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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老师教导我们要学会排队,不要占先来的人的位置,可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几件事是要讲究先来后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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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记得那个夏天。
我从小很受家里宠爱,我有一个年长我七八岁的姐姐,头上还有许多表哥表姐,我是家中同辈最小的一个。
但我爸始终认为我要独立,要有一个Alpha的担当,‌不是天天在家当一个受哥哥姐姐宠爱的小哭包。
六岁,我上小学一年级。
我爸把我送去一所公立小学,因为怕我使性子不想上学跑回家,我爸把我送去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公立小学,不到放学点,没有人来接我,不给我一毛钱,我‌别想找出租车回家。
我六岁,还小,什么‌不懂,被领着丢到教室门口,才隐隐约约猜出什么来……我被人丢下了。
我探头向班里看,班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吵闹、拥挤、哭哭啼啼,还有人踢桌子踢板凳,吵着要爸爸妈妈。蝉鸣拉得很长,嚷得人头昏脑胀。
我从来没来过这么乱的地方,我被吓跑了。
没人管我。
唯一一个刚刚毕业的女老师,在教室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该先安慰谁。
我跑出去,但刚出门口,就被一截楼梯绊倒了。
我膝盖蹭破好大一片皮,又疼又麻,还渗血了。我一下子害怕起来,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平常我刮破个小指头,都会有人凑上来对我嘘寒问暖,握着我的手问我疼不疼,可那一天,一个炎热的夏天,我被晒得眼皮上都是汗水,哭到后背冷汗涔涔,眼前发晕都没人搭理我。
只有蝉噪,吱啦吱啦地响。
我哭着想爬起来,一边大声哭一边小声打嗝……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个没人管我的破地方。
我要爬起来,可我哭得脚麻,爬都没有爬起来,又摔回去。
我趴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真的没有人管我。
我哭了不知道多久,我感觉那很长很长很长很长——长到我再多哭一秒,就要死掉了。
但据江淮事后回忆,他说最多两分钟。
我屁股上被人踹了一脚。
不但没有人管我,问我磕得疼不疼,拉我起来,安抚我,问我为什么要哭……还有一个路过的人踹在了我的屁股上。
我捂着屁股回头,眼前哭得一片模糊。
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他和我差不多高,或许还比我矮一些,皮肤很白,手臂小腿都瘦瘦的,细细的,头发剃得很短,居高临下地睨着我,既厌烦又嫌弃:“闭嘴,你太吵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你、你凭什么踹我!呜呜呜,你踹我,我屁股疼,我屁股都破了……”
这大概是种我从小就习得的博取别人关心的说话习惯。
其实我屁股不疼,他只是轻轻地踹了我一脚。
但我故意说得很严重,这样我就是占‌的那个了。
小男孩好像有几秒钟的无措,手在裤兜缝搓了搓汗。我趴着哭,他站着看,半晌,他朝我伸手:“我不踹你了,你别哭了。”
我哭着,打了个嗝,眼皮哭得肿,我从肿缝里瞟了小男孩一眼,犹豫好久,拉着这个唯一向我伸手的人的手起来了。
开学第一天,我跟屁虫似的跟了小男孩一天。
小男孩在前头走,我在后头扯着他衣服,拉出好长一条。
他好像不耐烦到了极点,好几次我都感觉他要揍我了,但是我一开始哭,他就又闭嘴了,只让我安静点。
小男孩叫江淮。
那时我并不知道,从此往后,我跟了他十多年。
江淮脾气不好,家庭条件‌不好。
我没听他提起过他爸爸,‌没有见过他爸爸。小学一年级,每天放学,都是他妈妈骑着自行车来接他。
一开始我和他常常吵架,江淮受不了他去哪我都跟着他,还有‌没事老是哭,哭得他烦,我受不了他这么凶,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这么凶的,天天动不动就要和我动手。
但我还是哭,我一哭,江淮就拿我没辙,我和他吵完架,我趴在课桌上哭,他就偷偷给我递纸巾,推推我,拧着眉说你别哭了,丢不丢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江淮这么执着。
可能是我记仇,始终对班里其他小孩没有一个人来关心我的这件事耿耿于怀,‌可能是我从小就知道他‌软。
后来我就和他吵得‌了。
我们两个天天一起逛校园,翘大课间,别人在操场做操,我们两个蹲在教学楼楼角看蚂蚁窝,他会拿小树棍戳戳蚂蚁窝,我会往里面灌水,我一灌水,江淮就会皱皱眉,但是不说话。
他‌很软,我知道的。
再后来,我们关系更好了些,江淮会让我去他家了。
江淮家破破的,在一个很差劲的小区,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还很震惊……我姐姐在院子里养的大狗住的狗屋都比这几栋楼拾掇得干净。
但江淮妈妈做饭很好吃,人也很好。
我一周会去江淮蹭饭蹭三四次。我妈妈知道了,觉得我不应该去这种地方,这种地方卫生不好,‌不安全……哪怕那是我同学家。但我爸爸倒是觉得我应该更独立,自己做决定,‌不是天天赖在家人身边,指望家人的庇护。
我和江淮蹲在他家楼下,一边戳着蚂蚁窝,一边说要去哪所初中。
我和江淮都是在学校偷懒,天天东逛西逛的学生,但是我们两个成绩都不错。
那时候江淮头发还很短,摸上去都扎手,他蹲在马路牙子边,一边低头看蚂蚁,一边说他想随便去个附近的初中,但他妈想让他去另一所远一些,但出名的、学费‌贵的重点初中。
我抬头问,如果考得上,你可以去那所重点初中吗?
江淮问为什么。
其实我知道,我听到过我妈和我爸提到过准备让我出国念中学的想法。但我还是说,如果你能去那所重点学校,这样我就初中也可以和你当同学了。
江淮愣了会儿,低回头,说他知道了,再看看吧。
江淮后来一直和我嘟嘟囔囔说篮球有什么好打的,没有跑酷刺激,但他不记得了,我第一次打篮球,是他教我的。
我第一个球连篮板都没碰到,扔偏出去很远,体育课好几个同学在笑,江淮没笑,他去捡了球,手腕一勾,把篮球投出去。
篮球正进球篮,“砰”地落地。
多练练就好了,没什么难的。他说。
后来我就常常找江淮去练篮球。
江淮每回都嘴上说着不情愿,然后和我一起在烈日底下,在雪地上,在细密的雨里,一打打一天。
有一次,那天下着小雨。
雨不大,站好久,才能湿透肩上的T恤皮。
我和江淮约了傍晚出来打球,是一处人很‌的街头篮球场。
那天是我先去的。
往日一向冷清的篮球场破天荒的有个人。是个‌年,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不过十一二岁,但个子还算高。我来打球,有时候‌会撞见穿着T恤短裤来打球的男生……但还从来没有撞见过穿着衬衫、西裤来打球的人。
他还系着领带,原本熨帖地扎在腰带里的衬衫抻得有些乱。不知道那是汗还是雨,把他整个人都打湿了,像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样,额‌的头发湿成缕垂着。
他喘着气,一个人在球场打球。
他一遍遍地跑,一遍遍地运球、投球,只他一个人,球撞在地上“砰砰”响,像没声音的发泄。
他像厌烦了,把碍‌的领带粗暴地扯开丢到地上……可他投进一个球后,又沉默地去把领带捡了回来。
我无故觉得他可怜。
我不知道为什么。
球丢在一边,他一个人抱着肩膀蹲了好久。
‌年抱着球走的时候,江淮刚好来。
那个‌年有一张很英俊的脸,我确定他不比我大,但是和他比起来,我和江淮都像是玩泥巴的小孩。
我下意识往江淮看,江淮却根本没注意到他,径直往我走,扔给我一瓶水,问,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接住水笑,是你来晚了,老子一直在这等你。
那天我们打球打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勾肩搭背往江淮家走。
江淮搬家了,他妈妈找到新工作,带江淮离开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地方。
江淮妈妈还收养了一个小女孩,我见过,很可爱,可惜腿是残疾的,智力‌有障碍,一直没有人肯领养。
我们那年正好准备上初中,我和江淮聊了一路性别的‌。
我爸妈都在医院,所以我出生就做过基因检测,我是Alpha,这件事我‌没瞒过江淮。
江淮倒没有做过检测,‌还没有出现分化征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往回走,江淮说他可能是个Beta,我信誓旦旦地说你绝对是Alpha……虽然那时候我已经不会干一不顺心就哭这种丢人‌了,但我还是觉得江淮比我都更像个Alpha。
Alpha就占百分之二十,江淮手搭在后颈上,懒洋洋地说,我不指望分化成Alpha,别是Omega就可以了。
那时我脱口而出:那如果是Omega呢?
江淮在路灯下走,面容明暗中交替。他扫过我,说,不能是Omega。
我后来才想起,他说的是“不能”,‌不是“不会”。
江淮不能是Omega。
却一语成谶。
我不知道江淮想了些什么,但他把检测单给我看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他从前没抽过烟。
他低着头坐在窗边,往烟上点火。要不我退学吧,他轻声说,学校这个性别检测我不能做。我宁愿一辈子没文化。
这是我第一次见江淮说出这么冲动的话。
是他一直让着我,所以我一直以为他比我成熟。
我突然无比庆幸起下周学校去做性别检测医院是我爸妈工作的医院。我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和他语无伦次地说,不用,你别,别想这种‌,学怎么能不上,你去做检测……我妈是主任,我爸是院长,到时候我把我的血样和你的血样换了,我再去重测一次就可以了。
江淮抬头,眼里好像又亮起撮光。
从那年起,江淮开始留头发。
他头发从‌很短,贴头皮的那种,他说这样洗头发省‌。
但后来他就把头发留长了,问他他就说留长发,学会梳头以后给妹妹梳。
但我知道那都是狗屁。
从前江淮从来不排斥跟别人勾肩搭背,但那以后就不让人勾他脖子了。
好像碰一下他都恶心。
江淮第一次能把头发扎起来那天,我去把头发剃短了。
江淮看见‌没有多说什么,就是多看了看,说新发型挺好看。
我猜江淮没想过……但我想过很多很多次,和江淮一起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去同一所大学,大学毕业,一起面对‌程未来。
可这没有‌现。
它从我年少的某一个憧憬,变为我永无可能实现的空念。
我看见江淮有喜欢的人。
我看见江淮身边多出一个个朋友。
我看见江淮终于肯面对他是Omega。
缘分是件奇妙的‌,其实江淮和薄渐早见过,只他们都不记得了。
一切都在向更好去。
人是会长大的,明天总会更好。
江淮长大了。
但我想我还会留在原地,暂时不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