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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杨志远坐着文岚开的车来到码头,车停在码头外,杨志远不愿意看到文岚当众哭哭啼啼,夫妻俩在车内话别。杨志远看着妻子微红的眼睛,伸过头去亲了亲她的脸,说:“我走了,一个人在家里要注意一点,实在无聊,就到你父母家住一段时间。”
“恩,我知道了,你在外面也小心点,别喝酒了。”文岚也亲了亲他。
“这个你放心,我在外面很小心的。天一天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别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文岚红着眼圈说:“知道了,你放心地去吧,我知道照顾自己。”
“家里的卫生,你请个钟点工打扫,那活蛮累人的,爬到高处去擦玻璃也不安全。”
“知道了,你已经说第三遍了。”
“我不罗嗦了。”杨志远拉开车门,下了车,从汽车的尾箱里拿出行李箱,文岚也要下车,杨志远对她说道:“你回吧,不要送了,等着我从南非给你带个大钻戒回来。”
文岚本来一脸的哭意,一听这话,换成了笑意,于是有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对啦,高兴点,回去吧。”杨志远对着她挥了挥手,这个女人对物质的欲望永远高于对精神的需求。
妻子的小车消失在视野里了,杨志远回身向码头走去。
大洋号满载着粮食,停泊在码头上,时刻准备起锚。有了森林禁伐令后,滨港市远洋航运公司开辟了到南非的货运航线,南非缺粮食,中国需要木材,轮船从中国运粮食到南非,再从南非运回木材。甲板上,水手们正在拖甲板,杨志远看着锃亮如镜的甲板,满意地点了点头。刚爬上高高的驾驶室,大副迎了出来,杨志远问:“准备工作做好了吗?”
“报告船长,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起锚。”
“好。”杨志远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8:40,对大副说道:“我们按计划9:00准时起航。”在驾驶室巡视了一遍,各类仪器运转正常,所有人员已经到岗,他放心了。
出了驾驶室,下到甲板,他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堵着,要走了!要离开祖国,漂泊在海洋上了,他心中涌起了说不清的惆怅。踱到船头,向岸边看去,码头上还有着不少送行的人候在那里,要等大洋号起航才回去。唉,作为一个航海人,最心酸的便是离别的场面,杨志远虽然经历了无数次的别离,仍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站在告别的人群中,看着船驶出港口,幸好文岚回去了。
他的眼光忍不住越过人群,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在飘动着的云彩下面,有一株高高的红棉树,树下有让他牵挂的袁闽。一想起袁闽,他的心就隐隐作痛,每次见到她,她的神色里除了劳累和忧伤,他看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也许她确实过得不愉快。不知道她儿子的伤怎么样了,不知道她是否还是疲倦不堪。他知道,自己长期在海上漂着,挂念她的那份心,只有放在心里。他也明白,这样想她,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有自己的家,她也有自己的家,要逾越两个家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她却是心中的一卷画,一个梦,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充实,这些感觉在文岚身上是没有的。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想给袁闽打电话,号拨了一半后,看看甲板上忙碌的水手,觉得不妥当,又关掉了手机。
9:00,大洋号准时起锚,向南驶去。到南非的航线是,从港口出发,经南海,过马六甲海峡,经过印度洋过赤道,然后沿东非海岸航行到南非。现在航海是卫星导航,走最近的大圆航线,如果一切顺利,20多天能到达目的地,到达目的地后,要卸货和装船,得三个月左右才能归航,如果遇到风暴或别的什么意外,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
十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不过,下雨时仍然很冷。冬至的前一天,天,暮沉沉的,灰蒙蒙的云,压得好低,好象要下雨。袁闽一出门,就绊着了一块未合上的下水道盖子,差点跌进暗沟,她压了压“嘭嘭”直跳的心,定了定神,在心里狠狠地骂城市建设局无用,连个下水道盖子也管不好,经常东一块西一块地翻开,往往要遗漏一两块没有合上,掉人掉车下去的事,时有发生。
慢车道上,上班的自行车汇成了车流,行人在车流中穿行。街边的商家占用人行道,行人和自行车一起挤慢车道,也算是这个城市的风景线吧。天气凉了以后,她不再骑车上班了,改成了走路上班,有时打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绒大衣,靠着边走,不时有出租车在她身边放慢速度,她对司机摆手,表示不要。
上午的工作是繁忙的,好在袁闽的生物钟的最佳精神状态在上午,做起事来精力充沛,头脑清醒,到了午后,人疲倦些,注意力就不那么集中了。她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一个上报省厅的先进集体事迹材料,电话响了,妇联的陈大姐约她中午一块吃饭,吃完饭一起逛逛商店,她应了。袁闽在本单位没有知心朋友,多年的机关生活告诉她,友谊无法在利益冲突的天空下生长,同事之间啊,能有默契就不错了。陈大姐没有和她一个单位,成了好朋友。
接电话的时候,宋春娟一直在注意地听,见她一放下,马上问:“你们中午要去逛街?”
“是的。”
“红棉树那条街上新开了两家专卖店。你们可以去看看。”
红棉树!袁闽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杨志远黑黑的面容和关切的眼光。“知道了,谢谢。”她应付道。
“有家叫悦凤的,是我表姐开的,经营上海的悦凤牌唐装,你过去看看。”
“好的,我下午可能迟一点来,你守好电话。”
她和陈大姐逛到悦凤服装店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售货小姐迎了出来,上下打量她们一番后,热情地请她们试穿衣服。袁闽报出型号,售货小姐在一排衣服浏览着,最后把目光落在一件藕色底,同色暗花,月白色盘扣的中式小袄上,她取下来,请袁闽试穿。袁闽认为这样的款式适合中年人穿,她推荐给陈大姐,同伴说:“这颜色,我穿着有点浅,还是你试吧。”
她从试衣间走出来,陈大姐的眼睛一亮,一脸的欣赏,叫她自己看镜子。她来到试衣镜前,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袁闽,高高的胸,细细的腰,流畅的臀部线条,她把头发往头顶堆了堆,中式的小领衬着线条柔和的脸部,分明是个晚清贤淑女子的翻版。这衣服把她身上的女人味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站在那里静静地欣赏了5分钟,确实漂亮!可惜不适合上班穿,只有休闲时间穿穿,她下班后,一般窝家里了,不知什么时间穿呢。一问价格,780元,并不昂贵,不过,衣服穿不出去的话,还是不买的好。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同伴,陈大姐笑笑说:“要是我,就买下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试到这么称心的衣服,这是你的运气呢。”
袁闽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来,让售货小姐挂到衣架上去。售货小姐把衣服拿手里说:“在所有试过这件衣服的人中,你穿上最有气质,最好看,你不买,我也替你可惜。这样吧,我给老板打个电话,叫她给你打个95折。”
“你把它挂回去,不是价格的原因,今天我不买,可以考虑一下。”
走到红棉树下时,袁闽下意思地看了看饭店门口,唉,杨志远正漂在海上呢,不知道他现在可好。
逛街的结果是,她和陈大姐一人买了一双鞋。拎着鞋,走在街上,颇有一种满足感,不过,把鞋拎单位去不怎么象样,她决定把鞋拿回家后再去上班。在路口和同伴告别后,她拦了一个出租,车到家门,发现蒋海涵用的公车桑塔拉2000泊在门口,唷,他说今天在市里有一天的会议,怎么会在家呢?
她心里涌起了疑云,脚步也不由得放慢了,走到门口时,她犹豫了,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进去了,如果看见了自己不想看的事怎么办?不进去呢,又失去了证实怀疑的时机。妈妈曾经对她说过,做女人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知道的弄清楚,不该知道的放过去,不要深究。但是,什么是该知道,什么又是不该知道的,没有谁告诉过她。在夫妻感情问题上,袁闽希望自己生活在清醒之中,至少要知道真相。
她拿出钥匙,轻轻地打开了门,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水味道,让她忍不住想打喷嚏,她皱皱鼻子,忍住了。玄关里赫然摆放着一双陌生的女式马靴,袁闽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人呢?她正在疑惑,卧室里传来了“哎哟——”一声娇呼,象猫在叫春。虽然早有怀疑,但面对事实的那一刻,她还是一下懵了,脑子象凝固了一样,一片空白,冲到卧室门口,想推开门,手软软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只听见里面的一个女声说:“外面好象有动静?”
“你别打岔,这个时候她不会回来,现在是上班时间。”这分明是蒋海涵的声音。
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加上一声高似一声的呻吟
袁闽手脚冰凉,全身发抖,她拼命咬了咬自己的唇,疼!这是真的,不是做梦!她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这一流泪,人倒清醒了,不能推门进去,一来她没有勇气亲眼目睹不堪入目的一幕,二来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悄悄地离开吧,给大家一个缓冲的余地。走到门口时,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新鞋呢,她想了想,故意把鞋放在了那双马靴的旁边。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袁闽走在雨地里,冰冷的雨水淋湿了她的发,顺着额头淌到脸上,她一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什么一生一世爱你,这也是爱的体现?世上还有可以让人信赖的感情吗?汽车在她的耳边摁着喇叭,她毫无反应,气得司机探出头来,骂道:“你是聋子吗?想死呀!”在骂声中,她打了个冷颤,死?不会!她不会那么懦弱。她机械地往路边闪了闪,汽车几乎是擦着她过去了,路上的雨水溅起来,弄脏了她的大衣。她顾不得心疼,心灰意冷地往前走着。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可以倾诉的亲人,象一只失去巢的鸟儿,不知道该往那里了。她一任感觉带着自己毫无目的往前走,当她停住脚步时,发现自己来到了幼儿园的门口,皮皮!哦,她还有皮皮呢。唉,上班去吧,班是要上的。
她失魂落泊地坐在办公桌前,张局长走进来,问她要一份职工个人情况表,她顺手递了一份工资表给他,张局长注意地打量了她几眼,问:“你怎么看起来萎靡不振的?”
“没有啊,我挺好的。”她也察觉了自己的失误,赶紧在桌上找了一下,重新把个人情况表递给了他。
“身体不舒服就早点回家,别硬撑着。”
“没有事,离下班不远了,我能坚持。”她强打起了精神。
下班时,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去接皮皮,给婆婆去了电话,叫她暂时管几天,婆婆问:“是要外出吗?”她含糊地应着。
冬天的的日头短,袁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时,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蒋海涵坐在餐桌上等她,而且很难得地把晚饭摆上了。袁闽冷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径往厨房走,她不想吃他弄的晚饭。“饭已经做好了,吃吧。”蒋海涵在外面叫道,她装着没有听见,继续做自己的饭。
等她端着饭出来时,发现蒋海涵没有动桌上的饭菜,闷闷地抽着烟,满屋烟雾缭绕,满缸的烟头,见她出来,他狠狠地把烟头往缸里一摁,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地说:“你已经知道郝丽丽的事了,我就不多说了,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不管你怎么样惩罚我都行,有一点,我不离婚。你要相信,我从未爱过别人,我只爱你。”
“哦,那人是郝丽丽啊,谢谢你告诉我。我想,我们之间最好不要提那个爱字,我替你脸红。至于离婚这个问题,我会考虑的。”袁闽冷静得象在说别人的事,她疼到了极点了,人在疼到极点时往往已经不知道疼了,只有本能的自卫。
“不,你不要考虑,我不会同意的,你相信我,我改,好吗?”他一脸的诚恳,袁闽没有回答他,她什么也不想说了,一个人默默地吃饭。蒋海涵见状,长叹一声,饭也没吃,去了书房。
到了睡觉的时候,袁闽要去皮皮房间睡,正要抱被盖,蒋海涵进来了,说:“我睡书房吧,你就睡这里。”说罢,收拾起自己的被盖出去了。
这一夜,袁闽无法入睡,她在被窝里,一直流泪到天亮。
十一
袁闽站在12层楼的阳台上,俯瞰着攀枝花市的夜色,这景色和蛰原是那么的相似,竟使她有一种不知身置何处的感觉。
从郝丽丽事件以后,蒋海涵改变了不少,下班后早早地回家,顺带着把孩子也接回来,承揽了大部分家务,空闲时间和儿子一块儿看电视,教孩子识字,看着挺象个好丈夫好父亲的样子。袁闽不想理他,她的心已经给他击得粉粹,对他没有了信心。
在提出离婚这个问题上,袁闽一直犹豫着,皮皮是让她犹豫不决的主要原因。一旦提出了离婚,不管能不能离,家庭的震级一定加大,而且如果离了婚,她就不想呆在这个城市了,回家乡或到别的城市,皮皮不是要失去父亲就是要失去母亲,她实在不忍心让孩子感受到风雨。聪明的皮皮已经从父母的无语中,感觉到家的温度在降低,他时常提出要父母同时陪伴他,特别是生病的时候,一定要爸爸开车,妈妈抱着他去医院,孩子的敏感更让她举棋不定。
时间在她的犹豫中流失着,转眼已到春节前夕,她没有心情留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过节,告假回了故乡。
“闽闽,阳台上风大,你别老站那里,进来吧。”室内传来父亲的声音,袁闽父亲是个退休的机关人员,沉默寡言,什么感情都埋在心里。妻子的去世,对他来讲是感情上的巨创,他一直在丧妻的悲痛中挣扎。这次女儿回来过春节,他有了几分欣慰,清冷的家中,总算有了点人烟味道。
“知道了,爸爸。”袁闽应着走进了室内。
“闽闽,你明天出去找朋友玩玩,别老蹲家里。”父亲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从眼镜的上方看着女儿说道。在父亲眼里,女儿明显消瘦了,满面的愁容,让他很是心疼。他以为女儿只是想念母亲,不愿女儿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哪里知道女儿在痛失了母亲之后,又面临着家庭危机。
客厅的正面挂着母亲的遗像,一双慈祥的眼睛关切地望着灯下的父女二人。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白色的马蹄莲,这是她刚回来时在花街买的,已经三天了,花儿仍然很有精神。“爸爸,我明天想去殡仪馆看看妈妈。”唉,妈妈走后,爸爸明显地老了好多,以前两鬓只有零星几根白发,现在已经斑白了,两眼也有点浑浊了,少了许多光泽,才六十多岁的人,脸上竟然有了老人斑。她心里直发酸。
“等你哥哥回来一起去看吧,他说过要回来过春节的。”她有个哥哥在北京工作。
清晨,袁闽几乎被父亲哄着出了门,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在忙着购买年货,还有两天就除夕了,家里还没有准备呢。去年这些事情都是母亲在操持,今年该她操持了。
她两手提得满满当当的,夹在人群里,往市场外走,这时,手机响了。好不容易挤到一个杂货摊前,她放下东西,拿出了手机。“在搞什么呀?快走啊。”一个满脸是汗的中年妇女挤在她身边,不满地说。她尽量把东西往自己脚下挪了一下,让过了人潮。拿出手机时,已经不响了,显示着四个字“未接来电”她本想翻一翻通话记录,看看是谁来的,新一轮的人潮又涌了上来,只好顺着人流挤出了市场。手机又响了,她一接,那端传来悦耳的男音。
“袁闽吗?”电话那端的人似乎与她很熟,周围的噪音太大,袁闽听不出是谁来。
“谁呀?”
“杨志远啊,这么快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实在对不起,我在农贸市场,这里很嘈杂。”袁闽的心碰碰地跳,脸直发热。
杨志远在电话那端热切地问到:“我要回攀枝花了,想见见你,行吗?”
“你从南非回来了?我已经在攀枝花了。”哦,他归航了,袁闽心中有了一种想见他的欲望。
“哟,已经回去了呀,还以为你在蛰原呢。我回国好几天了,在处理一些事务,今天终于忙完了。”
“祝你顺利返航。”袁闽高兴地说。
“谢谢。”
“我们攀枝花见吧。”现在可不是聊天的时候,这是漫游呢,她想早点结束通话。
“好吧,我就不多罗嗦了,拜拜。”
第二天早上,袁闽懒懒地赖在被窝里,晚上看电视的时间太长了,不怎么想起床。“嘟嘟嘟”手机响了,这个时候,会是谁呢,难道是皮皮?接儿子的电话,是她一天中期盼的事了,她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手机。
“喂,袁闽吗?我已经到了攀枝花了。”电话里传来杨志远略带倦意的声音。
“啊,不会吧?!”袁闽吃惊得唬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手机也掉了,幸好是落在床上。她睡意一下全没了,拾起手机,继续问:“你在什么地方?”
“吓着你了吧?我现在到玉鼎区去,我父母在那边。你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我在新民小区。”
“那好,我们下午见,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十二
这个以树、以花命名的城市,给人印象特别深和难以令人忘怀的就是高大挺拨的攀枝花树,也就是红棉树了。这几年,摆脱了灰蒙蒙的工业城市形象,整洁干净的街道,林立的高楼,沿江有一些茶楼。
金沙江边的清馨茶楼前,杨志远四下里张望着,不知袁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眼光就落在那些中等个、披着长发的女子身上。他身着黑色的羽绒服,一身很随意的打扮,仍掩不住俊朗,有好几个女子走过去后,还回头对着他璨然一笑,弄得他很不好意思。正对着一个酷似袁闽身材的女子上下打量时,身后,有人轻轻地“嗨”了一身,他一回头,呼吸都快停住了,袁闽!几月不见,她明显地瘦了,在白色的大衣映衬下,脸色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眼里的幽怨也更深了,他怜惜地看着她,袁闽在他的注视下,两颊泛起了红晕,低下头去。别埋头!让我看看你,杨志远在心里说着,然而袁闽盯着自己的鞋尖,良久,没有抬头,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过往的行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询问的目光分明是在说,这两口子怎么回事,大过年的,还闹别扭啊。
“你在看地上的蚂蚁吗?”杨志远打破了沉默。
袁闽抬起头来,杨志远看着她眼睛,他的心忍不住颤动起来,好想把她揽在怀里,让她柔弱的身体依靠着他。
“我们进去吧。”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
杨志远引着袁闽上到二楼,在临江的一边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袁闽边脱大衣边四下打量。这是一幢用竹子搭建的茶楼,竹柱、竹墙、竹椅、竹凳,放在茶座下的开水瓶也是竹壳的,墙上有几幅以竹为主题的国画,很是雅致。
“客官要泡啥子茶?”堂倌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雨前,有么得(有没有)?”
“么得(没有),有毛峰,要不?”
“将就了,两杯。”
“我不喝茶,来杯菊花。”袁闽说道“菊花性寒,换成玫瑰行吗?”杨志远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好的。”
堂倌重复了一遍:“一杯毛峰,一杯玫瑰,对头不(对不对)?”
“对头(对的)。”
堂倌很快把茶端来了,杨志远和袁闽拿着杯子,陷入了沉默,俩人都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特别是杨志远,很想知道袁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黯然。
半晌,杨志远轻轻问道:“你怎么了?瘦了许多。”
袁闽没有回答他的话,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问:“乘的夜车?你该在西都住一晚,乘白天的车。”从滨港到西都只要2个小时的飞机,而从西都到攀枝花则要乘8小时的火车。
“你别岔,你还没有回答我问题呢。”他盯着她的眼睛说。
“我挺好,没有什么事。我没有乘过远洋轮,你给我讲讲出航的趣事,好吗?”
看着她眼里凄楚的神色,杨志远不想再问了,给讲起了这次航行,当讲到印度洋上遇风暴,有水手被吹落大海殉职时,袁闽担忧地说:“这么危险呀,你要小心点哦。”杨志远点了点头。
茶楼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两桌人开始打麻将,喧闹声把茶楼的幽雅彻底破坏掉了,低声的谈话不怎么听得清,杨志远皱起了眉头,说:“太吵了,我们走吧。”
“四川人是这样的哦,不论走到那里,只要有四个人,坐下来多半打麻将。
午后的天空虽然没有太阳,不过暖洋洋的,街头不时能见到落光了叶子的攀枝花树,如果眼睛好的话,会发现在枝头已经有细小花苞了,再有一个多月,这个城市就罩在一片红色里了。俩人并着肩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袁闽很随意地问道:“夫人呢?一起回来过年?”
“她呀,她说在这里没有熟人,不好玩,在娘家跟父母过年呢。”
“你为什么不在滨港过年呢?”
“我只要没有出航,都在攀枝花过年。父母盼着我回家过年,虽然没有说过,但从他们的神情中能体会出来。”
“你家先生呢?”
袁闽的神色一下黯淡了,想起了蒋海涵,这个原本应该离他最近的人,现在却距他最远。杨志远看了看她,没有往下说了,他很想知道袁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让她说出来。
吃过晚饭后,在回家的路上,杨志远再三盘问,袁闽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长期以来,她积压了许多话在心里,找不到人倾述,一下全倒了出来。
“你以前一点没有察觉?”
“我有怀疑的,为了换学校,评职称,上门找他的人很多,他也常往家里带朋友,总不能每个都怀疑吧。这个郝丽丽不是教师,不知两人是怎么缠一块去了的。”
他停住了脚步,问袁闽:“你打算怎么办?”
袁闽没有回答,两人默默地走到袁闽家的楼下。告别的时候,借着路灯光,他才看清袁闽的脸上满是泪水。他忍不住把她拥入了怀里,袁闽略略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只好软软地倚他怀里,一任他搂着,轻轻地哭出了声。杨志远静静地拥着她,抚着她的秀发,柔声说:“不哭了,行不?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过三五分钟,袁闽强忍住了哭泣,推开他,低声说:“我们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疲倦透了,真想在他怀里一直哭下去,直到把存在心中的泪水全部倾泻出来。
“我只希望我们是朋友。”袁闽蠕蠕地说。
“你相信男女之间有友谊吗?”
“我们不谈论这个,这是中学生的话题,总之,我们只能是朋友,你懂吗?”杨志远注视着她,她也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这一看,都看到了对方的心底。
“你是要离婚吗?”
“不,暂时不离婚,我看过太多的离婚家庭,解脱的是夫妻,受苦的是孩子,再说他又不同意离婚,闹起来也不好,我不习惯秦香莲的角色,得慎重一点。”
“这种问题,你是专家啦,我帮不上你。你有心事,要说出来,别闷在心里,自己舒服一些。”
袁闽轻轻地点了点头。
十三
生活还是顾念袁闽的。过完春假,上班的第一天,张局长把她叫去了办公室,告之组织部把她列为了后备干部,马上到市上参加为期两月的脱产培训。
走出张局长的办公室,她明显地感受到了宋春娟带有嫉妒的眼光,是啊,在机关谁不想出头啊。袁闽堆起笑意对她说:“要辛苦你了,这两月办公室的材料有点多。”
宋春娟强笑道:“你放心地去吧,我帮你顶两月,回来请我吃大餐。”
下了班,袁闽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在路上,真希望有人分享她的喜悦。早春二月里,天,高朗了,风柔和了,路旁的树枝上,绿色的芽苞在晃动着。路上的行人已经脱下了臃肿沉闷的冬装,换上了色彩明快的春装,街道上的颜色丰富多彩起来。哦,春天真的来了。
“喂,杨志远吗?”她的声音都好象是在笑了。
才说了这一句,里面便是“嘟嘟”声,显然对方关了机,他不听她的电话,为什么呢?她万分沮丧,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悦凤服装专卖店门前,她忍不住向里张望,那件藕色的小袄早卖出去了,想着那天试衣的效果,或许当时该买下这件衣服吧。橱窗里存列的已经是春装了,雅致的色彩和古典的款式让她动心,她的眼光留恋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走进去。转身离去的时候,手机响了,她心里觉得应该是杨志远打来的,急急地接听。
“袁闽,对不起,刚才在家里,不好接你的电话,有什么事?”杨志远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直落到心底。
“我马上要到市党校学习两个月,要到市上来。”
“很好呀,什么时候来?”
“后天。”
“好的,我们后天见。”
她回身走进了悦凤,想买件唐装。售货小姐仍然记得她呢,一个劲地夸她身材好,气质好。袁闽不喜欢听肉麻的奉承话,心想,为什么要夸我呀,还不是为了把衣服卖给我。她在一大堆衣服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件银白底,浅青色花,带着本色盘扣的唐装。
虽然夫妻关系极为冷淡,回到家中,她还是简单地跟蒋海涵说了一下情况。客厅里没有开灯,光线有点昏暗,蒋海涵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氲氲中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只听得他“哦”了一声,咳嗽了一下说:“好事呀,回来可能要提干,你好好珍惜。”他把珍惜二字放得很重,袁闽听着,心里极不舒服。
“是啊,该珍惜的,也不知是谁不珍惜呢?”她冷冷地甩了一句。
“这么久了,你还没有消气,我可是彻底改了。”
晚间,蒋海涵一定要到她床上睡,袁闽拒绝不了,毕竟他们是夫妻呢,只好象个木头似的听任他摆布。
许久没有亲热了,她感到生疏,最主要的是对蒋海涵心理上的生疏,她忍耐着,默念起了一个名字,当杨志远三个字清晰地浮现脑海时,自己也吓了一跳,泪水一下子象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蒋海涵在她的抽泣声中,从她身上下来了,温柔地抚着她的背,柔声地说:“是我不好,让你委屈了,我已经改了,以后再不犯了。”
袁闽的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哭出了声。
十四
开学典礼完毕,学校给学员们一个下午的自由安排时间。杨志远开车来接袁闽,想带袁闽到港口去看看。在市委党校门口,袁闽沐着春阳,一身唐装出现在杨志远面前。她立刻从他眼里读到了欣赏二字。
“你好美哦,我快晕了。”自认识以来,杨志远第一次夸奖她漂亮,袁闽有点羞涩。
“你在取笑我吧,没有你家夫人漂亮啦。”
“不一样的美,不能比较的,你们的气质不同,我更喜欢你的气质。”他很想不说出后面三个字,袁闽已经听出他话里的味道了。
“我”袁闽吞吞吐吐起来。
“你什么呀?”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杨志远恨不得把她的嘴撬开。
“没有什么。”
“哦,带你去看我开的轮船,好吗?”
他们把车停在码头外,往海边步行。码头上,有几艘轮船正在装船,一片繁忙景象,大吊车正舒展着长臂,把卸运车上的货物吊到旁边的船上。货场上,集装箱堆成了山,卸运车来回穿梭着,在货场与码头间运送着货物。
杨志远指着大洋号远洋轮对袁闽说:“那是我的船。”
这是一艘长200米的货轮,载重5万吨,红色的船体有五、六层楼高,老远老远就能看见。
“你驾驶这样大的船?”袁闽吃惊地问。
“是的,我认为,我是一个好船长,一个好男人,足以让你为我骄傲。”
“为你骄傲?你是我什么人呀,不过有你这样一个朋友真不错。”袁闽的眼光掠过他,投向海面,碧海蓝天间,不时有船只驶向天的尽头。
杨志远看着她的神色,说:“你活得太累了,为什么不释放自己的感情呢?”
袁闽不置可否地一笑。
虽然离家不太远,但是功课很重,纪律也很严,袁闽每星期回家一次。皮皮这孩子很是乖巧,在周末的两天里,总缠着要父母带着他出去玩。一家三口走在蛰原的街上,在外人眼里是个蛮幸福的家庭,看着别人羡慕的眼光,袁闽觉得自己的忍耐是值得的。
有一天,他们逛商场时,遇见了郝丽丽,她仍旧那样的妖艳,大大咧咧地和蒋海涵打着招呼,用放肆的眼光瞟着袁闽,袁闽气得全身发抖,又不好当众发作。蒋海涵轻轻揽过她的肩,对着郝丽丽微笑着点头,郝丽丽眼中的光一下暗了下去。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到他们之间还有什么。
回到家,她问蒋海涵:“你们还在来往?”
“和谁?”
“郝丽丽啊,还有谁?”
“哦,全区中小学生的意外人身保险是她在做,当然有来往啦。”蒋海涵点燃了一支烟,把自己罩在一片烟雾里。
“是你给她弄的吧?”
“”袁闽手脚冰凉,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生气地说:“你不看报纸吗?不知道许多的官员都栽在女人身上吗?我看你早晚要出事。”
“老百姓说,如果要杀贪官的话,把所有官员都杀了,只有10%的人冤枉。那么多人都没有出事,就我要出事啊?再说,我又没干违法的事,现在,谁还拿两性关系当个问题呢。”
“那是社会谬论,大多数的官员还是好的,你这种人没多少。”
“好啦,好啦,我不会和她缠一起了,你放心吧。”
袁闽的情绪跌到了低谷,她总觉得蒋海涵总有一天要出事,这样想着,学习也不那么用心了。其间,杨志远来了几次电话,邀她去玩,但是学校的课时安排很紧,根本没法去。快结业时,学校布置了一篇论文,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图书馆查资料。路上,手机响了,是杨志远打来的。
“你现在有空吗?”
“我正要去图书馆查资料。”
“哦,我不打搅你了。给你说个事儿,我被公司外派到香港远洋航运公司,下星期就走。”
“什么,外派?你要走?”这是袁闽没有想到的。
“正常的工作调整啊,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可是祝贺你吧,什么时候给你饯个行?”唉,他真是要走了呀。
“星期天吧,我们在蛰原的红棉树下见。”
“好的,那一树红棉花开得正美呢。”
学校的结业典礼安排在星期六,幸好不是星期天,袁闽不信佛,还是念了一声佛。冗长罗嗦的典礼完了以后,已近中午,学校安排会餐,下午还有联欢会。袁闽拿到结业证,赶紧收拾东西回家,想把家里安排一下,腾出星期天的时间给杨志远饯行。
院里的榕树新绿如浪,映绿了庭院,映绿了小楼,扬撒着无尽的春意。院里还该种点花,袁闽一边思量,一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啊,又是那股香水味道,她全身无力,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