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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夜的精灵，游弋在南方腐烂阴暗的暮色里。潮湿清凉，自由自在。
黄昏独自出门，从城南的家中到城北的露天音乐广场。很多人在那里跳舞，缠绵的伦巴和激情的恰恰。我和他们一起疯狂旋转，一起消磨掉每日那些空闲富余的时光。
这样的生活始于二十岁，然后在二十一岁生日到来的那个夜晚终结。
现在，我终于又开始这样的生活。只是不再跳舞。虽然不得不耗费比以前多上几倍的时间上路，可是幸福还是一如从前。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有时候，一个人在路上，四周寂静无声，静得能听见半空中樱花纷然地飘落。在暮色里轻轻滑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迅速凋零。我伸开双臂，幻想在花树下轻轻旋转的样子。
有风撩拨起膝边的白色裙袂，轻拂我光洁纤细的小腿。淡淡的刺鼻清香，渗透人的每一个毛孔。那么熟悉的味道，让人禁不住心醉神迷。
忽然间地想起多年以前一双令人意乱心慌的眼睛，站在四月朗朗夜空下炽热地看我。满天的星子被击落。他温情脉脉地为我梳理长发，在我柔软光滑的发髻上插一朵盛开的洁白的栀子花。
夜，就像一首迎风旋动的舞曲，散发令人躁动不安的光芒。
我能想象得出，二十岁的我在迎接他的目光时那双清澈得可拧出一汪水来的眼神。
遇见他之前我一直都是快乐的，单纯的，骄傲的。不跳舞时喜欢坐在舞池外面看别人跳舞，微笑矜持。喜欢喝carona，加两片柠檬。
长发和长裙都温顺地依偎在舞池寂静的角落里，发髻上一朵洁白的栀子花却在悄悄散发着躁动不安地清香。一双脚在桌子底下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为了有一天能在舞池中央旋动所有的风情，之前我已经重复练习了很多遍。熟悉的旋律一响起，我全身的细胞开始蠢蠢欲动。
如果没有遇见他——那个舞会中最英俊也是最危险的男人。我或许可以永远都这么快乐、单纯、骄傲下去。是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无处逃避，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
坐在喧嚣的舞池之外，我回忆，叹息，微笑着。很多时候我只剩下微笑。这个昔日灯火明亮辉煌的广场开始颓败，散发出腐朽迷离的气息。虽然现在很多事情都被遗忘，记忆在脑海中亦开始变得混沌模糊，但那一年发生的事依然在黑暗中清晰隽永如浮雕。
那个夜晚，那场舞会，那次邂逅是我一生中最美丽也是最致命的错误。
喧嚣的舞池里，很多充斥着幻觉的白色裙袂在我眼前晃动，随风翻飞。寂寞而无助。旋转的霓虹，发热的眼睛。彩灯纠纠缠缠于夜的暮蓝里划出一道道惊艳的彩虹。
那年夜空下舞池中，他是全场关注的焦点。每一个微微的前躬、淡淡的微笑、轻柔的展臂、刚劲地抬腿、恰到好处地暗示，都那样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每一个女人都渴望能与他共舞。
但他邪气的目光带着胜利的微笑，穿透喧嚣欢乐的人群注意到了我，然后慢吞吞地走向这偏僻的一隅。全场人的目光都紧紧跟在他的背后，移向这边。无数双嫉妒的眼睛锐利地射向我，让我紧张窒息得无法躲闪。
他可憎的面容让我想起了白瑞德海盗般黝黑的脸庞和野兽一样雪白的牙齿。在洞察了那个披麻戴孝双脚却在打着拍子的女孩心思后，不管全场人群的惊呼骚动，一掷千金，无畏地向她发出邀请。多么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可此刻它却在我的眼前真实地上演。
他走向我，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
我本该傲慢地扬起头，高高在上地拒绝他的好意。可是他目光中的热情却犹如五月的阳光轻易地融化了我的冷漠，让我最后一丝矜持和畏缩逃遁无形。
就像瑞德早知道郝思嘉内心的狂热一样，他也洞悉我是无法抗拒如此诱惑的。他拥着我一起旋转在人群中央，舞步娴熟，配合默契，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地敲击在心尖上。
很多时候我们只用这种肢体语言交流彼此的心事，舒展中带着默契。他望着依偎在臂弯中轻盈旋转的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赞叹。
乐声悠扬，我的长裙在旖旎氤氲的灯光下旋成一朵泼洒了五彩的水粉牡丹。裙裾飘摇处，我的步履开始旋成一个夜的精灵，在墨蓝洒金的夜空中饱满地绽放成一朵含露的莲花。
没人能比他跳得更出色，也始终无人能代替他在我身边的位置。
事实上从三年之前的最后一场舞会后，我就再没接受过别人的邀请。虽然岁月流转，我依然是全场舞会中最美丽窈窕的一个身影。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玛琪亚朵，西雅图口味的。酸涩、浓烈、甘苦的滋味一并袭来，还未饮尽就已呛得眼泪直流。我微笑着，我开始放任自己出入于这种味道浓重的黑色液体。
二十岁以后我就不再喝任何纯净甜腻的东西。就像我改变了喜欢在舞池中央旋转做女主角的癖好一样。如果一个人连保持了近二十年的习惯都可以更改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学着去习惯的呢。
巴伦说，当你开始心醉的那一刻你就开始了沉沦。
果然，我为此付出了代价。而他在我遭遇意外之后再没出现。
舞会上的音乐依旧缠绵悠扬而充满感伤，舞池中央充斥蠕动着的人群充满情欲和罪恶的乖张。
曾经的冷落与辉煌都已随着乐声而去，我的思绪象一朵漂移的无根的云。夜空中留下一个苍凉的印记，空洞寂寞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握住。
点燃一支烟，任由它烧着，烟雾枭枭地升起，飘散，就象最优美的舞蹈。发觉思绪也像那烟雾一样不断地随风飘散，而我燃烧的生命就象这烟卷，越来越短，只余下灰烬。
渐渐地学会淡漠和妥协，只是每日惯性地等待。惟有等待。即使不知结果。曲终人散之时，我总在最后一个离开，午夜时分拖着我长长的犹如美人鱼的尾巴，扭动着往家的方向游去，虽然姿势别扭，但总算在渐渐学着习惯。
一个人的夜晚，没有往事，没有思念，没有眼泪。真好。
只是偶尔会有他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口仍在隐隐作痛。我知道过了这些年，已经能够不再对他存有任何怀念。就像我一直告诉自己的，之所以还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折磨自己。
远处，一双灰色的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我的寂寞和放纵。在眼神交会的瞬间，他向我举杯示意。我无法对舞会上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报以冷漠或干脆无视其存在。他没过来打扰我，可我知道他一直这样暗中注视着我，从上个周末的午夜一直到现在。
第三个周末的夜晚，我和往常一样在黑暗中进入舞会的现场，然后在那个角落的固定位置坐下后。他第一次穿过了喧闹的人群向我走来，带着微笑，我的眼神无所逃遁。
他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唇线柔和，灰色的忧郁眼神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有点担心接下来他会像这个舞会中所有见到我的男士一样伸出双手很热情地邀我共舞一曲。幸好，他没有。
他在我的座位旁边坐下来后一直没有说话，静默得像一樽凝固的雕像，面对着在喧闹的舞池之中疯狂舞动的人群。
浓郁的夜色像杯中黑色的液体，喝进心底，胸口滴着赭红色的血液，充满腥味的苦涩。第五个周末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又尴尬的沉默。
为什么不去跳舞？
你没注意到吗？我是一个天生的瘸子。他的声音很平淡温和，透露出不符合他年龄的苍凉。
我惊异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全部的心思猜透。
他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意外的眼神，接下去说，没有人愿意和我这个瘸子一起跳舞。所以很多时候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阴影里看着热闹欢乐的人群。
只有一人不同。三年之前，他经常在这个舞会上出没。他是这里跳得最好的一个男士，许多美丽的女孩都梦想有一天依偎在他的怀中共舞一曲。
他总是在舞会开始之前坐下来陪我聊天，他说虽然我的双腿长短不一，但一样有资格跳舞。他鼓励我学一些简单的舞步，终有一天会有一个美丽的女孩愿意陪我跳舞的。
呵呵，他会在舞会结束之后，灯火阑珊时教我跳舞。他接下去说，目光开始迷离，带着一种陶醉的微笑。永远忘不了那段他带我在绮丽灯光下轻盈回旋的日子。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残缺。
他开始沉默，仿佛在极力回味那段记忆带给他的美好感觉。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嘛？他忽然抬起眼来望着我，灯火之下，他的眼眶里蓄满了哀伤的泪水。
发生了什么？我神情麻木地问他。
三年前的这个夜晚，他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就脸色苍白地跑出去了，我很担心，一定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一个经常和他在一起跳舞的那个女孩出了车祸，大量出血，正在抢救。他要马上赶去医院，输血给她。
我执意也要跟他一起去。
半路上我急切地问起那个女孩的情况。她是谁，为什么让他如此紧张。
他说，本来打算在今晚十二点之前要让那个女孩度过一生当中最难忘的生日。可是
男孩的脸上开始有恐惧。
因为极度焦急他把车开得飞快，在一个路口处突然出现一辆大卡车。他一时措手不及，和卡车迎面撞上。坐在右边的我安然无事，可是他
他把脸颊埋在自己的手臂上嘤嘤地哭泣，像个为犯了弥天大错悔恨不已的孩子。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坚持要和他一起去，不该在他急乱之下还喋喋不休影响他的情绪。在相撞的最后一瞬间，他极力把方向盘扭向了自己的方向，让我和相撞擦肩而过，而他却迎向了粉碎的死亡。
他的肩膀在激烈地抖动，呜咽着。
过了许久，他才又接下去说。因为他没有告诉我那个女孩子确切的住址，后来一直没得到她的任何消息，仿佛那次车祸之后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问遍了舞会上的每一个人，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孩姓什名谁，也无人知晓她后来怎样了。
所以三年来，我一直等在这里，希望终有一天能和她相遇，如果她现在仍然平安无事而且还能跳舞的话。我一定要把当天发生的情况和他之所以没能及时赶去医院的原因告诉她，希望她不会因此而误解或憎恨他。
我就是那个女孩子。我平淡地说，语气虚脱冷漠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知道。
他的反应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强烈。你没发现我其实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吗？谢天谢地，上天终于让我找到了你，看到你安然无恙真好。
我淡淡地笑道，是呀，我不会有事的。你看我不是依然好好的吗？
然后我们又聊了一会，舞会结束之后，像一对已经相识很久的好友一样微笑着道别。
我又像一条鱼儿似的游回到城南的家中，一路上有凋零的花瓣如雨水一样旋转地飘落下来。夜风轻柔舒服，不断亲吻我光洁无瑕的小腿。洁白的长裙在风中寂寞地打开，无力地翻飞。
夜色自由自在，充满幻觉。我在纷然飞舞飘落的花瓣雨中旋转着，大笑。路过的人纷纷投以侧目。
我闭上眼睛，陶醉在那一刻。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看我肆意大笑的样子，而是在好奇一个女孩走路时像鱼一样游动的姿势。
——我没告诉那个男孩，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永远剥夺了我跳舞的权利。
这也是我一直等他、恨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