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阿文

沧海藏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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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木”是我们北方籍贯的远洋船员在船对木匠的昵称,阿文的本名叫文兴昌,在外轮,船员相互之间却是习惯于用carpenter这个英文称谓的。

    再次见到“老木”是2003年的仲夏。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蛇口妈湾码头,我结束了公司到港船舶的现场办公工作,路过停靠船艉的“s”轮的船舷,返回公司。

    “苏船长,苏船长——”我抬头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我的眼帘,只见站在“s”轮舷梯口,一个头戴安全帽,身穿橙黄色工作服的人朝着行走在码头边的我不停地挥手。

    “这世界怎么这样小,莫非会是他?”有点儿远视的我好不激动,心里一边嘀咕,一边回应舷梯口向我打招呼的人“你好!你是——,你是老木?阿文?”我三步并作两步,顺着舷梯很快登上了“s”轮的主甲板。

    “十五年没有见面了吧,掌柜的?”阿文喜欢这样称呼我,他的语气感慨,透着沧桑。

    “没有错,整整十五年喽,伙计!你小子还健在,还是这么硬朗、结实。”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依然胸肌发达的阿文身上,我一边死劲儿的摇动着阿文的双肩,一边捏着阿文臂膀上有些松弛的腱子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曾经风雨同舟的老战友——岁月不饶人呵!五十三、四的年龄,华发已经无情地在阿文的脑际蔓延,那张方正脸盘下面的肌肉,已开始向下耷拉着,只要阿文一笑,腮帮子的褶子马上重叠起来;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窝下面,增添了两只宽松的眼袋,眼角的鱼尾纹不顾一切地向耳际延伸,那是海风的作品,岁月的印痕。

    阿文紧紧的握着我伸出的双手,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松开“不行喽,掌柜的,零部件都老喽!”他领着我来到他居住在生活区走廊a甲板的木匠房间。

    2

    木匠,是远洋船舶不太起眼的职位,甚至有人纳闷狐疑,一艘大船,木匠派什么用场?木匠是干什么的,难道船上也需要制作家具?然而,熟悉航海的人们却清楚,木匠虽不属于高级船员的行列,但他所担任的角色,他所从事的工作,却是举足轻重,直接维系船舶财产和船舶人命安全的。所以,人们常常有“木匠是船长的左右臂膀”之说,那是颇有一番道理的,那是因为木匠的工作质量、木匠的特殊生产技术环节,将直接影响到船舶安全生产的最高指挥员——船长操纵船舶至关紧要的“车、舵、锚”三要素。我们不妨试想一下,一艘惯性巨大,根本没有紧急刹车制动、摩擦系数甚微,即便是紧急停车的话,也要继续滑行六、七公里的万吨巨轮,如果没有了“锚”那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局面。

    那么,木匠都在船舶担任什么样子的角色呢?

    还是那句老话:“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无论是一艘新下水刚刚投入营运航次的新船,或是为远洋服役多年的老龄船,只要你是一位行家,只要你一踏上甲板,你便会从上到桅杆顶端的千斤索滑车,下到舱盖的滚轮、链条,前到锚机、锚链的保养,后到系带缆绳以减少缆绳损伤的导缆饼弹子盘的活络润滑程度,还有万吨货舱底板一角的污水井内的清洁程度,以及木匠每天风雨无阻的淡水、污水测量记录,你都可以洞察出木匠的工作绩效。遇上特别细心的内行,还能从木匠的工作作坊的用具排列,驾驶台两翼的格兰丁地板,船长、引水员指挥了望的木质扶手的光洁度,去判断木匠活计的粗细,工作有否到位的程度。据称,在远洋帆船时代和旧时海轮上的木匠,没有制作盛放精致的六分仪木盒的水准,是不能上船担任木匠的。

    木匠是甲板部的一员,是迎击风浪的水手,是冲锋陷阵的战士!无论船舶遭遇什么样的风险,你总会看到他快速反应,如离弦之箭,首先奔赴第一现场的矫健身影。君不见那艘号称不沉的泰坦尼克濒临覆没的刹那间,与时间抢夺生命,用方木、毛毯堵漏,协助施放救生艇以拯救危难乘客的身影,那就是木匠和整天工作在甲板上的水手伙伴们的天职!

    每当你看到长途跋涉抵达港湾锚地的远洋巨轮,第一个闯入耳膜的,就是船艏锚链犹如脱缰野马,奔腾咆哮、风驰电掣般冲向海底的巨响,那是木匠在接受驾驶台船长的指令后,第一时间内做出的第一快速反应,抛锚的锚链长度,抛锚的速度,都将取决于船长根据锚地的水深、潮流、潮汐、等水文众多因素而下达的指令。如果没有平时木匠对锚机离合器、丝杠、弹子盘等各个部位的良好保养,没有刹车带控制抛锚速度的良好效果,你要抛锚却抛不出,你要刹车却刹不住,那又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严重结果便不难推断。所以我说,木匠是我们船舶不可忽略的无冕功臣,无论船舶怎样减员,木匠这个位置,却是无论如何必不可少而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的重要岗位。

    在我的航海经历中,因工作需要让我有机会结识了众多的木匠。每每打开曾经风雨同舟的战友通讯录,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事,那些木匠们熟悉而鲜活的面孔,便犹如飞溅的浪花,从我的记忆里毫不费力地飞溅出来,又一次闪闪烁烁,却总也挥之不去,难以忘怀。

    久别重逢的阿文,就是这众多同船木匠中的一个。

    3

    认识阿文,是十五年前的1989年初夏。

    我奉命率领“l”轮由上海港出发,辗转香港、新加坡、尼日利亚、扎伊尔、塞拉里昂一路加载、卸货,然后在西非港口卸空货物,再沿西非沿海北上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港口装货返航。家住嵩山脚下登封郊县,1976年转业至远洋的原解放军某部侦察兵,时年36岁的阿文恰好也是我们这支行旅中的一员。

    六月的freetown(弗里敦,西非塞拉里昂所属港口),酷热难耐。从国内出发经过长达三十八天昼夜兼程才抵达尼日利亚拉各斯港卸货的“l”轮,在非洲转悠了一个多月后,船上的蔬菜、给养,燃油都已消耗殆尽,船员的体力也在极度紧张的港口周转、船舶防海盗工作中被弄得筋疲力尽。弗里敦是“l”轮在西非的最后一个挂靠港口,按照公司的调度指令“l”轮需要在该港卸下剩余的千余吨杂货,并将在沿途港口存放的cosco空集装箱全部运往地中海,由辗转地中海的集装箱核心班轮统统拖回中国,以加速西非集装箱的周转和节省每只空箱每天五美圆的堆存费。

    六月十八日,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在大台办理完一切离港手续,并通过代理人安排了晚七点三十分的港口引水员,一旦甲板的全部空箱绑扎固定完毕,我轮即可解缆、离港、开航——疲惫的船员都希望尽可能地早日离开非洲,朝地中海进发,因为那样,返航的日子才可以指日可待。

    全“l”轮的船员可谓倾巢出动,就连身高马大的报务员凌小波也不例外,大家按照大副的预先分工方案,在灯光下紧张地固定着堆装在甲板舱盖集装箱顶的桥锁和连接甲板地铃的铁链、克拉姆。

    就在我跨出大台门槛准备送行港口官员和代理的一刹那,水手小杜气喘吁吁地冲到大台:“报告船长,不好了,报务主任小凌摔下来了——”

    “你说明白一点,怎么回事?主任人呢?”我将手头的文件资料撇在大台“快!现场看看去!”

    “主任从一舱的三层箱顶摔下来了,亏得老木手臂粗,主任掉下来的时候,在老木的双臂上卸了一把劲,要不,主任的腰脊椎就有可能会被摔折了!”黑人代理丹尼尔跟随我们一边听着小杜的汇报,一边急速来到“l”轮的前一舱主甲板。

    甲板上站满了人,拿着工具的船员七嘴八舌,将平卧在甲板的报务主任围在中间,我看见船医魏国华正在替报务主任检查。

    “怎么样,主任?你告诉我现在有什么感觉?”伤员的伤情是我关注的焦点,需要不需要马上送医院抢救“l”轮会不会因为伤员而延误开航,需要不需要马上报告公司调度,我的脑海在紧张地盘旋思考着。

    “腰还能动,这条腿有点不得劲儿。”浑身汗水,戴着安全帽的报务主任向我报告。

    “看样子,右大腿是骨折,腰脊椎没有什么大事儿。”船医魏国华向我补充报告说“要不是阿文眼疾手快,主任的腰今天算彻底交代了,阿文的问题不大,是皮外伤。”

    “我和主任被编在一个小组,我扶好他登上箱顶后,马上开始固定地铃的链条,刚蹲下来,就听得主任在上面哎呀一声——”木匠阿文用手指点着躺在甲板上的铝合金梯子,向我报告当时的情况“知道不好,我猛一转身,站立起来,用双手抄住了往下出溜的主任,这个家伙块头太大,结果还是摔了一下。”灯光下,木匠的身上满是油泥,鼓着腱子肉的手臂被主任跌落的身躯搓了两道深深的血痕,局部的毛细血管往外渗着血。

    根据现场情况和船员的汇报分析,是报务主任登上三层高箱顶的一刹那心理打怵,引起铝合金梯子瞬间移动而跌落。而报务主任跌落的部位正是货舱舱口围,如果没有木匠阿文的敏捷反应,真如船医所云:报务主任有可能腰脊椎摔折,终身瘫痪不是没有可能的。

    此次事故已经过去多年,当年的报务主任已经转岗改行,在弗里敦经过医生救治,打上石膏,并经医生同意随船至地中海辗转装货回国后,侥幸落下一个轻度跛脚的残疾,木匠阿文在医院进行了外伤处理消炎后,不日恢复。如今回忆起来,究其事故原委,确实没有船员违章操作行为,本想从铝合金梯子的质量上准备回航经过新加坡追究供应尚的责任,但仔细检查梯子的结构和梯子的梯脚都无可厚非,而事故恰恰在特定的时刻,船员们急于想离开非洲的特定背景下发生了,那么,阿文在紧急情况下所做出的抢救行为,却是令人钦佩的。退后一步说,换上另外一个人,即便是看到了这种危急局面,也是力所不能及的,那是因为报务员将近两百斤的体重,谁也承受不了,再就是报务员碰上了壮实如牛的阿文——这便是远洋船舶事故的突发性、偶然性与巧合性,北方的船员叫它“寸劲儿”

    阿文的力气大到什么程度,那是阿文上船后,船舶工会组织的一次文体比赛活动,让“l”轮的船员开了一个眼界。

    “能将四根弹簧的拉力器撑开十下的,获工会奖品影集一份!”工会委员宣布比赛规则。

    大管轮赵志勇是轮机部出了名的大力士,走到台前,运气,用劲,扯开拉力器,三下五除二,噌、噌、噌,ok!不过最后的一下带点水分,说白了,双臂没有平行拉开到位,有点勉强。

    “颁奖!”工会委员高喊,颁奖现开销。

    “那——,五根算不算,五根有没有奖?”工会委员的话音刚落,观看比赛的人群中,冒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平时公开场合发言总是脸红的阿文,这会儿开了腔。

    “算!照算!有,当然有!”

    只见阿文走到台前,打开一个没有开封的簇新拉力器,五根雪亮的不锈钢弹簧齐刷刷地排列在光亮的两只木质手柄中间。阿文掀开包装完好的道林纸,右手这么一提留,跟小孩玩橡皮筋一般,连续地将弹簧绷直在把汗衫鼓得突突的胸肌前“一、二、三、四、五”大家伙儿数到三十下,阿文意犹未尽,还没有完的意思。

    “嗬——,老木,太厉害了!”船员们看傻了,看呆了!

    “嚷啥呀?老木练过!”水手小杜故作深沉,他早知道阿文有一手在部队当侦察兵的擒拿功夫,而且在故乡嵩山本来就拜过武术师傅“要不要老木给我们来两下子啊,弟兄们?”

    “要——,老木,来一个——”小杜这家伙是个“人来疯”最富有煽动力。

    “让诸位师傅见笑了!”老木恨死了小杜,心里在想,看我怎么扁你,让我在这里出洋相,既然已经被小杜逼在台上了,只好硬着头皮腼腆地冲大家抱拳。只见老木脑袋一摆,一个“一字开”人像一根平衡木坐在了地板上,然后“嚯”地右手一扬,原地站立起来。紧跟一个大鼎倒立,老木在地板上用手掌走起路来,叭!又一个翻身立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木双臂弯曲九十度,一收拢,双脚一跺,眼神里射出冷光,一套侦察兵擒拿拳术噼噼啪啪地施展开来,腾、跳、劈,踢,再厉害的敌手也会俯首称臣。

    船员们热烈鼓掌祝贺,老木继续腼腆地抱拳一笑。我这才明白,老木开航前的准备工作为什么总是抢在水手长的前面“l”轮主甲板前后六个货舱舱口的上百只卫机,舱盖之间的数十只连接插销,几袋烟功夫就大功告成,然后,再到船头准备锚机绞缆机,准备离港开航。平常靠码头,遇到动作迟缓的水手,老木一个人,一只手两根12吋粗的维尼龙大缆绳,抄起来就走,一眨眼工夫,百米多长的缆绳按顺序一字儿排列在船头,这就是憨厚、率直的木匠老木;这就是来自军旅为了中国远洋默默无闻地奉献了毕生青春的老木,我的昔日同船好友老木阿文。

    “现在还练拳吗?孩子都大了吧?”我关切地询问阿文的近况。

    “哪里还有心思练拳呐,人也老得不行喽!腰椎长了骨刺,经常痛得我嗷嗷叫,家里一个女儿蛮争气的,考取了天津南开,可是,掌柜的,我的经济来源跟不上啊!今年再坚持一年,明年就退了——”阿文的眼神是失落的,跑船一辈子的他,也没有攒下一笔可观的养老费用,连女儿上大学的学费还十分紧张、拮据,那么,真要是要动个手术,祛除那个腰间盘突出,或者,家里再添点病啊,难的,老木该怎么弄啊?

    “我给你说道说道吧,看看你们公司能不能将你继续留在南北航线上,再多跑几个航次或争取返聘什么的。”我宽慰着老战友。

    “那就要多谢谢你喽,掌柜的!”阿文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情的感激,那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尽管我不能帮他太多的忙,然而我想,至少凭我以往当船长的一点人际关系,解决老木延长在船工作的把握还是有的。同时,我又在思考,像老木阿文这样的工作在远洋船舶一辈子的普通船员,是不是有点辛酸,我坚信,中国海员的地位与待遇,一定会随着中国远洋进军世界先进企业五百强的步伐,而得以改善提高。

    我们在码头边散装玉米的扬尘缝隙快步穿过,握手,告别,老木有力的大手紧紧地、久久地拉着我,望着老木阿文的背影,我心里说:阿文,我们再邂逅,该是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