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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纾按约定派了两百骑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尾随至凌冲二州交界之处。罗彻敏让唐瑁写了一封书函给张纾,全是些“主人高义,某实感激”之类言辞,竭力表示绝无恶意。然后与那封张纾通敌之信一起,放在右居屠王身上,交了出去。
起先还怕张纾再追来,然而数日无警,进了春山府,众人便也渐渐放心。他们都记挂弘藏禅师,可是那日搜遍了山洞,也没有发现他和青袍人的行踪,想来他神功盖世,似乎不至于遇难。他们审问过右居屠王,右居屠王破口大骂,他们谁也听不懂,只好作罢。
倒是唐瑁听了他们描述,似若有所悟,道:“是他们族中的密思吧?”
“密思?”罗彻敏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智者,或长老的意思。”唐瑁答道:“主持祭祀的人。然而倒没听说过白衣别失的密思,什么时侯有了戴虎面具的毛病?”
“对了,唐判官,你不是要搜集故事吗?”罗彻敏想起从前要逗逗他的想法,道:“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唐瑁疑惑地看了看他,道:“我要的可是村言野语,王府书阁中,可是没有的。”
“自然不会是书上的,”罗彻敏趴到他身边道:“我说了,天上有一位神女,她坐着一乘缠满了藤罗的金车,藤罗上结着成千上万只碧果,当果实绽开时,会有虹雀飞出,成千上万只虹雀结成天上的彩虹。她有一只大珠”
“这么老的故事”唐瑁不屑地打断了他,道:“不就是昊天娘娘和星灵珠的故事吗?”
罗彻敏略略一怔,问道:“你知道?快跟我说说!”
“有趣,怎么这会子你倒要我说了呢?”
“快说快说”
罗彻敏与唐瑁的争闹,引得一边乘骑的冯宗客和鄂夺玉都往车边凑了一凑,他们也起哄道:“唐判官,旅途遥远,不如说个故事解解闷吧!”
唐瑁经不起他们吵搅,终于翻出他的稿子来,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这昊天娘娘,原不在道释诸神之中,来源也颇不可考。从前我以为是蕃人传说之神,可后来翻阅一些古籍,却发觉原来我中土,也早有这神祗记载,却不知近几百年来,为何湮没无闻?传说她自天地始孕之初,便由清气凝成,经十万万载岁月,终于开正觉,成为九天真神,位在南,足与东玉帝,西佛祖,北天尊相抗。她有二子,皆为天上星宿,一名战风,一名斗雪”
他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卖个关子,可几个人都沉默着,竟无人凑趣。他颇有些不满地咳了一声,才接着往下道:“这战风斗雪二星,性喜争斗,因此历代占星家都主为大凶。二星不满玉帝,起兵东攻,天兵天将纷纷败阵。玉帝见形势危急,下令诸臣议策,太白金仙献以离间之计。玉帝大喜,依令而行。结果二星果然上当,自行残杀,等他们明白过来,己经是两败俱伤。
他们得知玉帝大军将到,战风慨然前去,欲以元神消解玉帝神力,使他的兄长有带着部下有逃回南天的机会。可斗雪却不肯,率残兵赶去,意欲一同赴死。虽然他们的兵力和神力都己折损大半,然而一战还是让东天诸神伤亡极剧。那时,整个天庭满是神元散去后留滞的仙气,凝成一团团绯色的旗帜,这些旗帜永不消失,每日升时都会辉映东天”
“快说,他们后来怎么了?”罗彻敏终于忍不住催问了一句,他手上也不闲着,倒了一杯茶塞在唐瑁手中。
“后来,后来我可不知道了!”唐瑁颇为懊丧地抖了抖稿子,道:“这就是那天在雁回镇上听来的,没等我记完你们就催着要走,本来说回来路上再找那个掌柜的,可回来时兵慌马乱的,怎么还顾得上这事?”
“唉!”三个人齐齐叹了一声,看上去都有点惘然。倒让唐瑁有些疑惑,问道:“这个故事真这么好听?”
“啊!”罗彻敏却突然跳起来叫道:“似乎是泷丘来人了!”
车队停了下来,东面一骑飞奔,踏着飞尘向他们跑来。
果然是薛妃信使,来信说唐判官的上书她和奉国公己经看了,张纾的所作所为他们确实不曾料到,罗彻敏此举打碎了张纾勾结外敌的预谋,甚好!未了还加上几句“敏儿此行颇历险难,多属不易,路途宜加保重,家人翘首以待”
见薛妃没有责怪,罗彻敏这才算定了心,一下子快活起来。他东扯西拉,连说带笑,将他们这一行的事迹全都编成了曲儿词,一会儿唱“勇判官独挟边帅”一会儿唱“莽陈襄大闹蕃营”又一会唱“神刀都力夺金帐”他和鄂夺玉的洞中逃生,更是被渲染得惊心动魂天下少有。兵丁们一路听一路笑,这半程就走得格外热闹。
只是最热闹时,也有一乘小车寂然无声。五夫人一路来绝少下车,众人也都有几分怕她,不敢与她搭话,只有冯宗客偶尔和她说上几句。将到泷丘时,她突然说感觉到要寻之人就在附近,便要别去。众人挽留不及,只好送上金银壮行。冯宗客既然先有承诺,这时自当持剑护送,就此与诸人告辞。
这日歇宿之地,离泷丘不过一日路程,一行人正准备着洗漱清爽,明天风风光光地进城炫耀。谁知刚吃过晚饭,就来了几乘马车,却是何飞亲自驾着。他说王妃和夫人想世子想得厉害,因此要世子连夜回家去。又说珑华小姐天天都睡不着,等着要听世子说故事。
罗彻敏觉得这辈子还没被如此看重过,不由大为得意,和一众人等别过,赶紧上了车。车子赶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一事,连声叫停。谁知车轻如飞,两旁柳丝乱拂,竟是越赶越快。罗彻敏不由有些生气,用力拍着车厢道:“何飞,何飞,你给我停下!”
杜乐英已经骑着马赶过来,手中高举着虹雀,叫道:“给珑华的鸟!”
罗彻敏心道果然还是杜乐英知他心思,挑开帘子厉喝道:“何飞!你给我停下!”
他出去了这一趟,经了这许多事,不知不觉间,言语就多了几份威仪。这一喝之下,何飞象受了惊似地猛一勒马,奔马四蹄在地上刨得泥沙四起。
“你是怎么了?”罗彻敏盯着何飞问道。
“小人小人方才没有听明白!”何飞低下头去,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
罗彻敏歪头瞅着他,何飞看上去三十来岁,相貌实在乏善可陈。然而这当然是外象。自他懂事以来,几乎就没见何飞老过;而自他练武以来,成百上千次地试图躲过何飞耳目,从来未有成功。
说方才没听明白,这借口真是烂得一塌糊涂。
然而何飞为人一向恭谨,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却也让罗彻敏有点想不通。他和同样惊讶的杜乐英对了个眼神,杜乐英犹犹豫豫地将虹雀放到罗彻敏手上,罗彻敏抱着鸟,满心疑惑地坐回车上去了。
罗彻敏慢慢醒来时,一方阳光正投在眼前的牡丹纹绵帐上,那些微微浮凸的花瓣,似乎绽放得格外热烈。
一瞬间他仿佛从未离开过此地,而过去一个多月的经历,好象只是一场梦境。
“咕咕!咕咕!”虹雀活泼的叫声突然提醒了他,他确实出了一趟远门。他翻身而起,却有一个人扑了上来,可不正是珑华么?
他佯住无力地往后倒去,叫道:“珑华,珑华,你把我撞晕了!”
“晕了你还说话呀?”珑华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两只环髻上扎着的玛瑙带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珑华瞪大了眼,道:“你黑好多,也瘦好多了!”这样一说,小嘴就扁了一扁,道:“一定累极了!昨夜抬进来时,怎么折腾你都不醒还给我抱着鸟儿!”
“男子汉大丈夫,”罗彻敏似乎毫不在意地挥了下手,道:“这点苦算什么?我的礼物还好吗?”他站起身来,一眼就看到珑华的婢子手上捧着个鸟笼子。
“好美的鸟儿!”珑华跳起来,跟着他走到笼子跟前去,手指轻轻地在尾翼上沾了一下又缩回来,道:“哥哥真好!”“你对哥哥我,”罗彻敏拍拍她的头,低声道:“可也不赖!”
他言中自有深意,珑华抿嘴笑了。兄妹两正闹腾,外面花溅己经在传话道:“王妃命世子和小姐快些!洗尘宴都摆好了!”
“一大清早的,急着吃什么饭?”罗彻敏正嘀咕着,珑华的眼一下子睁大了,她道:“还大清早呢?都到黄昏了!”
罗彻敏这才定睛看了一眼窗外,太阳固然是斜的,可却是从西边斜过来的。
这晚照例在思明轩备宴,因是家宴,毓王又不在家,席就开在薛妃日常用膳的偏阁里。罗彻敏边走边和珑华讲着凌州的事,走到门口时,正说到他们决意擒拿张纾,一只玻璃弹子弹到他靴上,把他的话给打断了。一个小儿连蹦连跳地过来拣,八九岁的年纪,一张清秀的面庞,神情略显老成。罗彻敏却不认识,不由怔了一怔。
“知安!”珑华蹲下去拍拍他的脸,他顿时脸一红,从帔子下面窜了出去。
“他是谁?”罗彻敏问道。
“是昃州节度使刘湛的儿子知安!”珑华有点惊讶地:“你没见过他?”
罗彻敏马上想起来,刘湛送子为质的事。只是早两个月他一直被关在养性堂中,因此倒没碰上。
“知安,知安,快过来!”里面叫起来了,那被叫作知安的孩子赶紧跑了回去。罗彻敏走进去一看,正对面的榻上,他的两个幼弟彻武彻贤正趴在榻上,争吵着什么。等知安过去,彻武一把攥住他叫道:“你看,这个我分明是打进去了,他却耍赖!”
“敏儿!”
袖子被牵动了,罗彻敏转过头来看着朱夫人,只见她虽说满面喜色,可眼角却添了几分憔悴之意,不由有些内疚,正想说什么,己被拉到薛妃面前。
薛妃端坐榻上手中轻摇着小扇,向他微微含笑。四下里廉子都卷起来了,晚风被环屋的翠竹榆枝滤得青凉,吹动了她耳畔松动的发丝,略显得有些蓬乱。不知怎地,就让罗彻敏觉得她有心思。
他心里存着疑,磕了头。再侧过眼,看到罗昭威,也赶紧过去行礼。罗昭威还没说话,他身边坐着的人却扬声笑道:“世子这趟回来,可是象个大人样了!”
罗昭威盯着这个二十八九,风度儒雅的男子好一会,才恍然悟过来,连忙道:“原来是五哥!”
那人乃罗昭威的长子罗彻敬,按堂兄弟排,是行五。从前在泷丘的时侯,常和他大哥罗彻宇作伴,与他也极熟。四年前去了秋州任马兵军都虞侯,因此倒有许久不曾见面。他要行礼,罗彻敬赶紧拉了他膀子起来,道:“慢着慢着,我可受不起。”
罗彻敏懊丧地道:“这次出去诸事怆促,只给家里人一个带了一样东西,都不知道五哥会回来,可是什么也没准备。”在凌州时哪里有功夫准备什么礼物,尽是回来的路上唐瑁帮他打理的,也就是几样土特产而己。
“那里那里,此次在泷丘不过两三日,能见着世子一面再走,我也就满意了。”
罗彻敏依稀记得他这次是带着季州兵马去了昃州的,看他风尘满面的样子,便问道:“阿爹身子如何?五哥回泷丘来是有公事?”
罗彻敬略为迟疑了一下,正要答,薛妃己经叫起来:“敏儿过来!”
罗彻敏跑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她拉了罗彻敏的手过来,瞧了瞧,带笑叹了口气,道:“这倒真是打过战的男人了,看这手心里可磨出茧子来了。”
罗彻敏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夺回手藏在身后,道:“我和阿爹他们怎比,母妃就不要取笑我了。”
“哥哥你快跟我说,你们是怎么抓到张纾的?”珑华趴上来,急不可待地要罗彻敏接着往下说。
这时孩子们不知吵着什么,闹声愈发大起来,引得他们往那边看去。就正见彻贤把知安往地上一攘,彻武跳起来把彻贤压到案几下去,他们身边几个乳母丫环赶紧上去拉。彻贤两只腿在席上乱踢,口里嚷嚷着叫道:“我打死你这个小子,你爹是个大混”
薛妃提高声道:“贤儿,你在做什么?”
她这么一发话,旁边一榻上坐着的彻武彻贤的生母刘姬白姬都坐不住了,赶紧上去将各自儿子拉开。
两个孩子各自都觉得受了委屈,扑在阿娘怀里呜呜地哭。只有知安默不作声爬起来,到薛妃面前磕了个头道:“王妃,是我不对,不要怪三公子!”
薛妃先不答他,将手中的团扇往膝上一扑,叹了口气,对朱夫人道:“你看,人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
她这话一说,朱夫人是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倒是珑华过来解了围,吐了吐舌头娇声道:“阿娘,我也不懂事吗?”
薛妃没好气地一扇拍过去,珑华赶紧躲开了。这时众人凑趣地笑了一笑,才把气氛缓过来。薛妃让丫环抱了知安起来放在自己身边,道:“不去跟那两混小子一起了。”
知安坐下来时,怯生生地抬了抬脸,和罗彻敏的眼光对了一下。罗彻敏不由地琢磨着方才彻贤的那句话,不知是说从前的事,还是现在昃州又有了变故。
他正要问,薛妃已经唤秦芳道:“上饭了!”
先端上来,是一只活蹦乱跳水珠四溅的的泷河鲫。罗彻敏不由大喜,急忙寻了银刀在手。他鲙鱼素来拿手,这是当仁不让的。一时间只见鱼如雪片在他的刀下翻飞,落到另一边盘中。
珑华在一旁拍手,他耍得越发起劲,竟是应着拍子下刀。珑华心喜,有意越拍越快,而他竟也全不落后,那鱼片绵绵不绝如一道银虹素丝,架在两盘之间。等珑华拍子一停,罗彻敏也正好搁刀,只见一具白玉般的鱼骨,完完整整地躺在盘中。
四下里齐齐叫了声“好!”丫环过来,将鱼片分开了,放到各人面前,再摆了作料。开始吃饭,自然以罗彻敏凌州之行为佐。
他细细讲了他们抓张纾的前后经过,事情先己经在信中和薛妃说过,这时只是更加详细。说到让弘藏禅师扮作他,他来装弘禅师的地方,众人略一想,都觉得乐不可支。珑华更是催着他学弘藏禅师说几句话。他赖不过,清了清嗓子,刚把脸端正起来,还没发一声呢,身边早己是笑得东倒西歪。
好半会,薛妃才抚了抚胸口道:“就是不知老禅师去了何处?可让人担忧。”
“诶,”秦芳连忙奉上汤,道:“老禅师有佛祖佑护的,怎么会有事?您就把心放宽吧!”
珑华却对鄂夺玉更感兴趣,连声问道:“那人,真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
“真的,他那一张嘴,什么都变得出来,虹雀也”罗彻敏说到这里,总算还记得闭上嘴,才算把一点面子给自己留住了。
珑华却没在意这个,十分神往地道:“要是我能见识见识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罗彻敏这才想起,他们也该入泷丘了,便道:“你去求母妃,请他们进府来不就得了?还有唐判官,你不知道,他一脑门故事”
“彻敏!”他说得正得意,朱夫人叫了他一声,罗彻敏一怔,抬起眼来看她,只见她却向薛妃瞟去,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阿娘”罗彻敏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朱夫人笑得有些勉强,道:“珑华是个女孩子,又不小了,怎好见外人。”
这话也不是不对,可罗彻敏就觉得背后别有深意,他先向薛妃瞅了瞅,她静静看小丫头蘸着鱼片,似乎全没有听到这边的话。倒是罗昭威咳了咳,道:“接着往下说,往下说,后来怎样了?”
罗彻敏继续往下讲,只是整个阁子里,不知不觉就冷下来了。说到神刀都迟迟不来,他们几个逃散,他被追到河边,背着鄂夺玉一跳而下时,珑华捂着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脸色都白了。
“没事没事,”罗彻敏连忙道:“你看我好端端在坐在这里,又能出什么事了?”
“你,你还真是背着他跳下去了?”朱夫人也吓得不轻,道:“敏儿,你万一有个差池,可让我怎么办呀!”
“我不是没事嘛?鄂夺玉救过我好几次,我要是一遇事就把他撇下,我还算什么人呀!”罗彻敏随口道。
朱夫人突然就沉默下去,这次连珑华都觉出不对了,竟没有再追着问。
“那再后来呢?”出人意料地,薛妃倒开了口。
“后来,后来就没什么好说地了,”罗彻敏也没了兴致,连琢磨了几天的词儿都没顾得上唱,只简略地道:“我们漂了一程,上了岸,然后就从洞面里摸索着出来。再后来他们从一道石梁上绕过河去,把右居屠王抓住了,再把我们找了回去。”
“也算不容易了,”薛妃微笑道:“来,上酒,给敏儿压惊。”
接过薛妃亲自斟的波斯红葡萄,罗彻敏从波光治荡的液面上看到自己的面孔,耳边听着一家人谈谈笑笑,心思也动得厉害。他终于一饮而尽,然后佯作无意地问奉国公,道:“此次唐判官、王无失、陈襄他们都立了大功,四叔觉得如何封赏为宜?还有鄂夺玉,他身上还有点小事,可能也要烦四叔帮忙销一下才好还有神刀都,这次我答应他们回来,请四叔向父王请示,让他们去帐下吧!”
“神刀都的事我会办,”罗昭威干巴巴地道:“前线也是用人之际,你父王不会不允。”
至于其它人,他竟然不着一言。罗彻敏再发问道:“便是不方便在西宁苑,四叔也当在定乾阁设一桌宴席,给他们接风吧?定好是那日吗?”
“这个,”罗昭威迟了一会,方道:“这几日事多,只怕得”
“四叔,”薛妃叹了口气道:“你就告诉他吧!”
“告诉什么?你们瞒了我什么?”罗彻敏只觉得头皮乍了一乍,腾身跳了起来。
薛妃抬眼瞥了他一下,道:“坐下来!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罗彻敏慢慢地坐下来,心在胸腔里扑腾个不休,他隐隐约约己经猜到了什么,只是还不太敢相信。
阁子里静默一片,罗昭威刚道了个“是”字,薛妃却又打断了他,向刘白二姬道:“你们带着孩子回去吧!”两姬心里己经是怕了,赶紧带了孩子过来行礼。
奶娘向知安使眼色,让他一起辞行,他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薛妃以为他是为刚方才的事,拍拍知安的头,道:“你是我们的客人,彻武彻贤要是再打你,只管打回去。去吧!”
知安在榻上磕了个头,声音镇定地道:“知安不走,知安想知道知安阿爹的事。”
这话当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珑华脱口问出来,道:“怎么扯到你阿爹身上去了?”
薛妃罗昭威和罗彻敬,却不由变了颜色。薛妃的手在他头上抚挲了一下,半晌才道:“也好,你坐着听听吧!”未了推一把珑华,道:“你也出去!”
“不嘛,他都能留着,我为什么要走”珑华抱怨个不休,然而还是让乳母和丫环攘掇着出了阁去。
门帘荡了下来,整间阁子一片残羹剩酒,便觉得空阔了许多。罗昭威平静的声音在里面回荡,似乎带着巨大的颤音,震得罗彻敏脑子有些发木。
“神刀都已然在他们原先的营房里宿下,明后日便会往昃州去。杜乐英被关到狱中,听侯讯问。唐瑁、王无失、陈襄、鄂夺玉四人,私自调兵,对边帅无礼,结怨于友盟,现已押往凌州,任节度使张纾处置!”
罗彻敏浑身发冷似地抖着,抓起酒壶,嘴对着壶灌了一气,未了抹一抹唇,手上脸上都是湿淋淋的。“你们干嘛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去!”他举起来壶,掷了出去“砰!”地一声,碎在对面墙上。一大蓬烈红在粉壁上绽开,象骤地燃起了治炼之火,似乎可以将这阁子烧得透穿。
“若不是彻武彻贤他们还小,”薛妃不动声色地道:“我们未必非得留着你。”
这答案多少还是出了罗彻敏预料,他“哈哈,哈哈!”古怪地笑了两声,道:“那张纾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们这么巴结他?”
“他三日前本来是没什么了不起的,然而现在却是了。”薛妃道:“彻敬,由你说厢州的事吧!”
“是,”罗彻敬坐得正了,道:“上个月毓王大胜后追入厢州,在黑摩岭遇到宸军抵挡,前锋小锉,因地势险要,一时难入。刘湛献计”他瞅了一眼知安,接着道:“有小道可以旁通。杜司马和黄嘉劝阻,然而罗彻同和其它诸将都支持,于是毓王便遣罗彻同率踏日都深入,结果中了宸王之伏,踏日都大败,十存二三。毓王急怒,强攻黑摩岭,却不想另有宸军藏在厢州后方,等我军强攻受挫,便一涌而出,前后夹击我军大败!”
罗彻敏“卟嗵!”跌坐了回去,脑子时一下子忽闪过常舒在凌州大堂上的话。
“我看宸王兵力并未重损,毓王此去,未必会胜。”
“大败,怎么个大败法?”朱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事,连声音都是哆嗦着。
罗彻敬斟酌了一下字句,方道:“我当时在昃州处理善后,并未能够参预此战,这些事也是听旁人说的。似乎辎重丢失迨尽,兵力折损近半,还有毓王好象受了伤。”
最后一句,真令人心惊,就是薛妃和罗昭威事先已经知道了的,也带出些怔忡的神情。
“阿爹受伤了,重不重?”罗彻敏抢着问了一句。
“这个,我没见过毓王的面,也只是听说,不过似乎毓王还能够骑马指挥,应当是没有大碍吧!”
“总算”说了这一会话,只有这句勉强不算太糟,罗彻敏“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不知不觉地说出来:“原来常舒竟然早就料中了!”
“常舒?常舒是谁?”蓦然间听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名字,除了朱夫人,其它人都脱口问了出来。
罗彻敏茫然地抬眼看他们,道:“是张纾的一名文吏,我们接到昃州大捷消息的那时,他就说宸军之败有诈,父王未必能够取胜。”
“喔?”罗彻敬道:“他怎么料到的?”
“我不知道!”罗彻敏烦躁地吼了一声,又道:“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薛妃不看他,道:“先前我们还没得到消息,毓王新胜,一统天下有望,张纾不敢轻易和我们撕破脸皮,因此我倒不担心这个,所以那信并不是骗你。可是昨日彻敬赶来——黑摩岭一败,情形顿然不同!”
“你们就是把他们交出去,张纾他未必就不会造反!多半只是白白地断送了他四人性命!”罗彻敏愤愤然。
罗昭威道:“这个我们何尝不知?只是如今形势剧变,再微有动乱,倾刻间就是灭亡之局。只要能稳住张纾一日,也就是好的!”
“可是,可是,你们这样出卖手下人,难道不怕人心寒?日后,谁还给你们卖命?”罗彻敏绝望地争道。
“没有今日,”薛妃转过头来,神情和声音都绝无转寰的余地,道:“那有日后!”
“我,我,”罗彻敏的手在案几上弹来弹去,然后又落到席上,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放的地方,许久后还是再砰出先前的那句话来:“你们干嘛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去!让我一起去吧,让我一起去吧”他以哀怜的眼光向着薛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薛妃严厉的面孔松软下来,蒙了一层柔性的光泽。她探出手去,似乎想抚摸一下罗彻敏的脸,然而还是紧紧地收了回来。“敏儿,你不小了,该到任事的时侯了。尤其是你阿爹现在,更是要你能够帮他分担,再假若你阿爹万一有什么事,我们这一大家子,还有泷河六州都得落在你肩上了。你不是一个人,你不能任性。从今日起,你得明白这个。”
“可是,可是”罗彻敏脑子里飞一般地翻过这一两个月发生的事,这是他初次自行办事,所历波折也不可谓不多,对他自然重要。不要说一见如故的鄂夺玉,就是从前微有小隙的王无失和陈襄,一路管得他烦不胜烦的唐瑁,都在不知不觉间结下深谊。
如今,他们正在被送往凌州的路上,说不定还戴着枷栲还有被关在牢里的杜乐英,他应该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能免于此难吧?想到他们此时的心情,罗彻敏只觉得五内俱焚,恨不能就此死掉!薛妃的话自然是没有错的,她的话什么时侯都没有错过,然而、然而,他们都是为了自己,而自己不但无法庇护他们,就连一同赴死都做不到,他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么?
“不!”罗彻敏再度跳起来,狠狠地搁下一句话:“我从来就不想当这个世子!你们不用把你们那一套安在我身上!”
“胡闹!”薛妃一拍案几。
“你凭什么吼我?只可惜了,我不是你生的,你生的儿子,想必是会心安理得地把朋友交出去的吧!”罗彻敏这时己经有些晕了头,这话竟然是脱口而出。
“敏儿!”朱夫人大惊,跑过来就拉他,被他远远地推开,头一下子撞在桌上。
“啊!”她捂着额角痛叫起来。
“你!”罗昭威见状跑过去,一巴掌向他掴来。罗彻敏虽然心情激荡,倒底是习武之人,脚下自然而然地转了半个圈,右手三指扣在了罗昭威的小臂上,左手就举了起来。
罗彻敬跳上来从后扳住罗彻敏的颈项,罗彻敏反足一踢蹬得他趔趄着退开。
“好!你打呀!”薛妃厉喝一声。
罗彻敏对着罗昭威苍苍须发,举起来的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去。
“这事是我的决定,你来打我,打呀!”薛妃下榻,一步步向他逼来,眼睛里闪着幽幽地光。
罗彻敏放开罗昭威,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你说得对,若是我的儿子,他不会象你这样他是为了父王死的,是为了罗家的霸业死的,是为了你!而死的!”薛妃紧紧地盯着他,直到他被那目光中深远的痛楚淹没,再也承受不起地转开了眼睛。
“传何飞来!”薛妃向秦芳道。
“是!”秦芳口里答应着,腿下却还迈不开步子。另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冲过帘子去,却是自方才起,一直被遗忘了的知安。
何飞被他领进来,向薛妃行礼。薛妃道:“我把世子交给你了,自今日起,你与他同食同宿,一刻不得离开!他要是逃了,你就得死!”
“是!”何飞依然干脆地答了一声,毫无惊异。
罗彻敏腔子里忿恨之意翻江倒海,然而就是没法子找个泄泻的地方。他这时恶狠狠地盯着何飞,心里已经想了十七八种招式置他于死地。
“敏儿,”薛妃突然又极轻婉地叹了一声,道:“并不是你不想去救你朋友,只是你无能为力你得明白这一点!”
罗彻敏慢慢地笑起来,那笑容也说不上是冷笑,是嘲笑,还是傻笑只是让一屋子看他长大的人都觉得分外陌生。他没有回答这话,撞破帘子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