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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欢离开了,院瑞安静无声。
躺在水池里的梅岗,静静地仰天看着那微微的曙光,穿破了蓝灰色的积云,洒在这院子的四处。
“今天,也是,晴天。”他抚着脖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厢房走去。
“好天气。”他边走,边喃喃地说:“庆莳,我带你,回家。”
“梅岗,梅岗”
庆莳沿着曲折蜿蜒的胡同窄巷,大声叫唤着。
“梅岗,梅岗,你在哪里?在哪里?你出声啊。”
庆莳继续往前走,周边的景物,她越来越熟悉,她想,这可不是王记油铺附近的胡同吗?再向左拐个弯,就会到喜雀胡同了。
她往左拐个弯,到了喜雀胡同。
然后,她就听到了梅岗的声音。
“庆莳,庆莳。”梅岗说:“我在这里。”
“梅岗?梅岗!”她再唤,赶紧往前跑了几步。“你在哪儿?我没见到你!”
“在这里。”梅岗的声音又传来。
又一个拐弯,庆莳看到梅岗坐在一座简陋的如意门台阶上,正微笑地望着她。
她也笑了,跑向他。
“你在这儿干嘛?”庆莳站着打量他,发现他身边有个用来装豆汁儿的陶壶,里面有热腾腾的豆汁儿,旁边还有宽口碗。
梅岗笑嘻嘻地回答她:“等你来,我们一块喝豆汁儿啊。”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要庆莳偎在他身边坐下。“来,庆莳,过来。”
庆莳喔了一声,依言靠近梅岗,梅岗倒了一碗豆汁儿给庆莳,看着庆莳咕噜噜地喝下。
庆莳喟叹一声,心满意足地看向梅岗。“好久没喝了,真好喝。”她看到梅岗一直微笑地看着她,好像看不够她的笑容似的,她歪着头问:“你喝不喝?”
“好哇。”他接过碗“和庆莳一起喝豆汁儿,最好喝了。”他也喝了一碗豆汁儿。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春天的鸟鸣声,还有春天拂来的微风。
偶尔有一些春花的花瓣飞落下来,像彩色的、温暖的雪。
这风吹得庆莳觉得好舒服,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躺倒在梅岗的大腿上,窝了个舒适的位置,就想睡了。
闭着眼的庆莳,可以感觉到梅岗正轻轻地摸着她的小脸蛋,声音温温柔柔地晌着,像母亲唱着让婴儿安心入睡的催眠曲。
“庆莳,我把全部,都给你了。”她听到他说:“所以,我永远在你身边,记住喔,庆莳,你不是寂寞的一个人。”
“嗯”她佣懒地回道:“有梅岗在,我不寂寞啊。”
梅岗的笑声。“我很爱你喔。”
庆莳牵着嘴角,好幸福地笑了,把小脸更往梅岗暖热的肚腹里窝去。
“我也爱你,梅岗”她边打哈欠,边说。
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呜啊啊啊啊——这、这是怎么搞的?”
庆莳皱起眉头,好吵,一大清早的,赵嬷嬷在吵什么啊?
她翻过身,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接着一股浓得散不去的梅花清香扑鼻而来。
呵,梅岗好香喔!庆莳微笑地想,她伸手去抱,可是却抱到了一团一团松软的花。
她又想起了,梅岗总会在她睡觉的四周洒上那些香花,说是这样可以睡得更舒服。
她没多想,小头调了个位置,又要睡。
“庆莳!王庆莳!”赵嬷嬷再喊,庆莳不搭理,一股力量就来拽她的臂膀。
庆莳惊醒,这才觉得不对劲,这里怎会有赵嬷嬷?
但更吓人的是,赵嬷嬷竟突然哭了起来。
她听到哭声,赶紧坐起来,查看怎么回事,然而一细看,她自己也傻愣住了。
她看到自己正待在王记油铺的后罩房里,睡在她再熟悉不过的炕床上,而这张炕床上,竟然——
铺得满满的,都是梅花的花瓣。
有完整的花瓣,也有碎谢的花瓣,但全都是白色温润的梅花花瓣,它们覆盖着她,像是一床质地极细白的丝被,拥得她好温暖、好舒服。
可是,庆莳却有不祥的预感。
梅岗呢?梅岗呢?
她呆呆地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赵嬷嬷,手上握了一把梅花瓣,本来洁白的梅花瓣在她手上,渐渐地变黄、变枯了。
庆莳看得好心疼。
她有种预感,这些梅花,就是梅岗
赵嬷嬷的哭喊唤回了庆莳的神智“庆莳回来了!庆莳终于回来了。”
庆莳皱眉,听这赵嬷嬷的语调,好像很感动,感动她终于回来了?
呵?怎么可能?这家人不是巴不得她消失在他们眼前吗?
赵嬷嬷哭着哭着,冲出了后罩房,又到外头嚷嚷。
过不久,后娘、庆珠,还有王大班,通通都跑进了她的房里。
“老爷,太大,庆莳小姐回来啦!回来啦!”赵嬷嬷还是哭。
后娘看到赵嬷嬷这异常的模样,劈头就是骂:“回来又怎样?哭得好像你死了娘。”然后她瞪向庆莳,也被满床的梅花花瓣给吓歪了嘴,她一个跨步冲去,要去捏庆莳的耳,边骂:“你这死丫头!傍我跑去妟儿,还有脸跑回来——”
庆莳出于本能的保护自己,她抬起手要挡后娘,结果掀翻了手上的花瓣,花瓣随风一飘,也碰触到了后娘的手与脸。
一碰触到,花瓣又都黄了。
后娘起先一傻,接着,庆莳眼睁睁的看到她红了眼眶,扑通一跪,跪在她的面前,也开始对她哭得死去活来。
后娘哭得很激动,甚至捂着嘴脸喊:“庆莳,娘对不起你,娘不应该那样欺负你你不要再离开了,好吗?娘不会再欺负你了”
庆莳倒抽一口气,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后娘说这种软话。
连庆珠和王大班都看不过去了,庆珠上前去扶她娘,嫌恶地道:“娘,你好难看,那是王庆莳耶!你对她哭成这样干嘛?”
后娘竟然推开庆珠。“你不懂!娘负你姐姐太多、太多了,你讲点礼数,不准再直呼你姐姐的名字!”说完,又哭。
王大班则欺向前,怒瞪庆莳。“王庆莳,你知道你让我蒙受多大的羞辱吗?今天你还敢出现在这个家,还让你娘这样对你掏心掏肺地哭!你这恶女,老子今天一定要教训你。”
眼看王大班操起拳头,就要往她脸上招呼过来,庆莳哼笑了一声,是嘛!这才是她家人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忽然,王大班的身子动不了,一个赵嬷嬷箍住他的肥腰,一个后娘挡下他的手臂和拳头,两个女人竟一同制止他这一家之主,为了保护她王庆莳?
三个人挣扎、再挣扎,一个重心不稳,三个人竟一块跌向炕床,把满床的梅花瓣都给掀飞了起来。
这下,连王大班整个身体也碰到了梅花瓣,花瓣又枯黄了一大片。
庆莳傻愣愣地看着满室翻飞的梅花瓣。
看着被压在王大班硕大身躯下的梅花瓣。
都,变黄、变枯了
庆莳感受到,心痛如刀割。
然后,果不出她所料,王大班也开始哭爹喊娘了。
“婉青啊!婉青你说我这爹是怎么当的?”王大班仰天嚎啕大哭。“我、我、我刚刚竟然想打自己的女儿?她都病弱成这副模样了,我竟然还想打她?我、我、我”他开始打自己巴掌。“我该打、我该打!我先打死我自己算了!打死自己算了!”
“真对不住啊,庆莳小姐、庆莳小姐”赵嬷嬷哭。
“庆莳、庆莳,原谅娘、原谅咱们曾对你使过的歹事”后娘也哭。
庆莳再看看庆珠,她是唯一没有碰过这些梅花瓣的,而只有她,没有变,还是那样尖酸刻薄。
庆珠害怕地喊:“哇啦啦啦你、你们这群疯子!疯子!我不理你们了!哭死好啦——”她手脚并用地爬出去了。
这下,庆莳的心里已有了谱。
梅岗,消失了。
梅岗,不见了。
他的真气,全给了她,帮她制住了那“恶梦”
他无法陪伴她,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渴望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家,所以,他把她给引了回来。
她想起了刚刚的梦,她穿越弯曲的胡同巷道,来到的那扇如意门,就是她这个家的后门。
而他自己,则化为这一簇又一簇的花瓣,拥着她、包着她,将这存留于人间的最后一刻,全留给她,坚持着,保护她。
这些花瓣就像他的真气一样,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
他付出了这最后一份力量,让她的家人能够接纳她。
庆莳将剩余的梅花瓣细细地收集起来,捧在怀里,并将脸整个埋在里头,她想象,努力地想象,自己正在梅岗的怀抱里
她开始啜泣。
赵嬷嬷、后娘与王大班都听到她说:“谢谢、谢谢”
王大班一听,跪下趴着,又大哭。“我们不值得谢啊!庆莳、庆莳,我们不值得、不值得”其他两个女人也呜呜地哭。
当然,他们当然不值得谢,庆莳谢的不是他们。
她谢的,是梅岗。
那个用尽自己每一分力气在爱她的,好花妖。
庆莳,我把全部,都给你了。
所以,我永远在你身边。
记住喔,庆莳,你不是寂寞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