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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末，闭塞的我对传销才有所见识。我在黑山城中村有间三房一厅闲着的空屋，因为一时疏忽租给了来路不明的人。那时候，城中村一片混乱，三教九流，走鬼摊贩，无证无照，偷拐诈骗。我也是打着“下海”的招牌来此地淘金，开了间小店，以期分得改革开放的一杯羹。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个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的帅哥，一个个花枝招展、穿着连衣裙的靓女，手提一盒盒内有什么“摇摆机”、“神灯”或“按摩器”等等之类的“名贵”产品，从黑山村出发，挤上公交车，塞满车内通道。去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俨然象个大款；回来时垂头丧气“摇摆机”不摆了“神灯”不神了，活象阿q被假洋鬼子用哭丧棒狠狠地打在光头上。
城里人不灵了，就回到黑山村发展。穿街过巷，走家串户，一句话，就是来“掘金”
“老板，你好！”一句娇滴滴声，把我从埋头拔算盘（那时我还是用算盘结账）中摇醒过来，抬头一望，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提着一箱什么“玩艺”走进来。那时是大热天，她穿着浅绿底点缀的黄菊花裙子，短袖缺领，衬托得躯体玲珑浮突，最抢眼的是她胸前的服务身份牌，上写某某销售公司、中写姓名徐彩，下盖公司印章，右上贴一张比真人更靓丽的小影。但不管装扮得如何俊俏，总洗脱不了农村姑娘的稚气和土气。
但阿彩说起话来象电影艺术学院的毕业生，口若悬河，滴水不漏，一面说一面解开“摇摆机”作示范展示，小店铺面积窄小，多几个人便转不过身来。我便借口对阿彩说：“你要推销，出街上去，我的顾客要打电话，别妨碍我做生意呀！”阿彩无奈，苦口苦脸走了，看来已是他们穷途末路之日了。收租的日子我记得最清楚，按生意人取“好意头”一过午时即敲门，门一开，迎接我的竟会是阿彩。“老板，你好，请坐！”
我一怔：“啊，你住在这里？”
“借贵乡一块宝地落脚，能保平安！”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江湖话，嘴尖牙利。
我不跟她磨牙，立即表明来意。我瞧一瞧租赁合约，问：“李冬生呢？”
“房东，我们的上线跑了，下线又未到，请你宽限几天，我们——”原来小头目李东生金蝉脱壳，又耍弄“美人计”要阿彩代替“上阵”求情。阿彩说的困境可能是真的，从她象要哭出来的样子就可以知道。
我看了两间大房住的是男的，都是打地铺，密密麻麻的挤了十几人，在地脚上用色笔画了鬼灵精怪的图画，写许多祈福求财、庸俗低级、发泄不满的语句，有的“公仔”画得不堪入目。最小的一间是女房，也是地铺，从凌乱的枕头被子可见挤住的人也匪少。厨房里有几个男女在挑拣摘洗烂菜，一看便知是菜摊卖剩扔掉的，怪可怜的。
但我可怜而不同情：“管你什么上线下线，交租才有得商量！”阿彩紧接着说：“好，我跟你商量，我给你一部3800元的‘摇摆机’抵三个月租——”我惊问：“什么？你的什么机值3800元？我不要你们这些传销产品。”怎知躺在角落里的高个子跳起来，吼道：“老板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我们做的是直销，是合法的，全世界都有这种经营方式。”阿彩又插嘴说：“房东，产品的价值等于期货，从时机看，从长远看，比如你用上‘摇摆机’，使你得到保健，多活几十年，从长计议，你增值了多少个3800？从眼前说，你已经获取了一笔无形的财富——”阿彩的嘴很滑，话很刁，普通话说得很准，声音很尖，说的道理玄之又玄，若给她做演员，她一定会成为明星的。
我才不管那一套，死理就是一条，不依时交屋租，扫地出门！在强大的压力下，他们七拼八凑，最后总算交了租，但我也知道，即使我不赶他们，也会“树倒猢狲散”的。我最后一次见阿彩，是她来店里打电话回老家湖南怀化时，从她的声调，表情和哭泣，可估摸到对方是老父在拒绝她的求援：“呜呜，不行呀，要交清3000元才能离开的呀——呜呜，我知错了！”接着对方没睬她，她便继续哭叫得很悲凄，足有20多分钟才放下电话。那时打长途每分钟8角，共16元，她只有10元，同来的男友也身无分文。我奚落了他一句，知道他也不是什么男友，是头目派来监控她的。没办法，我就要阿彩拿出身份证抄起她的姓名住址，要她过几天来还，她也满口答应了。也不是特别刻薄阿彩，这样先斩后奏的消费手段时有发生，特别是那些白粉仔，拿到一包烟，先撕开封口，抽一支尝尝，然后递给你一张假大钞，你识破了嘛，叫声“赊着吧，明天还你”你咬他吃呀？！城中村的癞皮多得很。
自此，我就再没见过阿彩了，因为他们还未住满已交屋租的日期，就被公安部门严厉打击传销活动，赶的鸡飞狗走，如鸟兽散了，只是到月底结账时，才记得阿彩赊欠的6元电话钱，少不免唠叨几句。“老板，你也实在太小气了，6元钱，不够请靓女阿彩饮一次茶。”我知道店员说的是反话。
我说：“怎么人家孔乙己赊下鲁镇的酒店十九文酒钱，掌柜每年结账都可以唠叨，我6元比十九文钱大得多，怎么不能提呢？”
“人家是鲁迅写的小说，是虚构的假话。”店员反驳我。
“说得好，你比阿彩多了一点文化素养。”
店员说：“不是的。人家上过一周洗脑课，懂得许多挖金发财的道理，能说会道的，你不要小看人家，也许哪一天，她真的发财了，那时我有3800，也要去闯闯的。”
怪不得啦，邪教！
过了六、七个月。一天，公安带着一个老农来到我店，说是要寻找失踪了半年的女儿徐彩，同来的这位老农就是她的父亲，是他报的案。派出所从电信局查到，徐女打给父亲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在这里打出的。
我立即说：“是呀，我记得清楚，因为她尚欠电话费6元，我还抄起她的身份证。”说完便查了记帐簿。
怎知徐父一听寻踪断了线，便大声哭喊：“女呀，都怪我狠心，没有寄3000元给你，你可不要都怪爹呀，你出门时，路费都是帮你借的，哪里有钱给你，要早知是这样，我就是卖了耕牛也要寄给你的啊，我初时以为你是在打工，肯定有工资的，谁知你——都是我没有用，无能力救你。你娘悲伤过度病了都无钱医，也无力气劳动了——呜呜！”
这一哭喊，招来好些个知内情的人。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说，那阿彩最初没有走，是被一个姓杨的老头用3000元从传销窝里赎了出来，包养起来了。我立时补充说，那姓杨的我认识，是东江人，60岁的样子，来黑山做房地产中介的，因他姓杨名伟，所以人们都戏称他“阳萎”公安得到这条线索，如获至宝，沙沙的记录着。怎知一个青年仔接上说，那老不死“阳萎”泥菩萨过江，有什么本事“包女”不足两个月，便潦倒得两餐也难保，迫阿彩去赚钱，阿彩不服，便打她；阿彩设法逃走了，那“阳萎”怕人来追查，也走了。
这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听的人都象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又似有一块大石压在心头，良久良久都说不出话来。公安同志最后说：“徐叔，你放心吧！看似断了线，其实只要我们从蛛丝马迹中跟进，是可以破案的，请各位街坊继续跟踪，一发现阿彩或杨伟的消息或线索，立即告知这位老板或我们，老板就要立即通知徐叔，或报警。”
徐叔很无奈，人们都散了，他还不愿离去。不走吗，难道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徐叔写好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交给我时，苦求道：“老板，你是好人，好人定有好报。劳烦你一有消息便告知我，我若能找到女儿，一生一世也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一面哽咽着，一面又呜呜的喊道：“天啊，我回去怎样向她娘交代啊？”
此后，每隔几个月或半载，或一年，徐叔都有电话来询问女儿的消息，每一次都是哭泣，留给我的是难言的凄怆。新世纪进入第二个年头，资本的积累孕育了垄断，超市鲸吞小店，士多让路给超市，我的小店不再有请货车运货的“歌仔”唱了。某日早上，我就骑着自行车去天平架综合批发市场购货，车到五仙桥，恰遇大塞车，只有自行车可以穿过横街小巷直抵天平架。在我推着车子走进一条窄巷时，突然发现那里有一间发廊，装潢很简单，也没有招牌。当中站着一位女工在给一男士洗头，那姑娘两耳吊着一对大耳环，涂了口红，脸蛋白红红的，可能是扑了粉，看样子有20出头。无论时光晃走5年、无论怎样打扮，我看到那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跟人间蒸发的阿彩大眼睛如出一辙，就算不是百分百相似也敢保证有百分之九十九相近，于是我的思维、喜悦、惊奇，闪电般飞出体外，不由自主大叫一声：“阿彩！”
洗头女工一怔，转头一望，惊的一抖，把双手捧着的肥皂泡散了一地。
一个长得象僵尸一样的老板娘冲出门口，挡住我凝望阿彩的视线，恶狠狠说：“这里没有阿彩，你要找小姐吧？大白天的不好，晚上来吧。”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哪肯罢休，况且我是做好事。我说：“阿彩，你爸妈找你找得好苦呀，你不回家也应写封信回去呀！”“我说没有便没有，去去去，”老板娘发恶了“你有病？都说你认错人了！”说着，推我的单车，赶我走开。我走了十多步远，心有不甘，回过头来再望那女工。“没错，就是她！”我想。不出三天，徐叔来了，他老婆也一起来了，她大姐怕妹妹受不住也跟着来了，两个公安，还有两个电视台记者，其中一个还托着摄像机。
我便带着这个“大阵仗”来到五仙桥那间发廊，使我大惊失色的是我认定的阿彩不见了，那老板娘泼辣老练，有恃无恐，矢口否认，说从没招过一个叫阿彩的女工。我大吼道：“你说谎！我明明见过那大眼睛的阿彩”
那老虔婆倒打一耙，含血喷人道：“公安大哥，你可莫信他。这老不死的，以前经常来这里找小姐，多得记不清哪个小姐，便把洗头妹也当小姐了，他有神经病！”
记者把咪头伸到她嘴边，摄像记者争抢位置，公安忍住怒气，静观老虔婆的伎俩，我被气得心要爆炸，但怕摄像头对着我出丑。
怎知那老板娘话未说完，阿彩娘哇一声摊在地上嚎啕大哭喊道：“我的阿彩，你还在不在人世呀！？娘要跟你一起走呀，老公呀你们就不该骗我来广州，我还被你们骗得不够吗？”
那大姐听到亲妹话中有话，不但没劝慰，反而把陈年老帐翻出来解释道：“妹妹呀，你现在清楚啦，可以知道不是我儿子拐骗你女儿的吧，我儿子也是受害者，他怎么会骗表妹，害表妹呢！”
大姐不说犹可，一说便大乱了。只见阿彩娘嚎哭着从地上爬起来呼天抢地，一把拉着大姐的衣领，大骂道：“就是你儿子害死我女儿，就是你儿子为发展下线，而叫表弟表妹来的，说得天花乱坠，害死了我女儿的！我跟你今生今世也没姐妹做了，呜呜”骂到气愤难平时，举手要打她大姐，幸得徐叔眼尖手快，一手捉住她。
公安干警立刻转矛头，向发廊老板娘大声说：“拿营业执照出来！”
老板娘蚊子般小声说：“就快批下来了。”
两位公安挥起铁器，见东西就砸，把玻璃大镜打个稀巴烂，乒哩啪啦声响满街巷，招惹来的观众塞得小巷水泄不通。
公安拿出手拷，指着老板娘咆哮道：“你再不老实，拷你回去交代清楚！”
“我说，我说，”她象泄了气的皮球“公安大哥，那个洗头妹是不是阿彩，我的确不清楚，她是上个月我店才招来的，她的身份证确实没有‘彩’字，看来是假证。这位老伯那天认出她是阿彩，当晚她就跑了——同志，我不敢讲假话。”
公安没拷她，只是要她跟着去派出所录口供，两个记者也跟着去了。
这时候，我的魂魄才附回身上来。刚才看到公安露出手拷，我要晕了。万一老虔婆的诬告公安当真，那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也真笨，那天不叫阿彩，静静地报案不就大团圆了吗？我做了一件让我一生都懊悔的大坏事！
此后，又过了好几年，徐叔再没有来过电话询问，我也再没见过阿彩的影子，即使遇见，我也会装着不认识，然后先报案。
但不知怎的，每当我读报读到失踪少女的新闻，阿彩象鬼魂一样老缠着我：
一个少女，被拐卖到深山沟，过了两年，生下孩子，要逃跑，又被“老公”抓回去，打跛了腿，那可能就是阿彩！
一个发廊妹，被两个白粉仔骗到一所出租屋，洗劫了她仅有的几百元和手机，强奸后碎尸，那肯定就是阿彩！
一个打工妹，走在街上，突然被几个歹徒押上面包车，驶到一个深山石场，这石场是当地黑恶大老板开的变相劳改场，男的做打石奴隶，女的供“山大王”做“压寨夫人”那女的莫不是阿彩！
一个少妇，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眼露凶光，在垃圾桶里寻觅，能吃的都放进嘴里，那可能就是失踪多年的阿彩！
一个三陪女，在酒吧间搭上蛇头，偷渡到泰国，在红灯区做了性奴，也许就是阿彩啊！
阿彩，你回家了吗？每年除夕之夜，你爹娘都跑到村头的土坡上，翘着脚跟，盼望着你的归来，呆望着同村打工妹背着大袋，提着小包回家团圆时，他俩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的伤痛，哭丧着你的“彩云归”你欠下我的电话费只有6元呢，我也不会向你讨还了，而你欠下父母的骨肉心血亲情债是无价的呀，是不能用金钱低偿的啊！
阿彩，你在哪里？！
2007、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