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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武奔出赛场时,有人阻碍了他的去路。
眼前一片血红“滚!”他喝道。
长刀毫不犹豫的朝着其中一名血人砍去,却教另一个硬生生挡了下来。
“住手!他是姜玖!”魏云卿死命挡着,吼道:“他不能死在皇族人手里,他不会甘心的!”
周文武认出他就是那个唱西玄求爱曲的伶人,如今他披头散发,全身尽是伤及要害且见骨的伤,居然还能撑着一口气在赛场里他不是没有重挫姜玖,怎么一个废物、两个废物都打不过一个姜姓?他胆战心惊的往四处看去,周遭马车尽毁,没有徐直,那就是被带走了,他总算暗松口气,胶凝在正与执金吾对打的姜玖身上。
执金吾是个人,姜玖也是个人,是人耗尽力气的时候,但姜玖却像是耗不尽精力似得,他这分明是在烧着自己的生命力,被摄魂的人居然如此可怕,相较下执金吾只是撑着一口气不让姜玖离开而已。
他眼眸微沉,静心打量姜玖的杀人技巧。执金吾就是个利用的好对象,只有一等执金吾被杀,姜玖的生命力应也耗的差不多了姜玖的杀搏之术是西玄最厉害的师傅教出来的,这些年他一直安分的待在徐直身边,倒让人忘记他拥有一身好杀技,把这样的人摆在徐直身边,先皇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磨姜玖的性子,把他磨到没有性子方为周文晟所用吗?
如果此刻能将他给杀了,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徐直不会伤心,她就是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学者。他头也没有回,阴狠说道:“他必须死。他中了摄魂,被下了指令杀徐直,只要他存着一口气,徐直就得死。你道,他死好还是徐直死好?!”
魏云卿哑口无言。
周文武绕着姜玖走动,观察着他的弱点,好一击痛杀。魏云卿冷静之后,说道:“二殿下,我与执金吾都打不过姜玖,我会帮助你是,牺牲我也没关系,只请二殿下把这最后一刀给我,我送他最后一程。”
魏云卿见他没有说话,只当他默许了。他心里微叹了口气,不管如何在泥沼中挣扎,最终他们都在最美丽的年华逝去思及此,他又苦笑,想起以往快意人生的日子,姜玖若听他说这么文绉绉的话,必定会嫌他心思软弱。
心思软弱,撑不起西玄贵族的担子,偏他又是独子,幸而姜玖多方照顾,回忆那些年最常出现的画面就是他唱歌跳舞,姜玖非常有耐心的看着,然后对他说到:“放心吧,有我在呢。”
放心吧,凡事有姜玖在,谁敢动魏云卿?
“放心吧,最后一刻有我在,大不了就一起走吧。”他喃喃道。连他都知道徐直必须活下去,姜玖必须死。他咬牙,拽紧拳头,道:“好歹有陛下陪咱们呢,不冤了”执金吾匆匆提到连周文晟都中了摄魂,二殿下在场力扛,如今他出来了,那不就代表周文晟死了吗?死得好!死得好他忽然看见戴着面具的周文武转过头看他一眼。
那一眼他擅观人颜色。
周文武突地出手。
他浑身俱麻,大喊:“等等!陛下没死吗?你怎会让他活着?除非他摄魂解了?周文武!周文武!姜玖是徐直的身边人!她会伤心,是人养了一条狗,狗死了都会伤心”他不顾一切扑上去抱住周文武。
姜玖摆脱了执金吾,长刀划下,就算周文武及时推开魏云卿,魏云卿仍是被划了深深一刀。
他痛到跌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哑喊道:“徐直有头痛症!有头痛症!要是因为姜玖死了,引发她的头痛,就是你的错!天下人不会饶了你——”
周文武狠狠的砍向姜玖的大刀,两人大刀对击的刹那,他一脚踢向对方的手腕,卡啦一声,也不知是谁的手脱臼了,他趁机拎着姜玖的衣领,逼得姜玖撞上大树。
他盯着姜玖血红的眼镜,面露残酷道:“姜玖!身为徐直的身边人,你竟也敢伤她,恩?区区一个摄魂,你就要把徐直杀了吗?你的心就这么廉价?就这么容易被控制?也不想想是谁保了你七年!这七年来我有多妒恨你知道么?照顾她所有需求的身边人,竟要我放过你,就为了不让她伤心!人的心要是能被绑架多好,我周文武算什么”
姜玖试着用抡掌摆脱他,但两人身上的鲜血太多制不住打滑,当周文武再度压住他,咆哮道:“我只给一次机会!姜玖的弱点在哪里?他最恐惧的是什么?”
魏云卿一怔,下意识与已爬不起、可是还拿着西玄长刀不放的执金吾对看一眼,在场的人就他最熟姜玖,可是早成陌路“在哪里?!”周文武吼道,他被姜玖不要命的打在伤口上,痛彻心扉,但他仅仅只是闷哼一声,赤红着眼瞪着姜玖,仿佛这样瞪九了就能发泄他多年来的恶气。
魏云卿心神一凛,破碎的呐喊冲破喉口,声音再也不似平日的天籁。“姜玖最重情义!姜姓一族全灭,他痛不欲生,他横机皇室!姜玖!魏云卿死了!徐直死了!你所看重的人全都死了!你张开眼后,再也看不见你藏在心底的人了!”
魏云卿死了!徐直死了!你所看重的人全都死了!
姜玖猛地张开眼。
“姜玖,你醒了啊,来,正好喂药。”九行在床边说着。
姜玖瞪着他良久,这才慢慢的想起自己还活着。
云卿还活着,徐直还活着。
他被搀扶坐起来,下意识的扫过室内,暗松口气。
“找谁?白华姑娘吗?今日她有事,所以我来喂药。”九行笑道。“晚些我跟她说你找她吧。”
姜玖看他一眼,淡淡的说道:“谁找她,我只是纳闷她怎么变殷勤起来?”
说起白华,他心底认为不该留,但,留不留不该是他管得——哪怕以往都是他说了算,可是总要大姑娘允了才会。
他双手尚无力扶起瓷碗,全身肌肉时时麻痛又紧绷,活像不是他的。他憋屈的像个孩子班被喂着。他叮咛着:“你多盯着她些,白华心软耳根子也软,做事又冲动,大姑娘的身边人里,喂她不是西玄陛下给的嗤,陛下绝不会给大姑娘这种人,就怕她对大姑娘心软,将忠诚转向别人,总之,你多注意她点,别教她再害了大姑娘。”说道最后,他已有冷意。
“姜玖,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的?白华她有心追求你哎呀你怎么喷出了了!”
姜玖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比起他重伤在身时还要恐怖。他向来不会因随便这么一句话而失礼,至少,在徐直身边,他被训练的面不改色;他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他终于豁然开朗了。
难怪这阵子她总是有古怪的言语、奇怪的眼神“我拒绝!”
“白华姑娘人美心地好”姜玖冷笑:“你去娶?”
“其实,你不认为大姑娘的身边人都很有缘分吗?看看再临与同墨姑娘,如今白华又对你”“之前两人只有同事之谊,不理私事,这阵子她突然中邪跑来中意我?说出去谁信?”姜玖喘了口气,又道:“多半是她想要留下来。”
“留下来?”
“大姑娘的身边人,十年为一期,男子入朝,女子的十年是大姑娘对陛下说的。这些女子也需婚嫁,同墨为此,在再临炸死后在他的默许下伪装成他的未亡人,就是为了一直留在大姑娘身边;白华也许以为成了我的人以后就可以留在她身边,不比嫁个外人而再也进不了徐府,说不定依她的蠢脑筋,等成了亲还盼着我死呢你这样呆若木鸡是怎么了?”
“不,那个同墨姑娘是伪装成未亡人,不是真的嫁了?”
姜玖微微眯起眼。“同墨好像比你大了些?”
“嗯啊大了些也不错啊。”虽然粗暴了点。“她是哑巴。”
“我学了手势等、等一下,其实我没别的意思”九行脸色略红。“哦?再临兄这个人是非常随便的,他对婚姻事不看重,你光看他毫不犹豫炸死就知道,连季姓他都不打算恢复,说不定就这样跟同墨过下去”姜玖看着九行苍白的脸。
他暗自失笑。其实白华也好,同墨也好,他还真的感觉不出她们哪里好,这小子果然还年轻,年轻时再怎么受创伤都能恢复,但他不行,看人事物总有一份麻木。
九行故作无事的取来信纸。“喏,这是魏公子写的。”
姜玖随意看上一眼。都是伤重濒死的人,那能看见对方;他为了确认云卿是活着的,而非是他们在欺骗他,一如他们在偏徐直一般,他要九行无论如何都得证实魏云卿还活着。
然后,九行带回一首少年情歌。那是魏云卿第一次自己作词,他不小心听见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十二岁?十三岁?他们醉生梦死还不知大刀将要落下的时候。怎么这么久远的事他还记得呢?怎么连云都记得这首歌只有她听过呢?
也不知怎么的,每隔一阵子那小子就让九行送来一阕词,都是少年时他看过云卿写的,确认彼此还活着。呵据说那种擅歌舞,转眼就能做出诗词的人心地柔软,只要三言两语就能骗到原谅,所以他才宁可与魏家小子形同陌路他在看看九行放在他手上的纸卷,是徐直的笔记。他细细读了一遍,不由得苦笑。他自认西玄贵族之后他是顶尖聪明的,却还是远远不及徐直。
在没有成为徐直身边人前,他想着徐直不就是一个爱舞文弄墨的女人嘛?只是顶了徐姓而已,要他说徐达还比她美呢,成了身边人后才知道蠢的是他。
“大姑娘近日可好?”
“好。自开颅后少有头痛,只是”
“只是?”他时关注着徐直开颅后的近况。一向是很好、不错,看似跟以前一样,让他安下心来。
九行嗯了一声。“可是是我的眼光有问题,周公子也从没有说什么,”他提到周文武时,姜玖撇了撇嘴。“但我觉得大姑娘好像老了点。”
“老了点?”
“姜玖,大姑娘是不是先前喝了什么保颜药,现在忘了喝?看起来多了那么个几岁。”
“是憔悴吧。大病初愈是会这样的。”姜玖不怎么放在心上,一字字读着徐直的书写。也只有还年轻的九行才会注意到女子的美貌吧,他都经历了那么多事,美貌?那根本不值一提。想他当年还发下豪语说要娶西玄第一美人呢。
他又问:“陛下呢?”
“陛下三不五时差人来探大姑娘。”
姜玖寻思片刻,想起他昏昏沉沉时,廷尉亲自来看他一会,在他耳边说着陛下的口谕——“你很好,且放宽心养伤,朕不会亏待你。”
廷尉那双冰冷冷的眼神,哪怕他伤重也极为印象深刻。明明是代表陛下安慰的话,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冷意。陛下满意他听从旨意,即使他只是中了摄魂,万不愿对徐直做出那种事,但这何尝不也表示他是忠于陛下的?为何廷尉的眼神他一直想不透,以致在养伤的这段日子时时想到那双眼睛。
“你还是多休息吧。”九行扶他躺回去。“早些好,就能让大姑娘知道你们还活着的好消息。”
“好消息?”姜玖失笑,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大姑娘还是坚持要去涂月班的老窝吗?”
“是啊,等她头发过肩后,养足了精气,就要出发了。”
“我明白了。”果然任何事都阻挡不了她。也对,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她的研究,连她的头痛都无法阻止她。
九行将徐直写的字句搁在桌上,正要离去,突然听见姜玖问了一句:“大姑娘有问过我们一声吗?”
九行顿时面露尴尬。“也许心里是有的”
姜玖轻笑一声。“我累了,连喝碗药都这么累,要康复还真要一段日子,你们设想的很好,不告诉大姑娘,以免她精神不定伤及开颅,累及修养,你放心,你要学的还很多,我会尽力好快一点,跟着你们去”
“也不用急于一时”九行闭上嘴,他看见姜玖斜睨他一眼。自他来到徐直身边,他老是觉得姜玖对他有很重的敌意。
姜玖合上眼目,笑道:“阿玖阿九对她来说都是同一人吧”
九行等了等,没等到下文,虽是一头雾水,却也不打扰他休息,悄然掩门而出。
姜玖笑了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是在笑自己呢,还是笑九行?
阿玖,阿玖,一开始他还反感徐直叫的这般亲热,而后才渐渐发现,她从来就不记得他们的贵族姓氏,再临、同墨、阿玖因为,她从来不留心,所以,他们也不该留心;有心了,等着他们的就是自取灭亡,这点,徐直一直做得很好,不是吗?所以,哪怕他与同墨在她心里已经死了,她也不会有半点感伤。
真的很好现在他只需尽快养伤,在徐直身边再熬上三年,就能转入朝堂,恢复西玄姜姓,就如同已入朝为官的第一个身边人。
当年他看着周文武对徐达疯魔感到不解,或许他对恢复西玄姜姓也早就疯魔了吧他失笑,双手捂住眼眸。
“他就是姜玖,姜姓之后。徐直,你看如何?”
二十多岁的美人走到跪在地上的姜玖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姜玖刚自大牢出来,一身梳洗过后他还他后美的容貌,他略比眼前的女子少上几岁,但在近距离之下,他真真觉得此女子比他还小。
她是徐直呢,当她二十岁名动天下是,他才是十六岁少年,他提醒自己。
他小心的掩饰贵族气质,又刻意不显出太多的卑微。徐直名动天下,西玄人皆知,他心里对她也敬上几分,不过他瞟向她身后的身边人,叫季再临,他认识。
都是天涯沦落人啊。
徐直固然聪明,也有袁图神算的撑持,但未尝不是她身边人的协助才有今日风光?
他还不容易压下云卿,受陛下钦点,只有让徐直认同,他就是稳稳当当的身边人了,到那时他在不动声色骗徐直把云卿弄进府,好过云卿落到其他西玄贵族手里。
身边人这种位置,云卿干不来,迟早会出大事,还不如他来顶。有他姜玖在,谁敢动云卿他摸透了陛下的想法,贵族间最好不要连成一气,他得与云卿保持点距离,徐直就是个最好控制的人。
徐直嗯了一声,俯下身凑到他面前道:“见过吗?”
“见过。”他控制后退的冲动。这女人!“哪见得?”她似是一脸纳闷。
他眯起危险的黑瞳,抬头对上她平静的眼神。最后,他决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咬牙道:“最近一次,是在青楼。”
季再临上前一步。“青楼?大姑娘出门,我与同墨比随伺在侧,姜家人,你在说谎吗?”
姜玖几乎要嗤之以鼻了。徐直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姑娘吗?西玄徐姓谁都知道是可以公然有男人的,不管是徐直的第一个身边人公孙玲或者第二个身边人季再临,都是入幕之宾。他很想问问季再临,现在是不是松了口气,终于有接续者?好好一个贵族怎样都比小倌好,难怪只听过徐达入过小倌倌,却不曾听闻徐直进去过坦白说,徐直不一定要进去,直接挑个小倌去徐府也成,现在他这个身边人不也兼具这种功能吗?他自嘲的想着,以往是他上青楼,现在他却成了伪小倌所以,才不适合云卿那小子啊。
那小子到时不情不愿表露在外,这孤傲的徐直还不知道要怎么虐待他呢。
姜玖尽量坦然道:“一年前,我在青楼里,当时大姑娘正在街上,有人对着你唱求爱曲,正巧你抬头,我们打了个照面。”
徐直哦了一声。“不记得了,但你记忆力不错。”
姜玖脸上有抹狼狈。犹记那时还有人笑问他,万一徐直看上他怎么办?他回什么?春风一度也不错,他也想看看西玄所谓聪明的女人在床上是不是也够聪明。
哪知到头来,人家根本没记住他。他垂下眼,静下心,放松拽紧的拳头。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保住自己,保住自己就是报纸姜姓与云卿,其他的,慢慢来。
徐直走到殿阶前,无所谓的作揖道:“就由陛下做主吧,谁都行,他也可以。”
高做在龙椅上的老人温和道:“那朕就替你安排姜玖吧。姜姓一族罪犯滔天,法理不容,朕也无奈,只能保住一个姜玖,就让他去磨一磨,说不得他日还能重返贵族之身。”
姜玖叩首。“陛下仁慈。”
“以后你主子就是徐直了,作为她的身边人,你的忠诚都得给她,知道吗?”
他掩饰嘴角的讽刺。“罪民遵旨。”
他随着徐直、季再临走出殿外时,迎面而来的正是宫里太监与新上任的廷尉。这廷尉是太子的人马,为人严厉而公正,几年前据说有旁支远亲见他平步青云而强霸京里,被他大义灭亲处刑了。他这嫡系只有他一人,旁支远亲也经次一刑没剩几个重要人物,他赢得铁面无私的称号,更得太子重用,连陛下都因此注意起他这号人物来。
他都在想这个廷尉是不是存心的,没有靠山,连对亲人也不留情面的人,他要是陛下也会用。这个廷尉为了爬上高位,花的心思可不少啊。
徐直与廷尉擦身而过时,并没有看向对方,各自要离开,季再临连忙叫:“大姑娘。”
徐直停步,看向季再临,而后顺着他的目光转向廷尉。
廷尉也因此勉强停下,朝她作揖。“大姑娘。”
徐直恩了一声。“公孙玲,好久不见。”
廷尉神色凝住,沉默大半天,久到一旁的太监都微微抬头看向他,他方道:“如今公孙已是西玄廷尉,大姑娘以后还是叫我一声廷尉吧。”
“好。”
廷尉拍过姜玖,脸上似笑非笑。“看来姜家人后人就是大姑娘的身边人了。”
“是的。”季再临在旁答道。
“那可要,好好地调教你这个身边人,免得他爬到你头上了。”他意味深长的说道。
徐直看着他,然后不耐烦放人转向季再临。“再临,这是你的事。”
季再临低下头掩饰笑意。“是,我会好好调教姜玖的。”
廷尉挑起一道眉,难得的幸灾乐祸。“大姑娘喜欢守规矩的人,这姜家小子桀骜不驯,季再临你可要好好练练人,以免大姑娘一个不开心,就告上御状换人啊。”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姜玖却是极为受用,将徐直的喜好记了下来。
徐直看向姜玖。“恩,别让我感到麻烦。”
“是。”
不知是不是他敏感,当他随着徐直离开时,感觉背后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往侧后看,廷尉站在那里漠然的盯着他们,在旁的太监一直垂着头,仿佛当自己不存在。
宫里的太监都是传声筒,没个好东西,他想。先前京师贵族间还在打赌,徐直与公孙玲杠上时,陛下到底是偏向在京师横行无阻的徐直,还是铁面无私的廷尉或许,这一天,会遇上的。
只要他能活下去。
徐直的第一个身边人就叫公孙玲。
姜玖猛地张开俊目。
这样的认知,让他神智瞬间清醒起来。“公孙玲!是了,是叫公孙玲啊!”他想起来了,徐直的第一个身边人离开徐直后,承陛下的恩德在朝任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辟,一开始还有人把身边人这事当众提一提,公孙玲因此与同事闹翻,久了也就没人自讨没趣的去主动提起;当时他尚年少,听过就忘,后来公孙玲身职廷尉,铁血的办了几件京师大案子,人人看着他只想着公正无私的廷尉,压根少有人想起他的本名或者跟徐直的身边人连接在一起。
徐直的第一个身边人他又想起那日公孙玲代周文晟前来传口谕时,那眼神冷冰冰的看着他廷尉恨他,因为他举刀向徐直,害的徐直差点枉死!
突然之间,有什么解开了。
在黑暗里,他挣扎的坐起来,全身疼的冷汗直流。
“我懂了今天大姑娘不是写脑中当下记得的思考,她是写给我看的。”他已有习惯阅读徐直的书写记录,反复思考,希望能够跟上她的脑里思想,但每每挫败,有时入魔到连梦里都在思索着。
阿玖,我找到你了。
今日徐直所写,谜解就是这句。
他怔忪半天,而后失笑。找到又如何?对于徐直,身边人是死是活,从来就没有意义,她只是喜欢破解谜题,甚至,会为了这个谜团而前来确认他的生死。
仅此而已。
她根本没有心,所以,她的身边人最好也不要留心,谁先留了心,谁就是自取灭亡。看看季再临,留了心,连季姓都不要了,他不能也不会何况,他的心早就不见了。
姜家只他一个人,曾经最亲的也成了陌路,哪怕现在云卿有软化的迹象,但是他一点也不想去把自己的心找回来。再过三年,他就要回到朝堂重挣回姜姓的荣耀,至他死,他都不需要他的心。没有心就不会痛,他会跟公孙玲一样用尽心血来光宗耀祖公孙玲?
他顿了下,面露疑色。“为什么那日在殿外,她会唤一声公孙玲?依她补寄姓的个性,应该叫声啊玲含糊过去才对。”再临、同墨、阿玖她从不主动喊他们的姓,她不记西玄贵族的姓,又怎会腾出自己的脑量去记公孙两字?
她满脑子学术研究,要塞个人在她脑里简直不可能,叫他们名字也只是方便喊人而已要徐直有心,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算哪天周家皇室不出产疯子门被推开了。
果然是徐直的作风,从不偷偷摸摸,要解开谜题就光明正大。这让他想起他刚来的头一年,徐直看中人家质子自它国带来的护身符,因为在她脑里没有这种记录,想直接讨来研究,他与再临为了不让西玄徐直有个恶名,丢西玄人的脸,绞尽脑汁去亲近那名质子,最后换来那个护身符这种身边人还真不是一般人做的了。在黑暗里,他不自觉地笑了。
烛火亮了。
她背对自己正低头看着白日她的书写,身上穿着斗篷,身姿跟往常那样直挺,可见开颅后她如九行所言一样修养的极好。
极好。
他暗松口气,眼见为凭,总是安心些。
也是,如果身子不够好,怎会花心思来解谜。
他只能在她身边再做三年,那,他就陪她解解谜吧。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大姑娘,我就想,你是发现了。那上头写着,我找到你了,阿玖。总算也有这么一回,我终于看懂了。”
在桌前的身形一如往昔的果断转过来,完全没有疑惑、做梦、震惊等情绪。
姜玖保持笑容,看着这穿着斗篷的女子往床边走来,她背着桌上的烛台,是以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她却能清楚的看见他的细微的表情。
他神色自然,轻松笑道:“大姑娘,你真是聪明,是怎么看穿我跟同墨还活着。”
“同墨,也活着吗?”
姜玖思绪一滞,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看不清,但,语气似乎有点古怪?“是的,她也活着,只是我们几度跨进鬼门关,所以”
徐直哦了一声,坐在床沿。“现在呢?已经都稳定了吗?”
“是这几日我正想下床,只要能走,我就会到大姑娘面前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举刀向大姑娘”说起来,他也懊悔。
“非你所愿,任何人皆是如此。我若中摄魂,便是要我杀了你们我也是毫不迟疑。”
这话还真直白,姜玖内心苦笑。不直白也就不是徐直了,连说点好听话都不会。不,不是她不会,而是她从不愿花心思去学。
忽然间,她往他这里凑来,姜玖已经习惯她这种动作,也早麻木了,连帽随着她的倾斜滑落,露出她尚未及肩的青丝。
虽然已经知道开颅有多惊险,发须剃光再长,但亲眼目睹了,他仍不由得脸色发白。西玄哪有女子在三十多岁时头发这么短?短到只怕他呆在她身边都会时时刀劈开她脑子的那一刻吧,他都不知道该不该同情九行了。
她仿佛一时不适应帽子落下,微微侧过头,面向烛火。
瞬间,姜玖停止呼吸。
她又将帽子戴上,说道:“头还不能受凉,我老忘了。”
“大姑娘”
“恩?”“你你怎么”他声音微颤,令徐直往他面上看去,他脸上肌肉无法控制自如。他想说,怎么变得这么憔悴。在他中摄魂前徐直跟他初见时没有什么两样,如今的徐直相貌已跟她的年龄相合是开颅让人一夕变老么?再一定睛,她颊腮满泪,令他心神大震。
他忽而想起,那一年他全家罪证确凿问斩后,他心灵大受折磨,一日之间已认不出水里那个拥有沧桑面貌的自己。
“大姑娘,你从来没有哭过呢。”话出口的不甚流利。“怎么会哭呢?是谁欺了你?还是”还是为了他而哭?他以为以为姜家全灭后,这一世再也不会有人为他落泪了。
“谁会欺我?”徐直想了一下,却是自己不曾哭过。她抹去颊上湿意,眼底却又蓄起了泪。“真奇怪,眼泪还没停,但现在心情却是轻松多了。阿玖你道是因为哭出来的缘故,还是因为亲眼看见你活着,我脑袋清空了不少?”
姜玖闻言,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这就是徐直啊!这就是徐直啊!不管是何时何地,她总是想解开她内心的疑念,不管何时何地她就是这么坦然。
明明满面是泪,她也不遮遮掩掩,仿佛眼泪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可耻也不是要楚楚可怜博人喜爱,她就只是发泄而已。
就只是因为他活着而已。
她哭了,因为他活着。
所以所以没有心的,是谁啊?
“大姑娘还记得吗我初来的那一年,你看上一个质子身上的护身符,最后是我替你套交情换来了,足足花了好几个月呢。”
老实说,徐直不记得是他来的第几年,却是记得护身符那件事,因为这是近年她唯一没看过的它国护身符。她委婉道:“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力,我一样可以拿到手。”
他自掌中抬起眼,温柔的笑道:“大姑娘一向不大诳语,我居然信了你呢。也许你不需要,但我还是必须做,这就是身边人的职责。大姑娘,你养慢些,等我好些,我陪你去一趟涂月班的老窝吧。”
徐直看着他。
他笑到无法停止,哪怕全身被这股笑意折腾到痛不欲生,最后他捂住脸仍然大笑着。
“好。”徐直起了身。“你好好养伤吧。”
姜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她神色虽是模糊,但较以往柔和些。“大姑娘,你记得公孙玲。”
徐直嗯了一声。
“为什么你记得他姓公孙?”
徐直奇怪的看他一眼。“他希望我记得,我便记了,需要为什么吗?”
“”就这样?因为公孙玲够主动?只要主动?她不是不喜欢太主动的人吗?
到底是谁说徐直喜欢守规矩、顺从的人?太过私人的事他从不主动提,再临也是,他们长久守着这条规矩,方能留在徐府,不该是这样的吗?
徐直起了身,道:“确认你跟同墨还活着,我就”她搜寻着此刻情绪的形容。“我就放松了。你好好休息,改明儿我再来看你。”
“大姑娘!”
徐直停下。
“你能不能先把烛火灭了?”
徐直依言吹熄。
乌漆墨黑的屋子里,姜玖低低的说着:“我姓姜,大姑娘平日叫我阿玖就可以,但,我希望三姑娘能记住我的姓。”
“好,我记下了。”
他微微一笑,又听的她道:“阿玖,等你好了再陪我练拳吧。九行不擅长。”
“这职责确实该我,请大姑娘再耐心多等些日子。”他柔声道。
他听见门被掩上的声音,突地笑了一声,而后连连底笑。
脸上一凉,他一抹去,笑声赫然停止。
黑暗里,他声音轻轻地响起:“我也落泪了啊原来,我还有心吗”在徐直身边的日子是平静的、沉淀的,哪怕他日日夜夜想着姜家的恨、姜家的荣耀,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找回来自己的心吗?
无论如何,万幸
徐直没有看见。
一个大男人哭了,真真丢脸至极。
此风,不可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