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初蕾八月老的心

陈魏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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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曾经替一位青年小伙做成了一次媒,单位里便有不少同事求我帮忙。但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做媒人而喜欢称我做月老;虽则月老跟媒人是同义词,都是男女婚事的撮合者。而“媒人”呢,在我的心目中总好像同“讲大话”联系在一起,成了个贬义词。

    “月老,做个好心吧!”一天,老何又向我求救了。

    我婉言谢绝:“就算是,我的姻缘册也早已移交给婚介绍所了。”

    “婚姻介绍所只能解决青年人的问题。”他恭恭敬敬递给我一支“双喜”过滤嘴香烟,并且给我点着火。“而我求你代介绍的是一个已四十开外的男人,这就非要请月下老人不可了。”

    姑娘的心,有如海底针。跟年青人撮合尚且那么难,天哪,那不是考起我吗?我有意甩掉他,冷冷地说:“什么月下老人,我不过是倚老卖老,面皮厚罢了!”

    “说句正经话,那是我表弟,叫李文杰,今年四十二岁,是生物研究所的技术员。他原是个大学毕业生,生得一表人才,又诚实厚朴。刚出来工作时,就找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并且已登记,只等着结婚。谁料飞来横祸,那些红卫兵娃娃从他的日记中东拼西凑,把他扣上‘恶毒攻击罪’,判了徒刑••••••。”

    他以为这一说,就会打动我的心。殊不知我非人间洒满同情泪的月老,而是铁石心肠的硬汉。因为有各种遭遇的人不少,我帮得了哪个?

    老何告诉我,恶运抢走了他姨妈(也就是李文杰的母亲)的爱子之后,老母亲一直牵挂着为儿子成亲的事。

    “有一回,我见到一老妇蹲在路旁捡破烂,一双枯瘪的手尽往垃圾里扒,纸屑、铁皮、骨头、碎玻璃塞满了一篮子。‘姨妈!’我惊叫一声,‘你这是怎的?你有退休金过日子,为何还要这样?’姨妈没有答我,却反而冷飕飕地望着我,祈求我回话:‘小冲,你说我文仔能回来吗?’我说:‘姨妈,你放心吧,总有一天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她听我这么一说,嘴角霎时惨然一笑:‘好,好,这就好,我要积攒几个钱,等他回来,为他办——”

    我停下脚步,捉着老何的手:“你不要再说了,总之,我当尽力帮你表弟物色一下。”我怕他再往下说,就会把我这铁石心肠的硬汉也泡软了。堂堂一个男子汉,在当众大街上洒泪,那是羞煞人的。

    从这一天起,我四出活动。所有远近的亲戚,新旧的朋友,能记起的同学,在本地区的同乡,上上下下的同事,以至亲戚的朋友,朋友的亲戚,我都登门拜访,物识对象,仍然没有搭上线。不是年龄悬殊,就是女的极望男的立时有一套楼房;当找到一位降低条件不讲究住房的老姑娘,却又嫌男的并不是“陈景润”••••••总之,苦煞了我这月老的心。我怅惘极了,两手托着后脑躺在床上。老伴留给我的一碗炖蛋,我也不感兴趣,惘然若失地望着天花板。“梦里依稀慈母泪”但愿天下的好心人,都能为他人作嫁衣裳吧!

    “你记得我表姐的大女儿凤娟吗?听说她还未找对象呢?”老伴知道了我的心事,也在为我绞尽脑汁来着。

    “当然记得,”我淡淡地说。“她上了三十六、七岁还未结婚,为什么,无非是眼角高罢了。”

    “你错了。她以前的对象还不是个不上四十元工资的工人,她多么倾心爱他,怎能说是眼角高?还不是那家伙不声不息的溜走了,使她受到沉重的打击,才硬下心肠不再谈恋爱。她曾经对我说过,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只要老何的表弟是个老实人——”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从床上跳起来:“好,那就请你帮个忙,扇扇大葵扇吧!”

    “你就先吃了这碗炖蛋才说吧!”

    “好,我吃,我吃。”

    “看你!”老伴嗔怪我。“你从前自己找对象也没那么着紧。”

    “哪里话?我不着紧,还能在二十五岁结婚?”我边吃边打趣道“我的好心人,人家已经四十出头哩!”

    由老伴穿针,由我引线,事情进展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快。我家里就做了临时婚姻介绍所。一会面,双方都非常满意,正是一见钟情。事实上,双方都谈吐风雅、朴素大方、彬彬有礼;家庭情况,职业工种,工资收入,都不相上下;若论品性德行,也真相匹;讲到高矮肥瘦,非常登对。由于失却了十多年美好的年华,双方的眼角都露也一种无法填补的光芒线。但是,他们寄托在未来的幸福的憧憬,又使他们充满青春和活力。尤其是凤娟,十多年来都是在荧光管下的织布机旁工作,染就了晰白的脸色。每当她乌亮的眼睛深情地瞟着李文杰的时候,脸腮上都泛起一脉红晕,跟红粉霏霏的少女无异。若是打赌,谁也不敢猜她年逾三十。老何的姨妈见到了,定会高兴得见牙不见眼。

    我深知“婚姻介绍所”只能起到媒介的作用,最根本的就是要他们进一步相互了解,情投意合。特别是我跟凤娟有点亲戚关系,他俩总不好意思多讲话,更不敢向对方问一句需要了解的事。所以这一出“姻缘戏”无法在我家导演下去。于是我提议出外面逛逛。我有意带他俩路过公园时,购了两张门票塞给李文杰。

    “您?”凤娟显得很尴尬。

    “他表哥约我去他家坐坐。”谁都知道这是我的托词,也就是表白自己不做“电灯泡”——不通气的意思。“你俩快进去吧!”我推着李文杰。

    凤娟虽然装出不愿意的样子,但还是一步一步跟着他踱入公园,而且越来越贴近他身边。

    一个多么凑巧的夜晚。月亮有筛子那么大,从公园里的树梢头冉冉升起,皎洁得有如洗过的白玉,我仿佛看到那桂树下坐着一位老人,正注视着人间的双双情侣,不停地查对手中的“姻缘册”他已经拿起笔,判定了李文杰和凤娟的撮合。因为月老能听到他俩的窃窃私语。他俩并不怀恨“洒向人间都是怨”的幽灵,并无咀咒消逝了的岁月。在这花好月圆、星月交辉的时刻,他俩相互依偎着,卿卿我我,倾吐着心心相印的情话。

    但这只是我的空想。第二晚,老何来告诉我,这门亲事看来要吹了。

    我不信:“他俩不是谈得好好的吗?”

    “哪里有什么谈?都是贵亲的问话,像审犯人那样问我表弟。”

    “她问些什么来着?”

    “据我表弟说,主要问房子的事。”

    “你表弟怎么说?”

    “就告诉她只有六平方米。”

    “唉呀!他应该说有九平方米才对。——有三平方米是可以搭个楼阁的。还有,他应该对她说这是暂时的,研究所已经大兴土木了,不上一年半载便可分到一个套间了。这个,我在前天已经对她说了。我启发她要从发展的空间看问题,要向前看,看到祖国四化建设正突飞猛进。如此说来,岂不是不对口供了?”

    老何苦笑了一下:“可是当贵亲问到这个时,我表弟竟说那是很渺茫的事,三年五载也说不定,就是建成了,也不一定有份儿。”

    世上竟有这样的愚人。我不解,甚至产生了怀疑:“也许是你表弟借以推搪吧?”

    “你错了,”老何不高兴了。“我还不知道我表弟的为人?他怎么想便怎么说。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坐了十年冤狱。他对我直白:“对贵亲打从心底里高兴,只怕自己攀不上,甚至怕对方日后得不到幸福而后悔——他爱她爱到这样的程度。”

    “你表弟老实得过了头,几乎达到了痴戆的地步。”老何的介绍更激起我的同情。“我们也失了策,事先没有给你表弟导演一下。她就是不懂得女人的心总爱往好处想的,总喜欢听甜言蜜语的。”

    老何慨然长叹一声,说:“你这个导演对我表弟来说,一点也不中用。他宁可一辈子打光棍。”

    我送走了老何之后,老伴又给我泼冷水:“牛不饮水难压牛低头。你何苦自找麻烦。日后好则好,要有个不测,表姐会怨我们一辈子的。今世姻缘前生定,‘姻缘册上早有定数;他俩没缘份,你拿绳子也捆不到一起。”

    但我还不死心,连续几个星期,每星期我都抽一次空偷偷跑去观察一下研究所的建筑工地,我想从那里获得喜讯,以便对凤娟再作一次‘煸动’。不知是我心急,还是工程的确如此缓慢,每一次都使我失望地离开。三周过去了,那部打桩机还是在原地“砰——砰——砰——”的夯着,把我的心越夯越实了。照这样推测,如李文杰对凤娟说的老实话,恐怕真的三、五年也难以落成。怪不得人们常骂“媒人多大话”我苦笑着想,同时也庆幸凤娟考虑周全,不为我这大话媒人的甜言蜜语所骗。试问,不够人头高的三平方米的楼阁如何做新房,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东风不与周郎便”又有何可言呢。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情侣成眷属”我仿拟杜甫的诗句,从心底里呼唤着。但我却没有“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崇高风格啊!

    经过一番周折,深知替三四十岁的人做媒最难,怪不得婚姻介绍所也无法了。从此不用老伴责难,我也不敢造次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老何突然打来电话,叫我下班到他表弟家一走。不用猜,我就能知道是老何的“攻心战”通过李文杰母亲的口打动我另找门路牵线。去吧,我实在搜索枯肠也难以再物色一个了。不去吧,又不合人情味,也显得太傲慢,有负老人的一片心意。

    去到李文杰家,吓了我一跳。小小的房子摆满了一桌子酒菜。我还在五里雾中,已被老何和大娘挟着往上席塞。

    “你们••••••”

    “谢谢你,太感谢你啦!”大娘眉开眼笑,两手尽往围裙上擦。“只是便饭,吃不饱时莫见笑。”

    “我••••••我怎能••••••”

    “我估计你会推却的,所以没预先通知你。”老何也跟我开起玩笑来。“你放心吧,我已叫文杰去禀告贵夫人,解除了你的后顾之忧了!”

    这时候,我看见桌子上摆满的不是各色佳肴,而是一碟碟破布、烂铁、纸屑、废胶、碎玻璃,中间端端正正放着的是一颗慈母的心。我很惭愧,甚至害怕起来。“无功不受禄”我不敢领受如此盛情的款待。趁着老何和大娘走进厨房的一瞬间,我捡回自己掏出来的一包香烟,溜出门口去。为了礼貌起见,我要硬着头皮向里边说一声:“谢谢你们,再见!”然后冲出街去。

    我还来不及开口,有人喊了我一声“表舅!你来了?”

    我扭头一看,凤娟和李文杰双双堵住了门口,教我狼狈成不知是什么样子。

    “啊,你们?”

    “请坐”李文杰彬彬有礼。“请抽烟!”

    “我有,我有。”这回轮到我高兴到忘乎所以,摸来摸去也摸不出来,接也不是,不接又不行,尴尬非常。但是在高兴之余,又产生不高兴。这不是把我作磨心,蒙我在鼓里,拿我开玩笑吗?

    李文杰也学我那晚买门票的所为,有意避入厨房去。

    “我几次叫文杰他表哥跟你说的,”凤娟落落大方向我解释。“原来他一直不敢说,他就是不相信我。表舅,你不会责怪我们吧?”

    “常言道,‘过后媒人秋后扇’嘛。只要你是真心实意,我哪会责怪。”说不责怪,实际是责怪。

    “不过,”我小声提醒她“你看看这白鸽笼,六平方米!新楼吗,三、五年也不一定有份儿。你是我的表亲,所以••••••”这些离间话,是我不高兴的发泄,也是以免日后发生不测而惹来埋怨。

    我细细观察她的表情。这位年纪虽大却风韵犹存的女人,练就了一双能洞察男人心房的慧眼。她两腮红润,却不含羞,若有所思,却不疑虑。

    “世上真难找你这样不讲大话的媒人。”她睥视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可是你还不够文杰老实。”

    “他老实得过了头。”

    “这比起六十平方米的楼房宝贵得多。”她流露出的内心的喜悦解答了我和老伴多年的猜疑。

    这一席酒菜,按大娘的说法是特地做来答谢媒人的。名义上是请我,但实际是招待凤娟的。一大碟白切鸡,大半都塞进了儿媳碗里,这能叫做请我吗?不过这正是我所乐意的。

    “我的好凤娟,你来吧!”李大娘喋喋地祈求着。“莫嫌我地方窄,我已经跟左邻右里说好了,他们同情我,同意给我腾个床位。”

    凤娟把自己碗里的鸡拨了一半给老人,温情地说:“好妈妈,你放心吧!我已经对文杰说好了,就在这上面搭个楼阁,你就可以住在这下面房子里。”

    我又急忙说:“那也是暂时的困难,一年半载,研究所的宿舍大楼也落成了。”

    “我素来不听信媒人的大话,这回也听你的!我们的国家会好起来的,就像平了地基,高楼要建起来一样!”凤娟的一句,惹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充满了欢乐的情绪。

    因为过于高兴,酒喝得过量,但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并不轻浮,而反为感到步步踏实。这是由于我清醒地意识到这双走慢了的凤凰有着稳实的根基,比打桩机夯打过的地基还要稳实得多。月色朦胧,看不到桂花树,但我的意念中还肯定那树下依然坐着一位老人,安祥、宽慰,含着幸福的笑意,频频地向着人间招手。这老人并非是我,而是李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