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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花开，时节正是初夏。我第一次去参加地区的作家代表大会，会议在一个僻静的宾馆召开。我虽然很少开会，但也知道，那多是老生常谈，然而，苗族老作家伍略先生的发言。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从省城赶来，先一天就住进了宾馆，当晚他听到了周围的林子里有一种鸟鸣，他在会议上讲述了他的心情。他的话可能是苗语，我听不懂，只是约略地猜到他是在描述一只鸟:“咯咯，咯咯”两鬓斑白的老作家看上去有些动情，全场鸦雀无声，我也有些莫名的感动。
傍晚，文友们在开怀畅饮，我酒量有限，就独自出来，在宾馆的门厅前散步。公路依坡而下，穿越丛丛绿阴，直通向闹市。右边是一带围墙，上面织满了爬山虎，绿叶层叠，迎风摇曳。左边是一个小水池，掩映在树丛中，有几茎荷叶静卧在水面上，缀着莹莹的露珠。远方是一大片厂房，据说以前是一个很大的国营工厂，灰白的屋顶在浓密的树枝间隐约可见。往昔的早晨，那里一定是一片密集的自行车铃声，机器的轰鸣，和工人忙碌的身影，傍晚时分，也一定有许多人在附近一带散步。现在工厂早就倒闭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文友门喝酒的喧声杳杳。我感到很有几分闲适，朝着公路慢慢走去。这时侯，雨后初霁，晚风乍起，空气格外清新，从浓密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鸟鸣，细细一听，是布谷的歌声！原来老作家为之动情的是布谷的歌声！
布谷，亲切而神秘的鸟，古今中外，它牵动着多少人的情怀！我想起了两行这样的诗句:
布谷鸟在像树的嫩枝上唱歌，
带给人们第一束明媚的青光。
在遥远的英国，曾经有过争论:布谷鸟到底是飞翔的时候，还是有时候也栖在树枝上唱歌？在我过去的经验中，布谷鸟也是飞翔的时候歌唱，也许历史早有结论，乔治。查浦曼的确是根据对大自然的观察写下了这两行诗。但是，在群山苍茫的云贵高原，在一座小城幽静的边缘，你忽然听到树枝上传来布谷鸟的歌声，真是天地为之一新！
小时候，每到春天，布谷鸟就飞来了，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水牛在田埂上吃草，嘴唇粘满了露水。水田泛着天光云影，栽着稀疏的秧苗和一双双赤足。对我来说，那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村里人说，布谷鸟是一只催工的鸟，总是在唱:快快插田，快快插田。著名诗人卞之琳先生"不如归去"谈里，对布谷鸟的歌声有另一种新的诠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此刻，在那一片小树林里，布谷鸟仍在歌唱。我从来没有见过布谷鸟，若在小时候，我定要拨开丛蔓，去枝叶丛中探寻，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已经怯于做一回顽童了，反而陷入了辽远的沉思。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时刻，不是那一片厂区里的人们，而是我，一个异乡人，站在薄暮的天空下，倾听着布谷鸟的歌声它不是来自乡村的天空，而是来自一座小城的树枝上！我有些恍惚，仿佛不仅仅是听到了布谷鸟的歌声，还听到了那一片绿树掩映的厂区早已平复的阵痛的声音。十几年前，我也是从一片这样的地方走出来，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为了生存而苦苦奔波。在那些岁月，如果我听到布谷鸟的歌声，我一定会是听它在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每当有人问，你是哪里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是湖南人。但是若再往下追问，我就不无尴尬了。我的户籍在一个地方，工作在另一个地方，家在一个地方，老家又在另一个地方。哪里是我真正的家呢？我想想还是报上老家比较合适。然而，故乡又怎么样呢，不也在慢慢变成一个空灵的意境？茅厕里的几只苍蝇，或是床铺里的一只跳蚤，不足已把你的梦想煽翻在地？人，在大地上，已经变成了一粒浮尘。
“咯咯，咯咯”
布谷鸟又叫起来了。啊，清脆甜润的歌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有几个人正沿着晚露凝结的道路回家。月正升起，白而清新。恍惚之中，仿佛那美妙的布谷的歌声里，忽然漾出一条明媚的幽径，从那里我从容地回到了树叶的呼吸，回到了花蕊的馨香，回到了辽阔宁静的大地。
2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