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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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她冲到森林里，痛苦地将衣衫撕烂，扑倒在地上，扭动如发情的蛇。整世界如紧收的黑布袋，将她密实裹住。她如溺水般挣扎，心中猛燃一场无边大火。火焰如软刀子般在体内蔓延剌割。世界无月，繁星都半闭了眼睛，不忍睹视，亘古的矛盾在她体内扭结、厮杀，一万只狮子在体内奔突。她脸上的肌肉蹦紧、抽搐，瞳孔缩小成针尖，巨大的眼白将眼眶撑满，仿佛就要溢出。森林里无数巨木都止不住颤动，扑簌簌落下焦黄的叶片，她伏倒在地上，听到大地怦怦跳动的心脏，一声比一声剧烈。

    她看到山人那遗在森木里的柴刀，柴刀没于树干深处，她像见到救命稻草般攥住刀柄，奋力一拔，只一挥，头便飞腾而出，在空中抛出一腔血虹，滚落于地。

    头立在地上，神情由紧张归于沉静，眼睛凌乱的流光也渐渐平缓，一头蓬扬的长发徐徐落下，盖住了那渐渐死灰的脸，无数的发梢如剑般指向四方，宛如伸出无数只腿的蜘蛛。

    身体却仍如上紧了发条的兽，肌肉紧张着，发力，跃动着窜去，如一条不规则跃动的白练，一晃眼，便不知了去向。

    他从黑暗里走出来，他一直默默地凝瞩着这一切，他走出来，像是走出来一个影子，轻飘飘的。他走到头前，看着头，头也张眼怒望着他，他弯下腰，将头捧起来，对头说：你需要身，你不能离了身，离了身，你将老去，死掉。他将头放进随身的储物木匣里，拎着，拍拍木匣，说：我带你去把身寻回来。

    二

    头在逐渐变老，面上的肌肉开始松弛，像一滩糊在墙上的泥，不住往下滑。头发变灰。一张少女的脸逐渐进入中年。

    他拎着木匣，搜集各种信息，无头人的怪闻在持续蔓延。这消息，就像是一股气味，指引着他的寻找。他来到火车遗迹站，乘上车，火车带着无数世纪前的锈迹，锵锵开动。昂贵的车票使车上没有几位乘客，他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推开窗，窗外残阳似血，太阳散尽了精血，一只苍老龟裂的guī头，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天地间。他打开木匣，头更其衰老，一张老太太的脸，眼皮松弛，目光呆滞，一头银发也渐渐丧失光泽，宛如蓬乱的枯草。疲惫的阳光拼尽最后的气力在头脸上犁出道道皱纹。他叹口气，缓缓将木匣合拢，光线从木匣里抽身而退，慌忙如抽出一截被压住的尾巴。他转头，注视窗外，一片荒凉的旷野，橙色的光被一只无形黑手攥紧、撕扯、拽碎，橙光的骨骼节节碎裂，直到被黑手搓成橙色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他感到最后的光末似一把带着余温的骨灰，扬在他脸上，他一个激灵，忙将车窗闭紧。此刻，车窗内外均已是一片漆黑，整列车就像是一只在黑泥潭里窜行的泥鳅，沉默而盲目。

    三

    他终于寻得身，身无目、无嗅、无听、无思，唯有一觉尚存，便如一只蒙住头脸的鹿，盲目奔突蹿跳于世界，身上早已是累累伤痕，血印横七竖八地罩在身上，一些伤口已经开始溃烂。

    他将木匣打开，头已经衰敝不堪，呆滞无神的眼神里突然划出一道亮彩，像是久未进食的猛兽看到猎物。它猛然窜出，如一螺丝般旋拧在身体上，无数小块块样细碎的“老”似沙漏之沙般滑入身体，皱纹如玻璃杯上的裂纹般在身体上蔓延，青春和衰老如搅入黑咖啡中的牛奶，不一会就完全中和了。

    她已经回复，神情平静，看了他一眼，眼中是成熟的谢意。此时太阳轰然升起，猛烈的阳光挣脱束缚，爆炸样四散。她和他均转身，迈开坚实的脚步，仿佛镜像一般，分赴各自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