讲述听来的趣事。三人人手一只烤羊腿,畅谈甚欢。苏若被特意留在府中。驾车的,是赵一凡手下的一名门徒。
这样一个雨天,出城的人寥寥无几。
二人约战的地点,位于京都城西,出了外城再走上十几里路便可到达。标志性建筑就是金明池。
金明池是宋太宗时开凿的一处水利设施,本意用于水军的演练。周长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围墙,设门多座,池水引自金水河。平日里由禁军把守,并不对外开放,只在每年杨柳三四月间,供百姓游览一番。
过了金明池,赵一凡频频探出头去,留意四周环境。若是张德忠借机设下埋伏,也好提早发觉。淅淅沥沥的雨声,多多少少干扰到他的听觉,心中些许烦躁。
大箫有所察觉,宽慰道:“七郎,你放心。八郎和十二郎都留心盯着,一旦有变化,自然会及时告知。你且全心迎战就是。别的,自有我们。”
赵一凡点点头,索性闭目养神,调理气息。
又行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来。小箫探出头去,只见前方不远处,路边的树林中停着一辆马车,未见有人。
驾车的门徒大声喊道:“可是张德忠在此?”
喊了两声,一人从树后闪出,身披蓑衣,确是张德忠。
“怎么,还带帮手了?”
赵一凡此时睁开眼,手持剑,从车窗中飞身而出,脚定在地上,不屑道:“带了几个人。不过,不是帮手,而是替你收尸的。”眼睛扫过去,发现对方穿着蓑衣,冷笑着接道:“要死的人,还怕淋雨?”
张德忠也不予以反驳,悠然笑道:“作个见证也好。若是我赢了,也不被误认为是使了手段。”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开战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以免死无对证。太后派的偷密诏之人,可是你找的?”赵一凡两眼寒凉,一身杀气。
“哼!真是笑话!我为何要多此一举!有种跟我来!”张德忠说着,往林中快步而去。
雨仍是淅淅沥沥下着,丝毫不曾减弱,滴到地面上,溅起点点泥污。赵一凡的衣裳已经湿透,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跟随张德忠而去。
二箫此刻也穿着蓑衣,跳下车来,嘱咐门徒几句,快步跟上。
一百步左右,张德忠停下脚步。一回头,利剑出鞘,飞身劈过来。
赵一凡早已料到如此,登时迎上去,两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之转换剑法,风驰电掣,一攻一守,招招凶狠,但却被一一挡了回去。瞬间已是几十回合,赵一凡猛然抽身而出,闪到对方背侧,手中之剑刺向对方颈部,乃是虚招,同时腿部猛然击打对方的侧腰部。
张德忠全心应战,看破此招,旋即飞身往上,两脚瞪在树上,借力发力,趁赵一凡扑空尚未停稳之际,从上方迅疾而下,剑光一闪,转眼已经抵达他的胸膛。
赵一凡沉着冷静,手持剑撑在地上,借力往后快速闪躲,直后背抵在一棵树上,跃身而起,如轻羽一般,划过对方眼前,又如重石,瞬间砸在他的身后。
二箫观战,看二人身体轻盈,穿梭于林间,剑光飞舞,与雨水交相辉映。若非性命攸关,倒是一场难得的顶尖剑术比武。至此时,二人都风头正盛,未有疏漏之处。七郎若是要赢,就必须提早结束战斗。拖得愈久,对他愈是不利。
此时的赵一凡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手一反转,剑身朝下,转眼之间,将地上的落叶挑起几百片来,漂浮在空中,旋即手起剑落,几十道白光闪过,树叶带着雨珠被划散成千丝万缕,遮挡在眼前,红红绿绿,如幕布一般。
张德忠只觉眼前迷雾一片,不知人在何处。他劈散着剑飞身而起,往里中来回刺去,却是招招扑空。而赵一凡此刻扭转身子,从迷雾下方穿过去,抵达对方身后,就是一剑。
迷迷糊糊之间,张德忠背部受敌。这一剑,彻底激起了心中的郁结,愈是想赢,剑出得愈快愈狠,都被赵一凡一一化解。再战下去,却已无章法,随性而出。
半个时辰已过,赵一凡渐渐体力不支。看着手中的那把剑,他咬紧牙关,看准时机,连连出奇招克敌制胜,两腿连环出击,蹬在对方的胸膛。
张德忠终于流血过多,倒在地上,与泥污混在一处,大口喘息着,似乎仍是不服。
赵一凡体力虚脱,若非拼命支撑,早已败下阵来。他挑去他的蓑衣,剑指向他的胸膛,喝道:“今日,我便为恩师报仇雪恨!”说着,手腕一动,刺向仇人的心脏!
“轰!”一声惊雷响起。
赵一凡闭上双目,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杀人。突然响起的雷声,似乎在昭示着什么,或许,再睁开眼的那一霎那,会回到二十一世纪。见到的是,满地的柏油路面和行驶在上面的各色汽车。
二箫回过神来,才发觉不知何时,远处,站立着一人。而赵一凡手中的剑就是被他用暗器击中,飞了出去。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斗笠下的面容。
“一空大师——”小箫脱口而出喊道。
听到声音,赵一凡徐徐睁开眼睛,这才发现竟然还是身处大宋朝,不禁心中一阵侥幸。而他手中的那把剑,却已在十米开外。
他抬起头,只见一空师叔缓步来至身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孰能无过,改过自新,善莫大焉。施主,且放他一条生路。”
“师叔,你可知道,此人便是害我恩师之人。我岂能饶他不死?”赵一凡瞪着双目,语气急切,此事刻不容缓。
一空大师摇摇头,转而对生死一线的张德忠道:“施主,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你告诉贫僧,脑中可还有恨?”
张德忠面色从容,两眼无神,淡淡回道:“恨?别说恨,就是连爱都没有。脑中空空,一无所有。”
“能体悟出‘空’字,便是与我佛有些渊源。在下法号一空。敢问施主,可愿入佛门?贫僧愿收你为坐下弟子,度你心魔。如今你尘缘已了,何不剃度出家。脱离凡尘,悟我佛法,普度众生。”
一听此话,赵一凡心急如焚,急迫道:“师叔,你这是为何?如今恩师大仇未报,何以为此?”
“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贫僧这是在度化与你。施主方才两眼凸出,目光凶残,杀念已深。若非贫僧出手,已然铸成大错。切记,放下心魔,一身轻松。”
这番话,让赵一凡狂热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真的用张德忠的头颅去祭奠恩师,他会高兴吗?或者,只是重重叹息。虽然还不能全然了悟师叔的佛语,但他决定不再违拗他的意愿。
此时的张德忠,万念皆空,听到佛家之言,倒像是颇有所悟。他挣扎着爬起身来,跪在一空大师身前,淡然道:“大师高见。我一生痛苦,在恨意中挣扎,夜不能眠,寝食难安。从此愿追随大师,遁入空门。洗净一身烦恼。”
小箫在旁看着这一切,笑道:“这般最好。一切圆满。”
“阿弥陀佛。施主慧眼。我佛慈悲,无量德功。”说罢,一空大师将张德忠搀起,二人往树林外走去。
地上,拖出两道深红的血迹。雨水洒在上面,铺张开来,极为讽刺。
方走两三步,张德忠回过头来,淡然笑道:“赵一凡,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方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告诉你。人,是太后命石元孙找的。至于是何许人,我不清楚。我的门徒,也就托付与你。此刻,我入了空门。再见你,只会叫你‘施主’。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说着,他转过头去,猛地喊道:“兄弟!”
赵一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不出来,里面是否掺杂着眼泪。他默默无语,心中像是堵了些什么。想叫,叫不出来。想说,却又无话可说。
这一刻,太过难受。过往的种种,仇恨、愤怒、厌恶、鄙夷、可怜等等,所有情绪夹杂在一起,都不及这一刻让人,撕心挠肺,想要去忘却。
回去的马车上,几人皆是无言。
回忆中的一幕幕,关于张德忠的画面,此刻被赵一凡一一翻了出来。或许,他从未意识到,每次,他笑过之后的那浅浅的凝眉,意味着什么。如果,他早些洞察到这一切,就不是这样的结局。
雨,下得没完没了。他的心绪,越来越潮湿。
身上的衣物裹着寒凉,一阵阵袭过来,他终于放下所有坚强,昏倒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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