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梁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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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他的说法,那会看书的就会写书?会吃药的就会开药方?顾冬晴相当不以为然,冷冷地道:“你就会?”

    “当然,何难之有?我就算没有咏景的文采,口述出一幅画简直易如反掌。你仔细听好,先从背景,天空的颜色、云朵的形状开始叙述;再来是中景,几年的油桐树、树干多粗、花开与否等等。你再试试。”

    “对我难如登天。”顾冬晴继续削竹,不理会他的要求。

    “谷里不是没有孩子,你身为大师姊,不用念书哄他们睡觉吗?”

    “不用。”她念了两行就自行读了下去,时常忘我,找她念书只会让孩子更鼓噪睡不着,根本没得听故事。

    “真好,我弟弟妹妹差了我四、五岁,小时候都要我给他们念书,才肯乖乖上床就寝”他语调倏降,如寒冬腊月。

    “想家了?”

    “还好,就是不知道家里怎样了。”人事、景物是否依旧?他只能在梦里推想。

    彼冬晴取出磨石使劲地磨着竹身,赵系玦陷入沉思,两人吹着清风,安然无语。

    “做好了,你使看看,不够长的话我再重削一支。”

    赵系玦撑着紫竹杖站起来,一开始不习惯,晃了两下,稳住身形后还真觉得她削的竹子合手好用,竹身又不扎手。

    “看不出来你挺厉害的,竹杖竟然削得如此顺手。”顾冬晴个头小遍小,本领倒满多的,真想看看这不到他肩头的小姑娘,暗地里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才会厉害成这样。

    “顺手就好,我领你走一回,你可得牢牢记着。”领他走回房门口,又走回清心坡。“你记着,出了房门口直走三十步,右边有块白英石,你竹杖打到它就再往前走两步,然后右转,再走二十步就是清心坡。坡上有棵油桐树,你走在草皮上记得用竹杖小心点地,别让树根绊倒。

    “清心坡周围刚好围了一圈大石头,你要回房间朝哪个方向走都可以,打到石头就随着阵形绕,有缺口的就是回房间的路,直走二十步,左转三十二步。”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就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家,他都不知道从他房门口到大厅有几步距离。

    “因为我失明过。”

    什么?!赵系玦震惊,足下险些一滑。“你是说跟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不然呢?”他说这什么废话?

    赵系玦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失明过,尝过他此刻的痛苦,不知为何他想起来就心疼。

    “何时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失明?”

    彼冬晴本来不想说,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讲的,但在看见他为此发急担心的神色,心又软了。“十几年前了吧。我打娘胎出来就带着一些病谤,师父怕我养不活,从小就拚命喂我吃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跟药草,结果目力愈来愈差,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甚至还吃出一身异香。”

    小时候身体不好,几乎卧病在床,出门吹点小风就连夜咳个不停,能做的事除了看书外,便是她兴不起兴趣的刺绣,加上“百花谷”早年并不好过,她无法帮忙谷里种菜养鸡、喂鱼除草,师父又竭尽比里的物力财力为她的病情奔波,不少师妹为此眼红,认为师父偏心,而她天生个性清冷,师妹们自然就少与她亲近往来,除了霓裳和衔春会主动找她攀谈,其余的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来找她帮忙。

    若是让谷里的师妹们知道师父与她的关系不仅只于此,还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恐怕她在谷里的小话都能淹成溪了。幸好她有先见之明,不顾娘亲反对,坚决拜师。

    “你目力全恢复了吗?”赵系玦心拧得好紧,当时她还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究竟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瞎了,青天霹雳却不得不面对接受,至少知道自己还有得救,而她是慢慢承受即将失明的惊慌,面对的是即将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黑暗里,无法视物识人的恐惧。

    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撑下来的?

    “不奢望全好,看得见就不错了,再试药下去,我怕眼睛好了,五脏六腑却坏了。”药下多了就是毒,她身体可禁不起药物一再摧残,既然不要求目视千里,能自理生活便行,那她何必为了那一丁点儿的目力累垮自己。

    “你”赵系玦羞愧到说不出话来,顾冬晴目力不好还挑灯熬夜为他读医书,结果他用什么态度回报她的心意?

    误会、猜疑、易怒及不谅解!

    因为她走过、苦过、挣扎过,才会对他轻易放弃生命的言论感到不满与愤怒,她刻意放手不管他生活上的琐事,就是要他早点适应、早点独立,证明他不是废人。

    他竟然到现在才明白!

    “油桐花快开了。”顾冬晴突然冒出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尚在自责中的赵系玦心情一度转换不过来。

    “我目力恢复时,恰好是油桐花开得最绚灿的时候,绿白相间,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致,不知不觉就在清心坡上站了一天,看着旋风而下的油桐花一朵朵落在我的跟前,那种最纯粹的感觉最令人感动。我想明年油桐花开,你就能亲眼看见了。”她研究古医书有成,就差一味关键就能同时解开那两道互为药引的毒性。每解一项毒性,他就得调养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解下一道,等余毒尽清才能医治他的双眼,以免欲速则不达反而害了根基,这辈子复明无望。算算,前后时间也得花上一年才成。

    “是吗?”他异常冷静,无法想像油桐花开是怎生美景,只知道他鼻间萦绕的桂花香更为切实,他抿了抿唇。“顾冬晴,我更想看你。”

    “你说什么?”

    “比起油桐花,顾冬晴,我更想看你。”他想看看在他心中换过一层又一层形象的顾冬晴,究竟是什么样子。

    彼冬晴语气倏冷。“我不好看,别听声音就把我想成天仙美女,你一定失望。”

    “咳!”他确实把她想成如天仙般美好。“总之,我想看你就是。”

    “等你伤好了再说吧。”就怕到时候他太失望,迫不及待离开“百花谷”她自己几两重她清楚得很。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细绵的雨丝抚落脸庞,带来沁心凉意,但是他体内毒性未清,尽量不要受寒,还是回房比较稳实。

    “回去吧,下雨了。”

    他对她的美好想像就随便他发挥吧,待时机一到,他幻想出来的样子自然会破灭,不用她多费唇舌。

    滂沱大雨,赵系玦仍然没有忽略轻细的开门声响,立刻转醒,迟疑了一会儿才翻身下床。

    来的人没有桂花香气,走路也比顾冬晴稳实些,他沈声问:“顾冬晴呢?”

    “公子别紧张,我叫衔春,大师姊跟师父还有其他师姊妹出谷采药了。”

    衔春一进门先顿了一下,她本以为赵系玦模样受尽毒发折磨,就算再好看也损了皮相,何况是普通人会落得何种下场。当初他被师父带回谷的时候,上前接应的师姊们回来没说他一句好看,她自然而然认为赵系玦平凡。

    衔春臊红双颊,搁下顾冬晴吩咐的膳食与汤药,端起热腾腾的早饭准备喂他。

    “谢谢姑娘,赵某自理即可。”他知道衔春是出自一片好意,然而她温柔送到他嘴边的饭菜竟引得他反感,暗自庆幸顾冬晴要他自行摸索适应,为他系住最后一丝尊严。

    唉,他果然对她太多偏见、太多先入为主的想法了。

    他突然想念起顾冬晴轻柔如排箫的清脆嗓音,以前觉得刺耳的话,现在想起来全是隐藏了无尽的关怀,而且衔春端来的饭菜少了平时的甜香,他愈吃愈低潮沮丧。

    “衔春姑娘,你知道冬晴何时回来吗?”

    “一般都是两、三天吧。燕归山离百花谷不远,只是地势陡峭,窒碍难行,进到深山里得花上近一天的时间,通常师父带人过去都会多留一个晚上,尽量多采些少见的药材。”她不该多嘴,却忍不住多说两句,大师姊面冷心善,却穷于表达,她怕赵系玦无法体会大师姊的好。“大师姊为了找出让你不再受药浴之苦的办法,翻遍了上百本古医书,不顾自己身子虚弱,坚持亲自上燕归山为你寻药,免得旁人错判,其实大师姊——”

    “我全知道,真的,我都知道。”如果他一开始就用心感受顾冬晴冷漠的态度下所蕴藏的真心诚意,现在也不会被心虚愧疚反噬而痛苦不已。

    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见一个人过,就算他此刻目不能视,都希望能够待在她的身边汲取花香。

    “衔春姑娘,你说冬晴是怎样的人?”他突然好想知道顾冬晴的事,愈多愈好、愈仔细愈好,彷佛多了解她一分,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近了一寸。

    “大师姊呀”衔春想了很久,最后竟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公子你说大师姊是什么样的人?你跟大师姊相处一阵子了,这问题不如就问你吧。”

    “这”他对顾冬晴的了解能有多深,不过简单几点。“一开始我以为冬晴是个难相处的姑娘,说话直接、毫不修饰,态度强硬,没有转圜的余地,后来发现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想法直来直往,对人没心眼又不爱计较,只是想得不多,所以忽略了不少地方,但是跟她明讲,她不但不会生气,还会改掉你认为不妥的地方。”

    “公子很了解大师姊呀,她就是这样的人,声音好听,医术又高明,个性虽然冷淡,但只要用心跟她相处,一定能体会到她不同的一面。可惜大师姊身子不好,都二十几岁了,看起来还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不定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公子会错认我年岁比较长呢!”看得出来赵系玦听得津津有味,偏偏到这里她就得打住了。“大师姊的想法直白淡然,再重要的事到她面前全不值一哂了,实在没有什么趣闻可以跟公子分享了,其余的就留待公子自己发掘吧。”

    “嗯,这些就足够了,多谢衔春姑娘。”他难掩失望却又不能如何,暗自期待顾冬晴归期即近,鼻间随时飘来清甜的桂花香,以及她优美如仙乐的美妙嗓音。

    赵系玦度日如年,一来是与衔春话不投机,无法畅所欲言,与顾冬晴连日相处之下,客套恭谦竟然令他感到些许不适,甚至排斥拒绝,一心想趁着在“百花谷”内养伤期间,尽可能地放松心境,享受全然的自我,可惜除了顾冬晴以外,他无法对其他人敞开心胸,有什么讲什么,就怕在言谈之中泄漏了他的恐惧,坏了旁人认定他该有的形象。

    二来顾冬晴三日未归,到了第四日傍晚,他体内的毒性未施针压制,开始恣意侵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难耐,浑身像被万蚁狠狠钻咬,痛不欲生。他咬牙不肯呼疼,额上青筋如错生枝桠,稳稳盘踞,就连呼息,气都进不到肺里。

    赵系玦急促地喘息着,首次有濒死的错觉。以前水里来、火里去受的伤不知凡几,却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煎熬。

    以前总想着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好怕的?此刻他却感到不甘心,他还没有亲眼看过桐花纷落的美景,他还没有看过顾冬晴,他想看顾冬晴,他不甘愿就这样死去!

    “撑着点,没事的。”顾冬晴如排箫轻扬的嗓音蓦然响起,稍稍解了赵系玦痛苦中仍悬念不忘的相思,手边更是不忘为他施针,确切排解他肉体上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