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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是你的灾难。
20多年前的那个春末，你看到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个瘦小女婴时，你当时晕了过去。你醒来的时候哭着对爸爸说，扔了吧，把她扔了。妈妈，你是觉得好委屈，为什么你辛苦十个月还是没有你要的黑小子。你等了那么久那么辛苦。妈妈，那时我要会说话我就说对不起的。我知道从那个时候，你就开始讨厌我。我知道，后来爸爸把我抱走又捡回来放在你身边时你的眼睛里是愤恨的无奈。
除了给我喂奶，我知道你那时是那么不情愿把我放到你怀里。我大哭大闹不睡的时候，你从没有用曾给姐姐哼的邓丽君的歌给我催眠，你那么讨厌我的哭声，你就把我放在破旧的摇篮里，直到我哭累了为止。我很早就学会说话，可是那是我一直叫得是爸爸，因为你从没有教我怎么叫妈妈。我一岁半才学会走路，可是我已经很早就离开你的怀抱。妈妈，你那时还在愁，你愁要怎么才给这个大家庭添一个男丁。不仅是爷爷奶奶在等，还有年过八旬的祖奶奶，天天踮着小脚，点着拐杖，等你肚子里的消息。
妈妈，直到我两岁时，你才等到了弟弟。那个时候，由于你营养太差本来就柔弱的弟弟根本吃不到奶，整天整天的哭，你的脾气突飞猛进的长。你看不惯任何东西，任何人。弟弟的出生并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幸福。妈妈，你开始跟爸爸无休止的吵，你骂他没有给你带来好日子。那些时候，妈妈你根本就很少管我。后来，计划生育潮水般涌进村子里，你跟爸爸带上不到一岁的弟弟翻山越岭，到处躲着逃着。你当时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弟弟。妈妈啊，你真是活该，你满怀希望的给自己一个又一个痛苦就是为了换来家庭的幸福和睦，你以为有了儿子，可以在那个家庭里生活的自在。一个一个的孩子，妈妈，你还以为膝下爬满儿女，你可以真正的相夫教子。可是妈妈，你却在这些希望里磨掉了你最母性的特征，贫穷和苦难让你像个没有出口的大热炉，把你的温柔和宽容熔成水蒸发掉了。
我三岁时，你就又带上两个弟弟出去逃难。那时我们家就只有两间新盖起来的瓦房子，家徒四壁。我就跟着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像个小老鼠一样生活着。那时还有奶奶照顾我们，可是奶奶也把我当成了灾难——如果没有我，弟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呆在家里，根本不用生这么多孩子受那么多的罪。更可怕的是，隔几天哪计划生育的大盖帽咚咚敲着屋门。奶奶就经常带姐姐去她家里，把我锁在屋里。妈妈，你听没有听奶奶的描述，三四岁的你的小女儿，穿着几乎十几天才洗一次的衣服，满面的泥巴，鼻涕就像长在了脸上。妈妈，那时你是想让我自生自灭吗？如果那时我知道恨，我会不会恨你？可是，妈妈，怎么说，我还是你的灾难不是吗？
计划生育浪潮退了后，你一脸疲惫回家，怀里有多了一个弟弟。可惜，那时祖奶奶已经不在了。那白白胖胖的，你应该会很满意了。可你还是不幸福阿！你怎么受得了四个小孩，一浪高一浪的哭叫吵闹！你暴躁的脾气像受了潮的野草，噌噌的上涨。你跟爸爸的吵闹发展成为打架了。你的嗓门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尖利。你跟村里的那些整天大着嗓门不停叫骂的粗暴的村妇开始一样的了。我的妈妈，你应该还记得在你有两个弟弟之前，你一直是我们村里面最美的女人，你的温顺美丽，是我们家的骄傲。你忘了，是吗？妈妈啊，你真是个可怜的女人！
我五岁那年，你就送我上学。我在学校被男孩子欺负，我的算术成绩全班第一，妈妈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在学校又惹麻烦，我跟男孩子打架，妈妈你也从来都是骂我的。我那时有多希望被人欺负过之后你能像别的孩子的妈妈一样给我包包伤口，或许像他们的妈妈一样拉着我去他们家示威。可是你从来都不会的。你以为你的事情还多的去了，怎么还有时间顾及我的小事。我从小走不稳路，老是摔跤。几乎每天晚上回家，手上，胳膊上，膝盖上，连头上都是伤。你就骂我是你的灾难，骂爸爸没有看好我。妈妈，我那时候开始恨你，我告诉所有的人，我不是你生的。我还要气你，我不断的惹弟弟们哭。你就狮子般的跟我吼，你打我，你用扫地的笤帚，你用你梳头发的梳子，你随时用手里的东西向我扔过来。你还记不记得，我七岁那一年我想离家出走。可那时的离家出走太不流行，没有任何的典范可供我模仿。我怎么知道严严实实的大山哪里是出口！我无处可去，在家后面的山坡上呆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你跟爸爸找到我，给我的是一身的柳枝鞭痕。
我真的真的好想快快长大，好快快的离开你。上初中时，我住校了。我是多么欢喜住校！那时的兴年中学早晚饭都是映出人影的玉米糊糊，中午是要花五毛钱才买一碗的面条。你让我中午必须回家。我每个中午都骑着跟我差不多高的破烂的自行车，五里多的路，反反复复。我记得那时同宿舍的一个女孩每天不用回家都有那么多好吃的。她妈妈每隔一两天都会从家里给她带来大堆好吃的东西。她在安静的宿舍里吧嗒吧嗒，咔嚓咔嚓。我都有一种嫉妒燃烧着的痛。妈妈，我真得不能相信，我会是你的亲生女儿
初二时，我来初潮。那天下着秋雨。我在教室里坐着，肚子就像有个石块在中间来回的碰撞，沉沉的刺痛。我撑着身子，我想我还是回家。妈妈，那一刻我还是想到了你，那么奇怪哦！我骑着车，脚上是进水的破鞋，没有雨衣。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放声大哭。我脸色苍白的在床上打滚，你却只是淡淡地说，来初潮了。你把卫生巾扔给我却不叫我怎么用，你把止痛药地给我却不给我倒水。妈妈啊，我把药扔得满地都是，你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出去。我锁上门，一个人在屋里困兽般的同痛搏斗。我没有大声喊，不去拣地上的药片。妈妈，我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虐。我当时想，如果我死了，妈妈，你会不会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抚摸，会不会把我小小的身子抱起来？
初三没考上中重点，爸爸坚持要我复读。我去了镇子上的另外一个中学，跟一个女孩子在校外租了房子，没日没夜的看小说看电视。我不再听你的话每个周末都要回家。只有没有钱吃饭的时候才回家找爸爸。你偶尔让弟弟给我带你最拿手的葱油饼，偶尔的弟弟会问，姐还不回家吗？那一年的冬天，是周日，下着雨。我从学校回家，晚上跟弟弟吵了起来，我把我所有的怨恨都放在弟弟身上，我从不去让着他一点。你从外面回来，不由分说就骂我，回来就不让人安宁！我恼怒的看着你，拿起书就冲出去。我看到台阶上你白天洗好没有晾的衣服，顺手全给扔到满是泥水的院子里。任你在身后大骂，我头也不回直冲冲的往镇子上的方向走。我的眼泪哗哗的流，雨也是哗哗的流。我深一脚浅一脚，在晚上一两点多到同学家睡。缩在她家暖和的床上我瑟瑟发抖直到天亮。正上课时，你来学校找我。我呆在教室里，任老师怎么劝都不愿意出去。你站在门外很长时间，我听见你叹了一口气，你把钱托老师给了我。那一刻我偷偷的哭了。妈妈，你第一次这样担心我对吗？你第一次为我那样长长的叹气是吗？
高二那一年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下着细雨。你从四十里外的家里给我带来大堆好吃的，放在我宿舍柜子里，说，你过生日，我来看看你。那么低的声音！你怎么开始轻声慢语的跟我说话了！我给你在学校买了饭，你说这饭不好吃，什么时候回家我给你做。我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你怎么对我这样好了？是因为我快两个月都没有回家吗？妈妈，你的突然改变我怎么会接受得了！我送你去公路上等车。只有一把伞，我撑着，下面只有我和你。第一次，跟你这样近的接触，近得让我看见了你每一根白发，连同你眼角的皱纹。我在心里低低的叫声妈，眼泪掉了下来。妈妈，你是开始老了，我已经超过你半个头了，我打伞的手也比你有力气了。妈妈，十八年了，我们第一次这样的和平相处。我突然听见你低低的说，我跟你爸吵架了，不想回家。我愣了半晌，眼泪扑扑得掉了。妈妈呀，你跟爸爸吵了那么多年，这么多年你把你的青春你作为女人的资本一点点的损耗着，我以为你一直足够强大，可以那么理直气壮的面对你不幸福的婚姻和艰难的生活。可是你却在这个时候找到我，找到你漠视这么多年的女儿。你是累了吗？你曾经粗大的嗓门，尖利的声音了呢？原来你不是不可战胜的，你居然在一直跟你作对的女儿面前表现你的脆弱！我那时有了种想保护她的冲动。我说，妈，你住我宿舍吧。那晚我跟你挤在我的单人床上，我们离得那么近，却彼此从来没有挨着。深夜我爬起身，看到床那头你缩在被子下面的瘦小的身子，那么小，就像一个婴儿。我突然就想，我们其实都还是孩子，自私的一直等着被宠被爱，却从来不知道怎么去宠别人爱别人。你其实是习惯了只被外公外婆宠的生活，习惯了被爸爸忍让的生活，生活里突然的灾难和责任，你却还是应对不了。妈妈，我那时就想，我要原谅你，原谅所有的一切。我好想抱抱你，可是我害怕这样表露我的感情，就想你从来都不会对我们表露你的感情一样。妈妈，我们不要再把这战争进行下去了好吗？和平的，像所有的母女一样的，我们可以互相的挽着，拥着。妈妈，我很想的。你知道吗？
高考那一年，我好不容易考了一个比较高的分数，我满心的欢喜，我想我可以考到外地，到很远的地方生活。我报考了北京，很少对我的事情发话的你竟然开始极力的阻拦，你说太远了。离家太远了。妈妈，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很少听你的话，本来去外地不是很强烈的我却开始坚持了，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本来说好要好好的相处的，可是我好像是在同你作对。是的吧，妈妈？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学让我变得更加的脆弱。我原以为只有无所依靠才会变得坚强。我在遥远的他乡异地经常的落泪。我终于自己开始忍受生活中的无奈。贫困生的帽子把我越压越低。我无法去埋怨你和爸爸，怎么不可以带给我好一点的生活。却在电话里，在你的声音里，放声哭泣。你开始在慌，我听到你的口气在慌。妈妈，那一刻我却在窃喜。你是那么的在意我，是吗？
那一年我谈恋爱了。你着急了，你慌乱了。你拼命的阻止我，怕我受伤害了。可是妈妈，你又忘记了，一直以来，我从来都是喜欢跟你对着干的。在你的叹息中，我胜利了。可是我后来跟男朋友闹矛盾了。妈妈，我想到的人还是你。我在电话里又开始哭。你那么的着急，竟也开始陪着我哭。妈妈，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我在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掠取你的爱。是不停的自虐，只有自虐我才会感受到你的关心。妈妈，我是不想的，不想这样的让你为我痛心。妈妈，我还是你的灾难，对吗？
你说，你要为我操心，直到你的生命离开有我的这个世界。妈妈，我终于在电话上忍住了哭的声音，流着泪，听着你说，妈妈生了你，就是要承受你带来的一切。
这个寒假刚刚过去，我在学校听爸爸说你去外地打工了。爸爸说你在建筑工地忍着飞扬的尘土给工人做饭——妈妈，你从来都是讨厌尘土的，讨厌那样没有秩序的生活环境。妈妈，你只是为了那每个月五百块钱么？只是够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吗？妈妈，我都已经快22岁了还要你来为我忍受吗？你到现在都没有给我电话，我知道你在拼命拼命的为这个家，为你的儿女们获取一点点生活的资本，可是妈妈你这个样子，你知道么，你让我多么的内疚，内疚的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曾经的叛逆。妈妈，在你很累很累无法休息的时候，你想到我的时候会不会很担心的你的小女儿又在做什么让你担心的事情呢？
你曾经说过，如果我要尽孝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平安快乐的生活，不要让你担心。妈妈，我在努力，努力的让我不要变成你生命中的灾难。有人说，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债主，今生孩子是来向父母讨债的。你从来都不喜欢我的矫情，可是这一次我是真心的跟你说心里话。
妈妈，我不要再向你讨债了，哪怕前世你真的欠我。可是今生我欠你一个生命和我的整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