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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乡间,常有土堡矗立,高约六、七米,规模宏伟。外乡人疑是先人旧居或战争遗存。欣然前往,见其造型怪异且大多颓败,旅人不解其用,常心存疑惑离去。
这便是土窑,历经几十载风雨的土窑,繁盛时曾把一块泥烧成石,炼成骨,铸起村庄历史的土窑。
昔日田畴茫茫,一马平川,除房屋棹棹,榆槐如盖,并无今日楼房、烟囱等高物。筑土成丘,蔚然成观,让久居平原,鲜见山峦的村童倍感新奇,玩者不断。初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时,土窑已停火五、六年,常约三五伙伴,迎落日余辉,穿越枯树昏鸦掩映下的沟渠,在粉红的小路上拉一道长长的影,直奔村西大窑。盘旋而上,立于窑口高处,远村近景一览无余,夕阳如轮,隐映林间,袅袅炊烟长袖漫舞,沟渠小路蛇样盘亘,伫立片刻,似有古风阵阵自远方袭来,细辨有骚语依依。遂顿足引颈,狂歌高吟,一改往日顽皮恶相,顿觉悠悠天地一人独揽,隐隐有大任降于双肩。
之后,每见登高望远诗词便徒步西行至土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最宜西风萧瑟、落叶缤纷,有北雁南飞,面对苍凉旧地,秋水共长天一色,独立寒秋,壮怀激烈,大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铮铮霸气。若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中秋最佳,是夜月华如练,露如珍珠,秋虫鼓瑟,乘月光潜行,有微风拂面。仰视天彩云弄月,俯视地形影相依,缓缓登顶,持柳梢插于缝隙,望脚下萋萋芳草,冥想离乡之人,无奈至亲良友皆居村中,每日得见,不能发古人之忧,倒凭添了几丝烦恼。而今为生计所迫,兄弟多处异地,经年不见,中秋之夜,望月怀远,已无登高闲情,只道“天凉好个秋”
这便是土窑,把那个时代烧得火红的土窑,曾经把我的童年举得高高的土窑。
土窑是一个村庄的路标,象征村庄的规模与尊严。儿时常和邻村同学为哪村的土窑大小发生争执,结果不怪乎放了学挨个走上一趟,找一两个中人作证。窑口大小、窑身高低不好度量,关键是窑的外壁是否陡直。我们因此在壁立的窑身上不断地攀爬滑下,常常弄破了手脚,划破了衣服。那是最初的冲动,我想为了村庄的荣誉,为了整个村庄的辉煌受到伤是值得的,包括父母的责骂或负吃晚饭的惩罚。这些为小村的伙伴所不知,那时小村是养不起大窑的,村里要是有住户盖新房,是要找村长出头向邻村高价买的。
我村在十里八乡算是大村,多时有两千多人,在村西有座两孔大窑。规模稍小的村通常是单孔窑,再大点的村则要建三孔或四孔大窑。我在同聚见过,不足十亩的地块建了三座这样的大窑,规模十分宏大。村西大窑建于五十年代,兴盛于六七十年代,主要烧制青砖,供本村人家盖土房时包台子、垒土坑、做滴水檐。有时也烧制方形大砖,中间刻有鹤鹿同春、松鹤延年或喜、福等字的图案,用以装饰锅灶、影壁,条件好一些的人家也用来装饰地面。前些年这种方砖随处可见,如今土房的颓败,红砖盛行,已是稀罕之物了。
由于土窑是村里组织建造,规模远大于南方的家庭作坊。窑分东西两孔,相距五米,中间夯土相连成土堡状,中部稍矮并筑成斜坡,可供手推车自由上下,到中段顶部,又分出许多岔道,直通两窑的各个出砖口。由于土窑较高,除上下通道,四壁直立,小道细如羊肠,手推车又多负重,眼软的人不敢上窑。土窑内部圆形,上大下小,底部为锅灶形,台顶高约两米,是点火燃烧重地。内壁青砖为衬,涂以灰泥,厚约七八公分,常年烧制,已和砖融为一体,呈青绿色,三十几年不曾剥落。四壁不同方向留有拱形门洞,分层设置,高可容人直立,宽则仅容人通行,为出入砖的通道。每孔窑窑顶北侧各有两米多高的烟囱,点火后浓烟滚滚,蔚为壮观,烟柱常飘行百米不散。底部正南方留有大型拱门,形似南方乌篷船,阔可进车,是土窑重地,有专人负责装填燃料,观察火候。儿时秋冬之交,我们常在拾柴间歇挖制小窑,构造与土窑相似,个头就要小多了。先选取土质较硬的沟棱,从底部横向掏一二尺深洞,再向下深挖,沟棱顶端用木棒轻轻戳个圆形通风孔,这项工作多为心细伙伴担当,力气小戳不透,力量太大窑面崩塌,整个工程会前功尽弃。挖制成后,拣些柴草,上敷些干牛粪,生火后捉些蚂蚱、小鱼,运气好还能捉到田鼠,用小棒穿了,在通风孔烤成金黄,味道自不必说,只是常挖坏沟沿,惹大人们咒骂。
这便是土窑,撑起村庄天地的土窑,烧制了整个村庄却遗弃村外的土窑。
春三月、冬三月是农人享受田园之乐的大好时日,土窑也多在这时热闹起来。秋收结束,取土制坯,冬春烧制。窑工为各生产队按人头派送,除少数几位司炉封窑的老人外,多为精壮汉子。父亲是村里八大金刚的老三,自然在出工之列。整个冬季,我便坐在父亲的筐头里往返于村庄与大窑之间。因建窑、制坯都就近取土,大窑周围除东西通道外,其余尽为洼地,有的坑深可三四米,立于坑底,更感大窑突兀。为解缺水之忧,窑周开有水井三眼,没有井台,内壁青砖砌成,常有绿色苔藓经冬不枯。井边放置拴有长绳的吊桶,有时可能有一把装有长柄的铁勺。水井多建在洼地,夏季涨水,井口常被淹没,水落时,常有鱼虾、青蛙滞留。我便不断地用铁勺打捞,运气好时,能捞些小虾或船钉、麦穗一类的小鱼。而今三口井都已淤平,不见痕迹,想必当年冬眠的青蛙再也不能醒来,每次思及,常惴惴不安。
前些年雨水较勤,窑边深坑尚有积水,经冬不干,春夏多生芦苇,森森然,生出几许神秘。曾有传言,某地窑边深坑常有羊狗神秘失踪,一放牧人赶几只黄牛到此饮水,一牛饮水后,久立不动,近前才发现,牛犄角上有两条碗口粗的触角盘绕,遂套上群牛向岸上拉,周折了一个上午,从潭中拉上一鲇鱼精,长十来米,重两三千斤。又有人说,有南蛮子善憋宝,到了一处窑地深潭,觉得有金光闪动,便捉了一只燕子,用火烤熟,沾上香油,用红头巾系了在潭边垂钓,不久潭中探出笸箩大小的guī头,知来人道行高深,口衔珠宝呈献,南蛮子取了宝物,并未加害巨龟离去。听了这些故事,我再不敢靠近深坑,恐招惹精怪,钓鱼时更不敢用红头巾系上燕子肉,恐惹恼龟仙。近日有事回家,路经大窑,深坑干涸,已被人整为麦田,颇有沧海桑田的感触。
弟弟小我几岁,小时他常常到大窑看民兵打靶训练,而后和伙伴们用小刀挖射入窑中的子弹头,虽多空手而归,但在窑壁上留下大小不一的深坑,成了兽穴鸟窝。窑体虽高,但柴草茂盛,驴马不能攀高,登高割草,恐多生危险,更显得葱郁。这便成了山羊的乐园,无论大小,窜上跃下,异常敏捷,土屑砖块不时落下,而毛发未损,常让小弟瞠目呆望。小弟无知,也学山羊跳跃,不慎跌断了胳膊。
而今土窑已近迟暮,拱门坍塌,内壁剥落,如老人卑微无语,独对夕阳,成为平原上突兀的记忆。
关于土窑我们还能知道些什么,空闲时我们常常登上去,然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