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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未到,月魄却在塔克干战士的带领下,掀开毡毯,走入拓跋勃烈所居住的毡帐,这是她头一次进入他的毡帐,却没有好奇的东看西瞧,而是笔直走向那盘腿坐在矮桌前,正提笔在羊皮上绘制地图的高大身影。
“你找我什么事?”她开口问。
“脱下身上的衣袍,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拓跋勃烈头也不抬,依旧提笔在羊皮上描绘,才开口就要她脱下衣袍。
“你特地派人找我过来,就是为了这种事?”她波澜不兴地问。
“待会儿我必须启程赶回王都,在那之前,我得确定你身上的伤势。”
冷眸掠过一丝波光,她望向羊皮上的一笔一墨,发现那正是塔克干周遭的地形地势图,以及塔克干潜伏在各处的隐秘岗哨、军队,甚至连通往南朝边境和西方水源地的路线都标示得一清二楚。
看来他们之间的交易就要开始了。
“昨夜他特地出手与我过招,就该知道我已经没事。”她低语。
“月魄,别跟我争。”大掌搁下笔墨,拓跋勃烈终于抬头看她,脸上虽然依旧带笑,深邃灰眸却蕴满慑人的威严,浑身尽是不容人违抗的狂霸王威。
眉头微皱,她瞪着他那讨人厌的笑容,依旧沉默的动也不动。
“过来。”他扬高嘴角,朝她伸出大掌。
冷眸冷冽,她依旧瞪着他,认为他实在是多此一举,却也明白他绝不容许他人拂逆,只好绕过矮桌走到他身边,决定来个速战速决。
她背对着他坐下,迅速将身上衣袍褪到腰际,接着将长发拢向胸前,任由他低头审视那一道道伤疤。
自从救起她的那天起,他从不间断的为她上药换药,甚至两次出手与她过招,全是为了刺探她的身手和复原程度,自始至终,他都在缜密估算她究竟有多少利用价值,从来就不是真的担心她的伤势。
如今他就要离开,自然要确保她安好无恙,可以彻底利用。
“表面看似无碍,内伤却不尽然痊愈。”他低语,粗糙的指腹抚上最深最狰狞的那道疤。
“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你不用担心。”她冷哼。
“我相信。”他扬起嘴角,沿着伤疤轻轻下滑,指腹上粗糙的厚茧轻柔摩挲一道道敏感的伤疤,属于他的体温伴随着轻柔的抚触,缓缓渗入她的肤底,瞬间混着她的体温激出一股陌生的颤栗——
月魄不由得暗抽一口气,可下一瞬间,她却是抄起弯刀旋身抵上他的喉头,锋锐刀刃只要再前进一些,就能让他魂恨归西。
“你做什么?”她眯眼质问,另一只手拉着散乱的衣袍遮在胸前,全身杀气腾腾。
“替你检视伤势。”他不动如山,泰然自若的回道。
“你不是。”她冷飕飕的反驳,杀气更盛。他的动作力道不对,方法手触也不对,和之前他为她上药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灰眸深处掠过一抹暗光,他挑眉故意反问:“如果不是,那么你认为我是在做什么?”
她呼吸一窒,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他的动作力道不对,方法手触也不对,但确实没有触碰多余的地方,何况在她重伤的那段日子,他多次为她换药,也从来没有让她产生方才那样那样诡异的感觉
那股战栗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她会觉得——觉得——
“既然你的伤势没有大碍,那么就看看桌上的羊皮图,那是塔克干附近的地形地势图,对你应该有所帮助。”他轻描淡写的打断她的思绪,依旧任由她将弯刀搁在喉头前方,却忽然将话题一转。
她皱紧眉头,瞬间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却偏偏一筹莫展。
“扎库司懂得领兵作战,塔克干所有战士全都忠诚与他,族里不会有人听令于你,也不会有人对你伸出援手,你只能一个人孤军奋战。”他为她分析立场,接着无视弯刀还抵在喉头前方,将桌上的羊皮图搁到她身边。“无论是气候、地形还是任何空隙,能利用的就利用,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竭尽所能的歼灭敌方兵力,还有,不准死。”他加重语气,目光始终灼灼的望着她。
总是冰冷的水眸有瞬间的震颤,她迅速别开脸,同时收回弯刀。
“你放心,我并不打算死在这儿。”
“很好,那么千万别忘了你的承诺。”他看着她气闷中带着一丝别扭的小脸,不禁勾起嘴角,从腰侧抽出从不离身的雕狼匕首。“这匕首是证物,下次再见,我要你亲手还给我。”
她立刻皱眉。
“我不要。”她毫不犹豫的背过身,拒绝接下匕首,也拒绝他单方面的约定,谁知他猝不及防的自后方圈住她,一双键臂越过她的身体两侧,强硬将她收拢入怀。
她全身紧绷,本能又要挥出弯刀,他却更快扣住她的手腕,并将匕首塞入她捉着衣袍的另一只手。
遮掩在胸前的衣襟失去依凭,瞬间往腰际滑落,她却只能任由他炙热的体温袭上自己赤luo的身子,将她全面侵占,而无法撼动他分毫。
“结束这场仗或许需要很久,也或许不用太久。”他低头在她耳边低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回来,等我。”话方落,炽热薄唇也轻轻落在雪白的耳廓上,宛若一记无形的誓言。
颤栗再现,瞬间狠狠贯至灵魂深处,心弦震颤,她竟忘了反抗,也忘了反手挥刀,直到他起身走出毡帐,才如梦初醒的迅速转身。
看着那消失在毡帐外的高大身影,她气得差点射出手中弯刀,却想起自己衣衫不整,于是只好迅速整顿衣着,拿起羊皮图和匕首追出毡帐。
她本想将匕首砸回到他的脸上,谁知塔克干族长和所有族民将他团团围住,不留半点缝隙让她介入。
“王,也许他们已在路上埋伏,请您一定要保重。”塔克干族长的声音自人群中央传出。
“你和所有族民也是。”拓跋勃烈淡淡一笑,伸出大掌平放在塔克干族长的肩头上,神情语气尽是信赖。“扎库司,我相信你。”
“臣必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握紧木杖,塔克干族长高声承诺。
此话一出,所有塔克干族民立即忠诚的单膝跪地,高亢呼喊,为拓跋勃烈的离去献上祝福,为即将展开的内战长啸怒喊,一个个全都斗志满满,士气高昂。
那一声声激昂的长啸高喊几乎就要震撼大地,而那全是塔克干族民对拓跋勃烈的坚定承诺,所有族人不分老少,无论男女,全都为了拓跋勃烈献上忠诚,他们无惧无畏,誓死也要打赢这场战争,为了族民的未来,为了北国的未来,不惜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放弃!
站在人群外的月魄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禁震慑得漠然无语。
北国与南朝究竟有什么差别?北国百姓与南朝百姓不同样都是人命?
百姓渴求的不过就是可以依靠信赖的明君,可以栖身佑己的国家,为了这样的明君,为了扞卫这样的国家,即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也能誓死效忠。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芜
两国之间其实谁也没有错,错的是放任仇恨无止尽的燃烧,倘若当初有人愿意放下仇恨,南朝北国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牺牲,天下百姓就不会跟着沦亡。
仇恨无法改变什么,唯有放下仇恨,才能让天下百姓脱离苦海
低沉嗓音仿佛依稀在耳边回荡,月魄忽然想起遥远的家乡,并莫名将眼前的塔克干族人与记忆中的村民互相重叠。
天真的小孩、柔软的妇女,慈蔼的老人,一群人相依相偎、相互扶持,却在一夕之间共赴黄泉——
内心痛彻,她不禁用力握紧匕首,倏地转身离开人群,独自往北方走去,无法继续凝望那似曾相识的一切。
“王?”顺着拓跋勃烈的目光,扎库司这才注意到月魄的身影,不由得背过族人,慎重的低声询问:“此刻正值非常时刻,战场上绝对容不得半点差池,您如此信任那南朝女人,真的妥当吗?”
“唯有失去方懂得珍惜,她懂得战争的无情,也懂得人命的可贵,所以才会亲手血刃南朝贪官污吏、将匪兵寇,没有什么比她的所作所为更值得信任了。”拓跋勃烈低声回答,深邃灰眸始终凝望那离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再也看不见。
“可她终究是个南朝人。”
“在她眼中,我们不也只是个北国人?可她始终没有滥杀无辜、轻举妄动,不是吗?”拓跋勃烈意有所指的说道,看向塔克干族长。
“这”塔克干族长不禁哑口无言。
“我信任她,我希望你也能。”拓跋勃烈再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翻身上马,执起缰绳,举手向所有塔克干族民大喊:“胜利是我们的,这将是北国最后一场内战,此后所有人都能见到太平,活在太平!”
“为了太平,战胜一切!”
“王万岁!”
“胜利!胜利!胜利!”
在拓跋勃烈的激励下,所有人再次齐声呐喊,呐喊声响彻云霄直达天际,久久不衰,甚至直到拓跋勃烈远远离去,依然清晰可闻。
强风扑刮,将众人的呐喊声吹到更远的北方,而先前离开众人的月魄,此刻忽然出现在北方最高的岩丘上。
狂风吹刮着她的衣摆长发,风沙扑打着她的身子,她始终瞬也不瞬的远眺北方,遥望拓跋勃烈离去的背影。
才归来,又再次离去,强迫的将匕首塞给她,可再见面又是要多久?
为了让她打赢这场仗,他甚至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将塔克干周遭的地形地势图交给她,难道就不怕她背信弃义,背叛彼此的交易?
可恶,这男人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偏在这个时候故意露出这么大的破绽,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和他之间不过是场交易,可没有真的答应他那愚蠢的约定,匕首她只是不得已才收下,倘若再见面,就是彼此分道扬镳之时,她说到做到,绝对说到做到!
黄沙漫天飞扬,逐渐模糊那伟岸的身影,甚至模糊沙漠与蓝天的分际,月魄始终笔直的站在岩丘上,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
内战爆发了。
在苍鹰传递讯息下,塔克干一族终于在一个月前确定拓跋勃烈平安抵达王都的消息,却也因此同时得知内战爆发的消息。
一如拓跋勃烈的推测,古特族和巴丹族果然是打算联手对付古尔斑通,因此派出了上万大军侵入古尔斑通西方的领地,而早已蓄势待发的古尔斑通一族,也在两族越界后迅速出兵阻挡,奋勇抗战,此外,位于东方的拉玛族,也在同日进攻腾格里。
面对古特、巴丹两族联军,兵力只有一半的古尔斑通此仗打得一点也不轻松,而兵力与拉玛族相当的腾格里,也因为领地内缺乏屏障而抵挡得辛苦。
虽然直到今日,两族在拓跋勃烈和斑图的领军下,尚未传来任何不幸,只是眼看友族日夜苦战,塔克干族却因为兵力不足而无法派兵增援,始终担忧不已。
但即使领地尚未被战火波及,塔克干族依然随时戒备着。
自从拓跋勃烈离开后,所有族人便进入最高戒备,老弱妇孺不得擅离营地,牧羊范围和时间也被限制,族里战士全都坚守岗位,等待随时迎面而来的大战。
危机四伏的炙热沙漠,因为内战紧张的气氛,更显得危险。
拿着弯刀,月魄顶着烈日,徒步来到北方一处军营。
塔克干的领地属东西绵长,南北狭窄,地貌多变,多有岩缝岩丘、沙峰沙丘,而岗哨必定是建在高耸的岩缝岩丘上,登高望远,以便注意八方动静,军队则是集中在南北两侧,每隔十几里便有一处军营,沿着南北界线形成两道防护。
北方军队抵御北方巴丹族,南方军队则是随时与驻守在南方边军保持联系,若是南朝有所动静,随时可以出兵增援,只是三日之前,族长扎库司却将西方水源地的部分兵力悄悄调至此处。
而她,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站住!”月魄才来到军营附近,几块岩石后头立刻冲出四名战士,四人手拿兵器阻止她继续前进。
“南朝女人,不准再前进。”四人高声斥喝。
“我要见族长。”她波澜不兴的看着四人。
“族长正在忙。”
“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去,这儿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虽然不明白她是如何得知族长的行踪,但四人还是不打算让她见到人。
谁知道塔克干族长却忽然自一座沙丘上现身。“无妨,让她过来。”
“族长?”四人不禁一愣。
扎库司挥挥手,命令四人退下,四人虽然疑惑,却不敢不从。
拿着弯刀,月魄越过四人,轻易的走上沙丘顶端。
“多亏你能找到这个地方,你找我什么事?”扎库司低声问,一双眼却是紧盯着天空,仿佛是在等待什么消息。
“南朝边境可有动静?”她开门见山的问,眼角余光却瞥了眼隐藏在沙丘另一头的军营。
沙漠炙热风大,军队大都驻扎在岩石或是沙丘后头,一来可以挡风蔽日,遮阴纳凉,二来可以隐密行踪,进行突击。
“你问这做什么?”握着木杖,扎库司回头看她。
“太安静了。”她言简意赅。
北国内战爆发一个多月,加上边境部分军队调到腾格里帮忙作战,就算南朝军队再散漫,也早该发现了。
如此大好时机,若是边境也一如往常的风平浪静,岂不诡异?
“边境有我和腾格里上万大军驻守,南朝军队就算要落井下石,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何况两任边疆将军先后被你刺杀,南朝军队群龙无首不过是一盘散沙,能发挥什么作用?”扎库司冷哼一声,语气中不乏对南朝军队的轻蔑。
月魄点头,并没有因为他轻蔑的语气而动怒,仍是平淡如水。
“就我所知,从营地往西走上三日的路,另外还有一块水源地,那里兵力大概多少?”她又问。
“你连这个都知道?”扎库司眯起眼,深深看着月魄。
自从王走后,她就更少回到营地,根据各处岗哨观察,这几日她几乎都在南方的沙漠间徘徊,也不知究竟在做什么,却似乎对周遭的地理形势十分了解,甚至极有可能找到了到南朝的安全路径。
从营地到南朝边境的路程不到两百里,中间横隔一片大沙漠,只要跨越沙漠就能抵达两国地界科罗沁草原,唯有塔克干人清楚安全的路径,她却可以轻易避开各处流沙陷阱,实在令人费解。
当岗哨紧急将消息回报时,他还以为她打算乘机潜逃回到南朝,正在思考该不该派人将她追回来,她却出乎意料的突然折回军营,在营地四处兜绕,让人完全摸不透她究竟在盘算什么。
然而直到今日,她依然安分的留在塔克干,多少证实了王离去前所说的话,她可以让人信任。
“那里兵力大概多少?”她面无表情,重复相同的问题。
扎库司沉默了会儿,才回答:“不到五百。”为了让牛羊四季都有水草可食,族民唯有秋冬两季会待在西方的水源地,但入春后,所有族民便会赶着牛羊来到此地,如今所有族民都在这儿,西方水源地自然不需留下太多兵力。
月魄眸光一闪,不禁垂下眼睫,轻声提醒:“若是敌军采迂回战术,自西方水源地进攻,岂不危险?”
“不可能。”扎库司斩钉截铁的回答。“自王都传来消息,已经确定巴丹族派出八成兵力前往古尔斑通,就算巴丹族采迂回战术先占领西方水源地,再通过西方水源地进攻而来,两成兵力也绝对构不成威胁。”
“但,倘若再加上南朝的军队呢?”月魄低语。
扎库司瞬间一瞬。“你这什么意思?”
“东方水源地以南是沙漠,西方水源地以南却是绵延山脉,若是巴丹族占领西方水源地之后,直接往南方山脉前进,与南朝军队南北夹击驻守在隘口的边军,那么后果就不是我方兵力能够应付。”一顿,她抬眸望向远方,敏锐捕捉到一抹苍鹰的影子。“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也许是我多虑了。”
扎库司握紧木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推翻她的说法,因为她提出的战略却是可行,而且效果惊人,若是成功,那么他将西方水源地的一半兵力调到此处,无疑是正中巴丹族的下怀。
难道巴丹族始终没有自北方正面进攻,当真就如她所言,是打算采取迂回战术?
扎库司面色凝重的望向西方,思忖该不该立刻派兵到西方探查,却不得不对月魄另眼相看,看来传言果真不假,她确实不是普通的刺客,莫怪王坚持要留下她,只是——
“王临走之前要我试着相信你,但你真的能不辜负王的信任,效忠于王,与我塔克干一族并肩作战吗?”
月魄正打算走下沙丘,谁知后方扎库司语重心长的喊住她的脚步。阵阵强风从两人间扑刮而过,不断动摇她冷漠的身影,也动摇着她的心,她敛下长睫,却是冷漠无情的出声纠正。
“我从不效忠于谁,我只是和他做了笔交易,仅此而已。”
“承诺也好,交易也罢。”望着她冷漠的背影,扎库司瞬间加重语气。“你都应该要知道十二年内战我国死伤惨重,王甚至因此失去了双亲和所有手足,却始终不放弃太平之梦,甚至在如此关键时刻对你深信不疑,为了实现天下太平,王已经失去了太多,身为臣子,我由衷希望王这一次不用再失去。”
听着扎库司意有所指的一番话,月魄心弦一震,不由得动摇得更加厉害,她却依旧面无表情,不发一语的举步离去。
强风依然飚戾,黄沙依然飞扬,似乎要将她的发,她的衣,她的心,她的灵魂全都吹到远方
就如同他离开的那一日。
握紧腰间匕首,她不禁转身望向古尔斑通的方向,忽然想起这是他离去的第四十三日,也是她将匕首留在身边的第四十三日。
内战才刚开始,她却开始感觉到漫长,而眼前的沙漠是如此的空洞荒凉,仿佛就像是她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