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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要去卫生间,关照他站着不要走动,守着等她回来。坐船的人多,行李和旅客混杂一起,挤满了船舱的每一个角落,很难通行。看见老伴从行李和人群中艰难地向前挤,他的心里有点儿着急,老伴最近刚巧患便泌,他真担心她熬不过这趟旅程。眼瞅着她挤进人群中去了,不一会儿,老伴又挤了回来,她脸色蜡黄,焦躁不安的样子看着他。
他看见她额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他想她一定很痛苦。
怎么?
老伴说:这船上的厕所不分男女!
原来,费了好大的劲挤近厕所时,她看到男女扎堆在那儿排队,顿时觉得十分尴尬,才憋一口气,又挤了回来。
妻的外形是内穿一件紧身棉袄,外套一件黑色毛线织的外套,她较胖,从臀部和粗壮的手臂上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曾经干过苦力活的劳动妇女。如果不是白白的脸面,和细密的皱纹,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位乡村的邻里大娘。
能憋的过去吗?他问。
妻像小学生似的朝他点点头。她咬紧了牙关。
他看的出来,妻一定很难受。
他说,不行,还得想想办法!
左右望一望,他想: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这句俗语不想今天竟然成了现实。
妻看他着急的样子,凑近耳边反到安慰他说,我能忍!
我能忍这句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她这一辈子话不多,要开口说话也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
那还是很早以前,他下放劳教,在万头猪场当黑五类。那时他还年轻,就成了人们谈之色变的黑五类。他想自己这一辈子怕是完了,对于组织家庭的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一个黑五类,有哪个青年的姑娘肯嫁给他?嫁给他,不就是自坠地狱吗?
可是毕竟是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到了该想的年龄,就不由你想不想,他想自己还是要寻找到一个能跟自己苦难度过一生的人,这个女子,一定是识字不多,或者干脆不识一字,要不自己干脆就独身。
那时候,万牲猪场就有这么个姑娘,蓄着披肩短发,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很明亮,身材不胖也不瘦,在那个劳动光荣的时代,按现代话说,她可是个“时髦女郎”那时候她很活泼,爱说爱笑,有人说她是母猪发春哼哼哈哈。这是那个叫做岳大头的场长骂她的话,骂的粗俗致极,她也不恼,还是要逢人说话哈哈地笑。
她大字不识一箩,还当着场里的会计。他最初接触她是转户口,是把自己的户口本给她。那时,他走一处,就遭一处训斥。无非是“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他像挨打怕了的猪,还未走近别人,就畏缩不前,想着如何应付挨训斥的事。偏偏走到她这里不但没被训斥,还第一次看到有一张脸向她微笑着说话。
她问他:几朝来的?
他答:都来两天了
哦,哟,你怎么吃的饭?
炊事员喊吃饭,就跟着人去。
户口单交给了她,她就发给他去食堂打饭的餐券,按说没有从他这儿领到餐券在万头猪场是吃不到饭的。这都是因为万牲猪场的人都好。
她一张张地把餐券数给他,她那胖胖的蚕子一样白而嫩的手指,一次一次碰过来,让他心里柔柔绵绵地蠕动着暖暖的。
看他傻傻的样子,她嘿嘿嘿笑起来。
这时,岳大头场长过来,训她,你就晓得笑,笑笑笑,看是对哪个!他黑五类份子一个,你也笑,笑,笑的没有原则,小心被阶级敌人俘虏了。
趁她挨训的当儿,他悄悄地溜之大吉。至于岳大头场长怎么训她他不想往下听也不敢往下听。不过,从那一刻开始他对她有了一丝好感。因为她是唯一不仇视自己的人。就是这样他已经对她感恩不尽。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居住的土屋,门被狂风暴雨打坏了,斜风斜雨,就直冲他住的地方袭来。头顶的瓦也被掀翻了,雨水从头顶的方向和门窗的方向子弹似的射向他。正在十分尴尬的时候,一个身影猫着腰杆子,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一件雨具披在了他的身上。使他的身上顿感一阵温暖。黑地里,未等看清送雨具的是谁?她就一猫腰又钻进雨里,向外猛跑。一道闪电让他从后背看清了她的背影。
他把雨具穿在身上,觉得这个雨具很厚实,还有点沉重。他用手一摸,原来是领棕蓑衣。
就是这件棕蓑衣,成了他们走到一起的媒介。
天晴了,他瞅空要把棕蓑衣还给她,那时,她正在猪圈后面的那块地里挖春洋芋。她麻利地一锄一锄地翻地,随她的锄头下去,黄亮的像鸡蛋那么大个的洋芋,就从泥里崩了出来。
他走上前说:“那领蓑衣我还给你吧?”
她略一回头,见是他便启开嘴唇,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笑起来说:“留着用吧。挡风又挡雨。”说着声音小下去,像是害怕让人听见了。
原来是她望见大头场长来了,大头场长一边数落她一边走了过来。
大头场长气哼哼地说:你真的丧失了阶级立场。
她挨了训也不分辩,只是说:“场长,他餐券快吃完了,问我啥时发餐券?”
“哦,还是劳动改造好,劳动改造能使知识份子多吃饭!”岳场长听到这个消息,好像很开心。
其实这岳场长也是个口头“革命家”别的地方不准开荒,万头猪场场长不管这事,万头猪场到处都是空地,猪圈周围都让开出来。冬种洋芋,夏种毛芋,红著,这些杂粮,是养猪做饲料。猪场只是不要种小麦、棉花,这是国家统购物质。
收了洋芋,晚上,她就用沙罐炖了满满一沙罐,自己吃了一半,瞅着没人的时候,她就送了半沙罐过来,一个一个的,酥烂,还是热的,剥了皮,吃起来很香。这是在猪场做事的好处,外头的人吃不饱饭,就去偷秋,这里的人,可以克扣猪食,悄悄地拿回来夜里填肚子,反正那时候煤油紧张,家家不点灯的。
就这样,她常常趁天黑尽以后,场区没有人走动的时候,就钻进了他的卧室。她知道他白天在食堂没有吃饱,晚上就送些煮熟的洋芋,毛芋之类的让他填肚子。那时,他房间里没有一张凳子,只有几块土砖垒起的墩子,上面放上她送给他的那领蓑衣。她就在那上面坐一坐,先开始是坐一小会儿就走,后来越坐时间越长,再后来两个人便坐在了一块。
那时候,他告诉她认字。在万头猪场,她是唯一识得几个字的姑娘。说识得几个字,那也是很可怜见,她连母猪和种猪这样的学名都不知道怎么写。她的帐上写的是“女猪、伢猪,”“起窠、爬窠”连“窠”字也是画两圈,上面一“圈”压下面一“圈”问她,她说:“上面的代表伢(公)猪,下面的代表女(母)猪。”他听了几乎笑岔了嘴。没有比这开心的事,他告诉她“母猪”和“种猪”“发情,配种”这样一些生字。她很高兴很感谢他,感谢他的唯一方式就是要嫁给他。
大头场长说她的账越做越好,连上面来检查也说她的账越做越像账。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亚当和夏娃那样的事。不久,她就被解职,当了一名女猪倌,但是成了他的妻子。
不过,大头场长还是让他们住到了场部旁边的一间房子,那儿是他们的新房。
这是他们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回到农院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而她还是胖胖的,脸蛋红红的,笑眉笑眼迎人面。二十年,在农村生的孩子们都一一长大了。
两人又鬼使神差地居住进大都市
时光很快,人生有许多美好都淹留在其中。屈指数一数。不觉内心一惊,居然又是二十年过去了在武汉这么长时间,他从来没有带妻出门,那怕是朋友的相约,也没有一次。妻就在那个家里,有厨房、有厕所,有卫生间的,三居室的一套房子里,转来转去,也是二十年一番推算下来,不觉心惊。
不久前,他的博士生乔带他的女友来看老师和师娘,他们说唠起归元寺,妻突然问他归元寺是啥子地方?
妻的话音还未落下,客厅立即引起一阵哄笑。他当时也忍俊不禁,笑过之后,他的心里猛地一阵紧缩,这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要是在众人面前,大家会怎么看?会说一个博导家里有一位连归元寺都不知道的妻子?
妻对归元寺都不知晓。她后来老是讨问归元寺是个什么所在?讨问的烦了,他不耐烦地对她说:那是个庙堂。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书面了一点,立即更正说,就是菩萨庙!这下她才懂了。以后她就什么也不问,家里有客人来了,她躲在卧室里根本不在客人面前露面。
在自己的家庭里,她终于一言不发,成了个哑木头。
这次出来,是参加自己的博士生的婚礼。博士生小秦,居然有这样一番策划,让导师夫妇老两口做新婚夫妇的证婚人。
听说被盛情邀请参加一对新人的婚事新办礼,这次一路,她渐而变的话多起来。一路上她突然变得无话不说,乐观得像个小孩。望着广阔的江面,她总是问,问他,直把他闹的十分疲惫。她感觉到了他对她的厌倦,她就自问自答,思维敏捷,反映极快。一个哑木头,吃了七仙女的扇子,变得眼快嘴快?
渡船靠岸了,他注意看她的脸,有种欣喜,也有种不安的样子,他知道她身体的警报没有排除是很难受的,不过她忍受着。
人群潮水般地涌向船舱大门,争着挤着下船。妻猛地跑向船上的卫生间。这时,卫生间上了锁。门外一个乘务还未走远
他过去向那小青年央求,说,我老伴这几天患了淋病能不能给通融一下?
小青年把手一摆,说:不行!
看见钥匙就在他扬起的手心里,不是怕有辱斯文,他真想上前一把从他手里夺下那把钥匙来。见他胀红了脸,老伴把他往旁边一推,用的力气还挺大,他一趔趄才站稳,这时,妻又伸手把拽住。
一个大校教授的面子让老妻挽救了,但是,妻却要难受地熬过几个公汽站牌。
妻说:我能忍!
她一边挽他下船一边把嘴凑近他的耳边安慰他。这更让他心里堵的慌,直到上了14路公汽,他的脸还是僵硬的。
到了新人办婚庆的白玫瑰酒楼二楼大厅,主人已早早迎候在门前,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和穿得毕挺的新郎正相谐走过来一边一个地搀住他们胳膊,很激动的样子。
他直向新婚夫妇解释:路上塞车。
新婚夫妇直说刚巧,来的正是时候。
新娘很漂亮。人说天下穿婚纱的新娘都一个模样,可这个新娘身材苗条,身高在1米70以上,好多的新娘婚纱穿上身不是瘦了就是胖了的感觉。而她的身体不胖也不瘦,婚纱就像长在身上一样。人人都说新娘长得漂亮。
新郎是他的博士生,新娘是个空姐,这一对夫妻真是郎才女貌,最理想的配对。他对走在他身边的老伴不无得意地介绍说。
他们被请上主婚台,婚宴就等着他们这一双证婚人到场。两人分别站在新郎新娘的两旁,老妻站在新娘的旁边不够新娘身高的一半。她的娇小并不是因为她的身材而是因为她的年龄,再过一二年,她就要做老奶奶了。长孙已经大学毕业,去了深圳,在一家外企打工。
司仪完毕,就是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新郎的喜不自禁和新娘的娇羞,夹杂着来宾的插科打诨,客厅里笑倒一遍。最后轮到证婚人讲话,他的证婚词说的一点也不搞笑,也没有诗意,甚至一点文采也没有,不过令大厅鸦雀无声。他的致词半文半白,他说:余今日有幸应新郎a和新娘b的盛情邀请作证婚人。新郎 a是新时代的博士,新娘是新速度的空姐,这是一对新时代的结合,这时,让我回忆起五十年前,我和老伴结合的时候
他说的有点激动,额头上渗出了汗,老伴掏出一只手帕朝他举起来,他却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餐巾纸边擦拭边接着讲述自己的故事兼以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他说:
婚姻的幸福,只是理解不同,我与老妻风风雨雨走过了五十余年,如今携手共同走进一对新人的婚礼殿堂,对这对新人的最好祝福就是一句古老的祝语:祝愿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忙完了这一切,他才想起妻子的尿泌,小心地用眼神问她,她把手小辐度地向他示意,妻的这个手语,是他们有外人在场不可明说的示意,他们漫长的夫妻生活,使他们相互间的心领神会达到了最高境界。妻那意思是说:我能忍!
他的发言完毕,婚礼仪式在人们的笑声和掌声中结束,老师和师母被牵上首席。他发觉妻把他的手攥得很紧,额头上大汗如雨。她的手指头发冷
他心里清楚,如果出门就打“的”兴许比这来得早,只是老伴沁尿,要是打“的”遇上半道塞车,不就更麻烦了。
好不容易挨到散席,趁着新郎新娘挨桌向亲友敬酒的机会,他喊过一个伺应小姐,问好洗手间的方向他以手语示妻,妻没有动。作为回报,妻向他满脸含笑地点点头。还是那句:我能忍!
妻为他忍受了一辈子!想到这里,他的心往下一沉,满脸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