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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小了些,从厚厚的云层里稍稍透出点点微光。荒野无边,在这样暗淡的天地间,树林是轮廓模糊的骚动巨兽,荒草起伏像是无边的汪洋。风从辨不清的方向吹来,把人吹得心都冷了。
三娘子在和莫如雪正在拉扯、争执:“三哥,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莫如雪紧紧抓着三娘子的手腕,即使走出这么远,也仍然压低了声音:“快走!”
“三哥,我们刚才打伤人啦!”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去救他!误伤无辜,就这样一走了之,这不是我们侠义中人该做的事。”
莫如雪气急败坏地将妻子一把抱住:“你不走,你想救那个人,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刚才出手的人是谁吗?他就是杀害大哥的凶手——龙千里!”
三娘子挣扎的身体突然定住了:“龙千里?龙二?二哥?”
“不!”莫如雪甚至不自觉地勒紧了自己抱着三娘子的双臂“不许你再叫他二哥!记住,是他,杀了大哥!
三娘子愣愣的:“就是他”然后她猛地反应过来“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几年了,关于大哥的死你总是说一句,留一句。外边的人都说,是一个不知名的刀客杀了大哥,可是你却告诉我,是龙千里杀了大哥。你说的话,我信,我一直信。可你多和我说两句行不行?毕竟龙二曾和你们并肩战斗过。过去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兄弟反目成仇,刀兵相见?今天晚上终于见着他了,你告诉我吧!”
“你要听?”
“我想知道!”
“好,”莫如雪放开三娘子,他的眼在黑暗里放出更黑、更亮的光芒“我告诉你!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发出野兽一样的喘息“那个夜晚大哥受了很重的伤回来他和一个初出江湖的使刀高手比武,被那人当胸一刀,砍得血肉模糊可是大哥的身体一向很好,他以前受过比那更重的伤!如果不是龙千里趁机暗算,大哥一定还能像往常那样,很快就康复的!”
莫如雪的表情是那样狰狞,让三娘子都不觉受到了惊吓。
“可是那天晚上,当我去给大哥换药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龙千里就站在大哥的床旁!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空气里全都是湿漉漉的水汽,龙千里脸色铁青,他歪着头,脸上全都是冷汗,身体僵硬得像是院子里已经枯死的大树突然,龙千里抽出他的十字枪!”
莫如雪方才说到龙千里的时候,声音低沉,好像被旧梦魇住,再说到“十字枪”时,声音突然惊恐地尖利起来。三娘子被他吓得打了个寒战。
只见莫如雪虚握着右手,猛地向三娘子虚刺一下:“刺进了大哥的身体!”
三娘子吓坏了,踉跄着向后退去。莫如雪虚脱似的垂下头:“于是大哥死了,二哥,成为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白道第一的大侠,终于给回忆折磨得心力交瘁。
“他他为什么要杀害大哥?”
“原因?”莫如雪不屑地摇摇头“原因可太简单了当时大哥的手里可有扶济堂筹来赈济黄河灾民的十万两银子!我后来查账的时候,却发现银子只剩下五万两!
三娘子蓦地愤怒起来:“三哥!我们回去!我们得杀了龙千里,为大哥报仇!为扶济堂清理门户!”
莫如雪震了一下:“不行。”
“不行?”
莫如雪苦笑着:“报仇?报不了仇的这个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更兼武艺高强,我从前就不是他的对手。而他身边的人,遍体杀气,胸佩红花。如果我没猜错,他便是新近崛起于江湖的红花杀手黑杀。所谓‘红花黑杀,生死由他’。以他二人之力,我俩万万不是敌手。”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莫如雪烦躁起来:“试?拿什么试?一个不小心,连命都丢了!”
三娘子一愣,凝视自己的丈夫:“你害怕了?”
莫如雪沉声道:“我是不愿意冒这种没有必要的危险。”
“没必要的危险?”三娘子皱起眉头“三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算计得失?你若是说你放不下旧日的兄弟情谊,我不怪你。可是你若是说,你怕打不过他,我可就要笑话你了!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
莫如雪垂头低语:“明知不是对手还要去以死相拼,这么做,是不是太傻了?”
三娘子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势利的话是出自丈夫之口:“傻?三哥,五年前你们三兄弟乘船南下,决战铁心帮的时候,有必胜的把握么?四年前,你为了救一个误闯禁地的老人,与雁荡山空明子绝壁论剑时,有必胜的把握么?三年前,你为了成全一对苦命鸳鸯,独闯少林寺,掌惊木人巷,强将那不该出家的孩子带出佛门。那时面对少林十八罗汉,你有必胜的把握么?”
她越说越快,莫如雪却只是听着,耸着肩膀,用一种固执的姿态对抗着妻子的指责,等到她说到无话可说了,他才冷笑着总结:“那些过去的事我已不愿再想起。那时我太年轻,太好胜,现在,我决不会这样做了。”
虽然没有打雷,但那句话却像一声霹雳在三娘子的耳边炸响,整个世界似乎都被一记闷雷击得粉碎。
她本出生在江南,家中世代为官,迎来送往、奴颜卑膝的人从小便见得太多。她曾亲眼看到有人为了讨好哥哥,自己来做媒,想让女儿做哥哥的小妾;也曾亲眼看到父亲为了讨好上峰,连着几天彻夜不眠地琢磨一份寿礼。两面三刀,媚上欺下,左右逢源,口蜜腹剑,她看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每每充满了绝望。男人,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三哥”三娘子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你老了”
莫如雪被噎了一下:“可可谁能不老呢?”
不是!不是这样的,三哥!
三娘子在自己的心里哭叫着。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不会老的!
就在她对整个世界都绝望的时候,听说了他们兄弟三人的事迹,扶济堂的传说。她才知道,在如今这个越来越没有志气的江湖里,还是有真正的大英雄的!
于是她离家出走,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到开封来投奔扶济堂。她图的是什么?她到的时候,轩辕大已经死了,龙千里已经走了,扶济堂支离破碎。可是她留下来,过了半年嫁给莫如雪,她又图的是什么?
“三哥,大哥可以死,二哥可以变,可是只要三哥你还站着,”三娘子哽咽着说“扶济堂就没有断了气脉武林里,这面信仰的大旗就还没有倒!轩辕大就还没有死。”
扶济堂没有倒!当她第一眼看到莫如雪的时候,就已经确信了:当时莫如雪比现在年轻得多,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没用惯使的剑,却在双手里横着一口大关刀。他身上已有五六处伤,白衣被染得斑斑驳驳,他站在一座石桥上,冷冷看着桥下的祁连山马匪。
他说:“要么上来再打,要么立刻滚蛋!扶济堂莫如雪在此,这些女人,你们卖不了!”
在桥的这一边,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瑟缩着依偎在一起。
莫如雪不耐烦地晃着身子。
三娘子突然发现,丈夫老得好快,虽然才只三年,可是她却好久没有再见他那样飞扬的神采了。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说是谁杀害了大哥。今天好容易碰上仇人,你又一声不吭,掉头就走。龙千里是项生三头、肩生六臂的妖怪?他能把你吓成这样?你还配当武林白道的领袖?你怎么对得起大哥的在天之灵
突然之间莫如雪就爆发了:“轩辕大还没有死,你这就去找轩辕大吧!”三娘子一时间张口结舌。
“从前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只会看到轩辕大。轩辕大轩辕大轩辕大。”莫如雪嘲弄地冷笑着“即使是在他已经死了四年之后,我的老婆仍然张口闭口地念叨着他。”他抓住三娘子的肩膀,逼视着她“扶济堂已经散了,我告诉你,散了!轩辕大死了,龙千里死了,莫老三也死了。我现在站在这里,我不是谁的兄弟,我也不用是谁的兄弟,我就是我,我是莫如雪,公道大侠莫如雪!你少在我面前提起过去——我恨过去!我恨龙千里!我恨”他把“轩辕大”的名字硬生生吞下“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张口闭口的轩辕大、扶济堂,这算什么?”
三娘子被他的弦外之音激怒了:“三哥,我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种话来我是三娘子,我跟的是你的排行!”
莫如雪却突然觉得莫名的轻松:“有的话,既然今天已经说了,那就干脆说透吧。娘子,我的好娘子,关于过去,你记得的是那些传说,而我记得的是这些伤痕!”他扒开衣襟,让伤痕累累的胸膛暴露在风里“铁心帮的刀伤,空明子的剑伤,少林寺的掌伤。威风是给别人看的,伤却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凭什么?我拿命在救人,别人却给了我什么?”
三娘子闭着眼,滚烫的泪把眼角灼得生疼:“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那你这次还这么执著地想争夺天下武林盟主之位”
“其实不过是想求一场荣华富贵。”
“那大哥的仇”
“我日后自有安排。”
“日后?”
“也许就是明天。”
三娘子的心已彻底凉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也许是永远。”
两人话已说僵,暂时陷入沉默。过了很久,两人发热的头脑才一点点地冷静下来。
莫如雪缓缓道:“你不该这么聪明。”
三娘子却累得不想再说话:“我不该这么相信你的。”
莫如雪艰难地措词:“三娘我我已经为了江湖付出那么多,现在我想从江湖中得到一点什么,这有什么不应该的。你以为我不想报仇么?可是报了仇又怎样呢?大哥已经活不过来了。可是我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们的孩儿还没有出世,难道你让我为了一个死人,抛却这作为活人的幸福吗?”
“可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什么?”
三娘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她转过身来,不顾一切地向破庙里赶回去。莫如雪看她已然失控,在后面大喊:“你干什么去?”
“我干什么去?”三娘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赶着“那少年未必就死了!龙千里也未必就离开了破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不能让人日后说江南飞燕三娘子打伤无辜,却见死不救;遇着了仇人,便落荒而逃!”
她的话终于刺痛了莫如雪:“你站住!”
“莫大侠还有什么话说么?”
“你真的要去?”
“是。”
“你不后悔?”
“我不是你!”
莫如雪犹豫一下,然后他迈步赶过去:“好,你留在这儿,我去!”
三娘子一愣:“什么?”
莫如雪下定决心,每一步都似乎重逾千斤:“你以为,我真的能放下大哥的深仇么?想我莫如雪,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却浑浑噩噩,终日无所事事。是大哥他点醒了我。和他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拔仗义刀,管不平事,是我最痛快、最热血、最年轻的岁月。大哥让我重活了一次。没有当日的他,便没有今日的我。大哥对我,恩同再造!他惨死敌手,我怎么能忘记?”
三娘子简直被莫如雪弄糊涂了:“那你刚才”
“唉”莫如雪长叹一声“傻瓜我要是去报仇,死为正义,亦不足惜!可是我现在是一个人么?我的身边还有你呀,你腹中还有我莫家的骨肉呀。你知道的,大哥死时并未婚娶,我们的孩儿也可以说是‘扶济堂’唯一的后继传人。我我怎么能让他稍有闪失。所以刚才我想,无论如何,我要忍。我要忍到孩子出世,安排好了你们,我才去冒这个险,故而才说了那些泄气话“
三娘子又惊又喜:“三哥,这是你的真心话么?”她只觉得方才一片片碎裂的心又拼凑到一起,几有劫后余生之感。
莫如雪从后边一把搂住她:“可是我终于明白,人生在世,但求坦荡二字。长久以来,我或许是真的想了太多,今日就让我再任性一回,来一个不计后果,但求痛快淋漓!”
他把脸压在妻子的额角上:“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恨大哥,恨过去,因为他们总是让我觉得,我的今天可真是无趣啊。”
三娘子连忙拉住他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任性:“对不起三哥,是为妻想得多,说得太多。你你莫要意气用事,反坏了侠义大计。”可是突然间,她腰间一麻,已给莫如雪封住大穴。
莫如雪将三娘子拦腰抱起,一跃上了路边大树,寻了个稳妥隐蔽的树枝将她放好:“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回去,取了那狗贼的人头,也消了你心中的疑虑!”
“三哥”
“你乖乖呆着。”莫如雪轻轻抚摸着妻子的面颊“一炷香的工夫我若还不回来,你就立刻走,直投洛阳,去寻‘银剑金刀’马易。以后逢着初一、十五,为我烧些纸马就行了“
“三哥”
“娘子,我去了!”
莫如雪挣开三娘子的双手,跳下树来。三娘子从树叶的缝隙间望过去,只见自己的丈夫挺起胸膛,大踏步往破庙而去。忽然间,她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莫如雪的情形:白衣染血,冷笑关刀。
有一句话,蓦地脱口而出:“三哥,无论如何,我等你!”
莫如雪回身招了一下手,心中想的却是:“别的我可以不管。可是三娘有句话说得没错:那个被我们误伤的少年,他死了么?他身上有我们夫妻打出的伤痕,若是三月三英雄会上龙千里拉他出去胡说八道,那可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