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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波拐着一条腿，怀里抱着一摞纸钱，蹒跚地向前挪去。
这是一个坡度不大的桥，但是拖着一条残腿，张波就觉得很困难很吃力。
迎面过来了一辆洒水车，喷溅的水雾迷了老张的眼睛，瞬间眼前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老张一下子被撞倒在地上，他听到一句恶狠狠地骂声，等坐起来四下看看，只看到一辆自行车飞速行驶的远影。
这时张波背后传来一个圆润的声音：摔疼了吧？
张波回头一看，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拽住张波的一只胳膊，帮助他站了起来，笑着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走路要小心。
张波听着声音有一丝耳熟，但是看看女人的脸，却觉得很陌生。女人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看得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就是脸上有两道明显的疤痕，是从两只嘴角到耳朵根，虽然不太明显，但是却破坏了整个脸庞的外观。
女人问：你这腿有伤？
老张说：年轻时候被打坏了。
女人又关切地问：你这是去哪里？
老张说：去殡仪馆给老伴烧纸。
女人说：那咱俩正好同路，一块走吧。
老张越听女人说话，越觉得这声音耳熟，他仿佛记起了什么。
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张波刚刚十六七岁，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那时候人们都象疯了一样，而青春年少的张波也是怀着满腔热血无处可撒的时候，就和同学们走出课堂，加入到那滚滚洪流中去，并雄心勃勃地要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们认定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历史赋予了他们神圣的使命----要推翻一切旧的东西----因为不破不立，所以他们要破坏一切旧东西：古书，烧掉！古墓，扒开！古庙，捣毁！古董，摔碎！就连政府门口的大牌子也摘下来用脚踩碎。他们把那些昔日只能远视的领导干部双手背在后面捆起来，在脖子上挂上一个铁丝穿好的沉重的大木牌子，木牌子上写上这些领导的名字，名字上打上红色的大叉，还要点上几滴犹如鲜血般的墨汁，让他们弯腰低头，站在或者跪在自己和造反派战友们面前，然后“农奴高悬霸主鞭”扬起插满钉子的三角皮带，边抽打便呵斥：老实交待你的反动罪行！
那时的张波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身挺拔的褪色军装、一张英俊青春的脸、一个玉树临风的身材，一条真正的军用腰带，那叫一个帅气！特别是当了红造司的司令之后，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群身着军装、臂挎袖章的造反派战友，于是，张波和同学们就觉得，自己就是劳苦大众的救世主、拯救全世界受苦受累的第三世界人民的责任义不容辞地就落在自己肩膀上。
时间长了，因为观点的不同，张波的同学们分成了两派，两派从对面辩论发展到打斗，从拳脚踢打发展到用木棍铁棍对打，后来，张波的红造司占据了学校的男生宿舍、另一派“八一司”占据了女生宿舍，各自架起了机枪，冷不丁地打出一梭子子弹，整个学校成了捍卫真理和颠覆真理的战场，为了扩大声势，各自还架上了高音喇叭，不停地播送着揭露对方组织罪恶行径的材料，遗憾的是没有专业播音员，所以那带着浓厚的豫中口音的声音就响彻了学校上空。
突然有一天，对方的大喇叭里传出来一个声音，字正腔圆，高亢甜美，不同往常，虽然是辱骂红造司的，可是这美妙的声音把张波们镇住了：八一司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优秀的播音员？
红造司的喇叭哑了一天，就是因为战友们都想听那无以伦比的美丽的普通话非常标准的声音。
张波却仿佛受了莫大侮辱似的，心想：妈的，小臭妮子别落在我手里，非撕烂你的嘴不可！
第二天，张波带着十几个人走出大楼去理发，走到理发馆门口，对面走过来一个姑娘，姑娘梳着两个过肩的小辫，长得超凡脱俗，按当时的话说就是条顺盘亮，和自己这个城市的女孩子绝对不一样，张波们的眼睛都直了，一直盯着姑娘，几个战友还把姑娘团团围住，姑娘一看这几个不是善茬，着急了，大声喊道：你们哪个组织的？别耍流氓！
张波一听这声音，立刻一股恶气涌上心头：这声音太熟悉了，昨天骂了我们一天了！
“揭开红造司的画皮，看看他们肮脏的反动的五腑六脏吧”
“红造司反动头目张波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资本主义的乏走狗”
这些恶毒的语言和着那好听的声音在张波心头泛起波浪，张波果断地下令：带回去！骂我们的就是这臭娘们！
把这姑娘带回去之后，张波没有动手，但是却命令手下，用捅炉子的铁钩子把姑娘的嘴撕裂了。
而张波也在一次外出时，被八一司的学生一棍子把右腿打折了，从此成为残疾。
老张到了殡仪馆，把老伴的骨灰盒擦拭得干干净净，把买的小花环放在骨灰盒前面，喃喃地说道：老太婆，你放心吧！我现在退休金也不少了，女儿在国外挺好的，别操心了。
走出殡仪馆，老张看到刚才的那个老太婆坐在门口的石头凳子上，就过去说：怎么没有走呢？
女人说：看你腿不方便，就等你一块走吧。
老张问：你这脸上
女人说：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我在北京上学，学校停课闹革命，我就回来了，和邻居家孩子到她那个司令部玩，都说我普通话说得好，让我帮他们念念宣传材料，谁知道惹恼了对立派，把我的嘴撕破了，成了丑八怪。
老张说：那你老伴什么时候不在的？
女人叹了口气说：破了相，不好找对象，就在城里找了个人，一身病，结婚三年就走了，这都三十多年了
两人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老张的楼门口，老张说：进来坐坐吧！
女人说：不去了，我住在六一路，你打听“疤脸”谁都知道，有时间来串门吧！
说完，向着老张笑了笑就走了。
老张看着女人姗姗走去，突然，女人回过头来，笑着说：你还是那么帅！一点没有变样。
老张愣了，心想：明天就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