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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之夜,从街上过,侧目瞥见她那用带拖斗的三轮车筑造的摊位仍停在熟悉的老地方,煤炉里的火一如既往的热烈,站在旁边翻烤玉米棒子的,却不是她自己,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在代劳。
摊位的主人,一个辛劳苦命的女人,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案板上,枕着双臂睡得好沉。
她一定是累坏了,所以请了人帮忙,自己乘机小憩一下,稍微缓解一会疲惫。
她是辛苦的,一年四季都拉着小摊在风雨里出没。有时看见她站起身来揩一把额头的汗、抽一口长气、稍缓又弯下身去,在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刀俎煤炉间运转的身影,真是让人心生悲悯。
这不,那天见她竟疲惫到不顾喧嚣、当街就睡着了的境地,有一股泪,竟欲出眼眶。
她是我单位一个职工的家属。早先为了照顾孩子,从农村出来,在单位的门口支了张缝纫机为人修补衣物补贴家用。之后又自学着开了个麻辣烫小店,生意火得令人艳羡,除了供养家中一双儿女的生活、学习,还帮男人在单位买了房,那嗜酒男人的酒钱也有了牢靠的保障。后来因为单位拆修房屋,中断了她红火的生意,之后她承包过食堂、开店卖小吃,顽强不息地经历了诸多折腾,日子虽苦却也一家人其乐融融。哪知天有不测风云,16岁的女儿,正值花季的孩子,被突然而来的白血病夺去了生命。这个不曾为艰苦生活屈服叫苦的女人,抱着孩子的骨灰盒,从异乡的医院回来,一下车就昏倒在家门口。
经历了那些无可回避的灰暗日子,女人擦干眼泪,重新开始生活。没有背驼,没有泪光,只有重新面对生活时坚定的眼神。一切,都留给自己一个人,在最深最隐秘的地方和时间,才去舔理那痛在深处的伤口。
之后,街上多了个流动摊点,一个用三轮车和煤球炉建造起来的流动几案,秋冬季节卖串串香,站酸了腰腿冻坏了手;春夏时令炸玉米馍馍、烤玉米棒子,火光映面汗珠密布但她不曾怨天,不曾尤人,坚强地打理着自己的日子。因为味道好、服务优,摊位旁常常围满了大人、小孩,在所有这类流动小摊中,她的顾客最多,生意最旺。
擦干眼泪,坚强地生,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不奢望依附于人不劳而获,不对既成的一切牢骚满腹
她有个胸无大志、昏庸窝囊的丈夫,在单位做杂工,每月领着国家发给的固定俸禄。日子,就那么着在醉眼迷糊、自语唠叨的状态里蹉跎过去。每当他又摇摇晃晃地说着酒话趔趄走过,人们一定懂得,那个站在身后的女人,那个不分寒暑在风雨里柔韧地活得秀挺的草一样的女人,该有多么的强大。
深深钦佩这位自立自强、坚强不屈的嫂子,她是中国千万柔韧、顽强的草根妇女的代表。
草一样的女人,顽强地活,卑微而不低头;糟糠一样的妻子,虽无光鲜,却也支起家中一片绿荫。
是谁,发明了用“糟糠”这个词来称呼原配?
还好“糟糠”不都叫“糟糕”!
于是想到了著名诗人徐志摩的元配夫人张幼仪,这个一生贤惠、半生寂寞的女人。
张幼仪本来出身名门,秀外慧中,奉父母之命与徐志摩结成伉俪。婚后徐志摩出外求学,知书达理的她全心孝敬公婆,勤勉掌财理家。然而,从婚前到婚后,徐志摩是那样鄙弃她。第一次见到她的照片时,便嘴角往下一撇,用嫌弃的口吻说:“乡下土包子!”婚后也从没有正眼看张幼仪一眼。当她怀上身孕,徐志摩正疯追林徽因,哪有心思顾及自己的发妻?所以一听便说:“把孩子打掉。”甚至一走了之;更为残酷的是,铁心的徐志摩,对自己眼中这位完全的“糟糠”简直是离婚没商量!一切都无可救药了,产后的幼仪不得不接受人被人遗弃的悲辱命运。但是,这个坚强的女子,很快振作起来,入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回国后办云裳公司,主政上海女子储蓄银行,均大获成功。
她,一个曾经被自己丈夫鄙薄和嘲笑的“糟糠”终于从“小脚”的阴影里走出,成为一个“穿西服”的、令人瞩目的新女性;曾经遭受灰冷命运撞击的她,从此不再寂寞。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回国后她仍照样服侍徐志摩的双亲,精心抚育她和徐志摩的儿子。台湾版的徐志摩全集也是在她的策划与努力下出版的,为的是让后人知道徐志摩的著作。
她对他的爱,那么厚重、无言,不计报酬,不要感恩!想当初,在他耀眼的光环后面,她是那么卑微而窝囊!她曾经埋没尊严,曾经牺牲自我,曾经湮灭个性,曾经忍气吞声地被他羞辱,被他冷落;她那安静、沉默的温柔,含蓄却又充满责任的爱情,赤诚相与的情怀,都不能唤起风流诗人哪怕一点点的回心转意!
然而,今天,谁能不承认,当初这个不声不响、默默地无私奉献却不被人领情的女人,原来并非等闲之辈!
张幼仪一生忍辱负重,却从未对人菲薄过徐志摩。都说女人是为情而生的,是不是那曾经的薄情郎、曾经的灰色阴影足以让她冷冻了一切回忆?当人们问起她“爱不爱徐志摩”时,她说“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ài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人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不怨天尤人,不怀恨命运不公,当沧桑和苦水注入心中,只当是一路上奋飞的力量。谁说女人遭遇不平时,只能披发跣足、哭天抢地?当初她是那么的逆来顺受,一心只做别人背后寂寞的冷月,谁曾料想,无情的上苍终也有被情所感的温柔,当初想都不曾想过的荣耀与成功,终也让被冷酷命运所折腾的女人扬眉吐气,一朝展翅而飞出了地平线。
当沙砾在牡蛎柔弱的软肉里残酷蹂躏,有多少人知道,一粒珍珠在痛苦中即将产生!
有一种女人是这样的,她不曾耀眼,不曾喧嚣,也许在人海里没多少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因为她的平凡,她的卑微,她的沉默,她的低调。但是,在那平凡、朴素的表象背后,却有一颗坚强、勇敢、宽容的心和自尊、自立、自强的性,一旦这些顽强不屈的因素一起合作迸发出力量,如同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一经打磨便化作耀眼的钻石,如同一只沉默的雌鸟一夜展翅即成凤凰,她身后的天空与光芒,不能不让当初那些庸俗的凡眼大跌眼镜。
什么是母鸡,什么是凤凰,原来只在那飞与不飞的决心里。
是的,糟糠也能成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