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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掌柜打算盘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道:“萧世子大概弄错了,我并没有听过什么冥域,更不认识冥域少主。”
“是吗?”萧夜华并不意外他会否认,“若是如此,云裳阁里那些南疆的香料、布匹等又是怎么来的?云裳阁每年南下南疆的商队又要怎么说?”
张掌柜淡淡地道:“南疆物品,自然是与南疆商人交易而来,既然要交易,有商队深入南疆,不是很正常吗?”
“南疆环境恶劣,毒蛊肆虐,一般人根本无法进入,更不要说与南疆当地商人交易。唯有数年前,南疆商人触怒了冥域少主,以至于冥域少主深入南疆,一杀成名,从此南疆商人才不敢沾惹与冥域有关的商号,也唯有冥域名下的商号才能深入南疆而不敢有人暗算。”萧夜华浅浅笑着,神色柔和,话语中透漏的含意却令人深思。
张掌柜沉默片刻:“萧世子果然消息灵通。”
“这件事并不算什么机密消息,只不过商贾之事,很少有人关心罢了。”萧夜华悠悠道,“如此,掌柜的还要说与冥域无关吗?”
张掌柜抬眼看他,忽然笑了,带着淡淡的嘲讽:“不错,云裳阁的确是冥域的产业。但那又如何?”
“如果此事被朝廷知道,掌柜认为朝廷会如何对待呢?”萧夜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和嘲弄,反而微微笑了,这位张掌柜果然不是普通人,也难怪能够将云裳阁经营得如此红火,成为京城最负盛名的首饰楼。
张掌柜嘴角的笑意加深:“难道萧世子以为,朝廷不知道吗?”他低下头,继续拨弄着算盘,开始清算账目,“萧世子若是不信,不如试上一试?”
“不错,能够在京城立足的店铺,必然有其靠山和背景,否则即便商品再好,经营者再能干,最后也不过沦为权贵的附庸罢了。云裳阁声名远扬,却始终屹立不倒,必然有倚仗,而这个倚仗,就是冥域。我说得对吗?”以萧夜华的性情,既然前来,自然做足了功课。
他能够查到的东西,也必然有人能够查到。
云裳阁声名远扬,日进斗金,怎么可能没有权贵觊觎?只怕从立足最开始,暗地里便有无数的刀光剑影。只要详加调查,未必不能够查到蛛丝马迹。但却始终没人能够谋算成功,甚至没有人敢谋算,为什么?除了害怕冥域的凶名,还有第二个解释吗?
当年荆州血案的起因,就是荆州刺史觊觎冥域的产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犹在,谁会那么不怕死,非要往西天路上送自个一程?
不得不说,冥域少主荆州那场杀戮立得好威,所以,只要云裳阁安守本分,不与朝廷冲突,自然不会有人找麻烦。
张掌柜拨弄算盘的手又停住了,有些疑惑地看向萧夜华。
既然这位萧世子已经猜到,云裳阁的背景已经在朝廷过了暗路,为何还想要拿这个来威胁?以萧夜华的聪慧精明,应该不会做这样徒劳无功的事情吧?
“既然如此,萧世子凭什么认为,我要为你传消息给少主?”既然背景已经被扒掉,张掌柜也不再隐瞒,直白地道。
萧夜华微微一笑:“的确,云裳阁的背景是冥域这件事,未必会让朝廷大动干戈。但是,如果张掌柜的身份暴露了,不知道又会如何?”
“我不过是云裳阁一个小小的掌柜,能够有什么身份?又能够暴露什么?”张掌柜手微微攥紧,甚至有些发白,神情虽然强自镇静,却已经显现些许焦虑。
萧夜华浅浅笑着,薄唇吐出了两个字:“秦氏。”
张掌柜骇然抬头,紧紧地盯着萧夜华,试图从中看出哪怕一丝丝的虚张声势。然而,他失败了,那张绝世脱俗,宛如谪仙的容颜上,只有一片温和沉静,以及,淡淡的淡漠,琉璃色的瞳眸宛如遗世独立的仙人,似乎能够看透世间所有的隐秘,令人心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掌柜强自道,声音却已经沙哑。
“装傻充愣的把戏一次就够了,再来第二次就没有意思了。”萧夜华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似乎在掸去身上白衣的尘埃,但那笃定的态度却仿佛是一股无形的寒意,冻得张掌柜彻心彻骨的冷。
“当年元太子妃谋逆,除了麾下第一大将段崖身死,那些低级士兵被打散分入各支军队之外,其余高低将领却都杳然无踪,比如大将谢昌孟,比如偏将凌庄,再比如段崖身边最得力的谋士张元和。真巧,他姓张,张掌柜也姓张呢!”萧夜华微微笑着。
微笑若春风拂面,形容如谪仙落凡,正是此刻萧夜华的写照。
如此遗世脱俗之人,本应令人见之忘尘,但在此刻的张掌柜眼中,却在没有谁比眼前之人更加可怕。
“只因我姓张,萧世子便怀疑我是张元和,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张掌柜身体微微颤抖,“我知道萧夜华在皇上面前很有体面,但也不能凭你三言两语,便将我认作是秦氏……余孽……”
“余孽吗?张掌柜这两个字说得未免太过勉强了吧?”萧夜华双眉一轩,越发沉稳淡定。
身为秦氏的人,素来以秦氏这个名号而骄傲,即便不能向所有人表露身份,但那种自豪感却始终深藏心底,更认为终有一次能够为秦氏平冤昭雪。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够说得出“余孽”二字?
“萧世子若有证据,不妨亮出来;但若只是无端猜测,恕我不能接受!”张掌柜本想直接送客,却又担心萧夜华当真有什么证据。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无法保持平静,连试探都变得如此简单粗暴。
萧夜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倒是难了,证据,我的确没有呢!”
话虽如此,张掌柜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依旧紧紧盯着他。他不相信,被德明帝如此倚重,并声称在当年覆灭北狄中立下首功的萧夜华会这样好应付。
“不过想要有,也不难,只要请一位故人来与张掌柜相见便是。”果然,只是片刻,萧夜华便微微一笑,“听说林相这些年经常被人刺杀,其中自然不乏故旧,想必林相也很有兴趣见一见张掌柜。”
“哗啦——”
听到“林相”二字,张掌柜的手立时紧握,将上好硬木做成的算盘架子一下子捏断。
失去了固定的骨架,算盘珠子四散滑落,一些散落到柜台上,却有更多落在地上,乒乒乓乓的声音在静雅的云裳阁中十分刺耳,顿时将为数不多的客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吸引了过来。
“掌柜的,怎么了?”正在为客人殷勤介绍的小二急忙问道。
张掌柜顿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没事,我不小心将算盘撞坏了,打扰各位,实在抱歉。”说着,便俯下身去捡那些四散的珠子,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
林相。
林咏泉……。
呵呵,他怎么忘了,在朝廷之中还有这么一位对秦氏知之甚详的叛徒在?
当年秦王在时,他是秦王最信任的人,麾下第一谋士;秦王过世,他便又成了小姐最信任的人,与大将段崖一文一武,亲如兄弟。而他作为段崖的幕僚,自然和林咏泉相熟,即便十数年过去,他变得更为苍老,更为内敛,但想必是瞒不过这位林相的眼睛的!
被林咏泉勾起了许多回忆,以及仇恨,张掌柜张开手,将捡到的算盘珠子尽数丢弃,再度起身,看向萧夜华的眼眸顿时变得十分锐利,宛如一柄出鞘的剑,丝毫也不复平时的和气生财。
“所以呢?”
萧夜华半点也没有被他的眼神吓到,依旧悠悠地道:“我猜,秦氏的旧人藏身冥域的不在少数。毕竟,以他们对秦氏的忠诚,是不可能为朝廷效力的,而不依附于朝廷,却又能够庇护他们的势力,也就唯有冥域了。如果请林相辨认,想必能够认出不少故旧吧?”
“然后呢?”张掌柜紧紧咬牙,眼眸中闪过一片杀机。
萧夜华自然看得出,却丝毫也不在意:“云裳阁的后台是冥域,未必会让朝廷动在意,但如果皇上知道,冥域之中有秦氏旧人,且身份不低,你猜他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冥域是秦氏旧人为了推翻朝廷而建的势力,若如此,绝不会允许其存货,必不惜代价灭之而后快!”
“……”张掌柜无法辩驳,因而神色更为苍白。
有些事情众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曾放在台面上,比如德明帝对秦氏的忌惮。本来他就难以容忍冥域对皇权的挑战,若是再将冥域与秦氏联系起来,后果的确正如萧夜华所说,半点也不会错。
“冥域……。与秦氏无关,少主更加与秦氏无关。”张掌柜一字一字地道,艰难无比。
萧夜华淡然:“我相信,但是,皇上会相信吗?这些年,冥域收留你,还将放在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想必对你不薄。如果说因为张掌柜的身份而给冥域带了覆灭之灾,不知道张掌柜心中可忍心?”
“萧夜华你究竟想怎样?”被拿捏到要害,张掌柜只能忍气吞声。
萧夜华声音中带了一丝凝重:“我说了,我只是想要见令少主,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只是为了见少主,萧世子便弄出这么大的阵势?”张掌柜难以置信。
萧夜华又是微微一笑:“若是张掌柜肯玉成我的心愿,我也不必弄出这么大的阵势,不是吗?”
“……。”张掌柜简直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刚才那一瞬间,萧夜华所说的种种后果皆在心头一一闪现,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想过无数应对的方法,甚至连自杀以撇清冥域都想过,却都无法真正奏效,结果,转了一大圈之后,萧夜华还只是为了求见少主?!
最可气的是,认真想想萧夜华的话,竟然觉得他并没有说错,的确是自己一开始推三阻四,两人之间的对话才会一步一步演变到这种地步。
但是……。总觉得还是有哪里很不对劲儿的样子!
张掌柜心中越发憋屈,却又无法反驳,难受之意顿时又增加了一倍。
“我真的只是想要见令少主一面,并无恶意。”萧夜华再次道,“掌柜也不必急于回绝我,不如先问问令少主的意思。或许,他会愿意见我也说不定。”
张掌柜收拾了一下心情和表情,这才道:“少主并不在云裳阁,平时只有少主来见我等,我无法直接联系到少主。但是,萧世子之意,我会转达,若少主有意相见,我会告知萧世子。”
萧夜华沉思片刻,似有所思,又问道:“不知需要多久?”
“此事我也无法断定,但我会尽快。”经过刚才的惊吓,张掌柜也没心思再跟这位萧世子周旋,说的到都是实话。
萧夜华审视着他的表情,似乎在确定他所言是否属实,好一会儿才微笑道:“既然如此,有劳张掌柜了。”说罢,倒也不再纠缠,转身离开。
正好这时有人进入云裳阁,两人刚好打了个照面,一时间都怔住了。
一身蓝衣,间杂着丝丝银光,宛如深邃夜空闪烁不定的星星,轻纱覆面,鬓若鸦乌,唯有一双眼眸如秋水般澄澈,又如宝石般粲然生辉。望着乌黑眼眸之中那个小小的自己的身影,萧夜华一时间心情极为复杂,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
苏陌颜。
自从那日,他将自身所有秘密告知与她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好久不见……陌颜。”萧夜华心头几经沉吟反复,最后能够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一句平淡的问候。
面对萧夜华,苏陌颜也同样感觉复杂,竟有些百感交集的模样,她曾经极为厌恶眼前之人,却在得知所有真相后,因为曾经感同身受而有些同情,而经过护国寺那件事后,现在又在怀疑他与冥焰的关系……。种种的种种,加在一起,竟连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此人。
冷颜疾色,她做不到,但温言软语,她也同样做不出来。
最后,苏陌颜浅浅一笑,微微颔首:“好久不见,萧夜华。”
没想到她会叫他的名字,更加没有想到她还会对他展颜而笑,萧夜华心头一震。那笑容虽然轻浅平淡,并不热络,但与之前应付他时那种伪装的热情截然不同。
而且,她曾经对他说过,如果不想笑的话,就不要笑。
那么此刻的陌颜看到他,会露出微笑,是因为她真的想要对他笑吧?
看着那张轻浅却真切的笑颜,萧夜华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并不完美,不会令人一见倾心,但是却如同冰消雪融一般,将他周身那股遗世独立的孤绝气息消散了许多,令这个人变得更为真切了一些,更为鲜活了一些。但这一切,萧夜华本人却并不知道。
萧夜华有些留恋此刻的感觉,并不急于离开,却又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话题,来延续这一场相见。
最后,倒是苏陌颜先开口:“护国寺之中,还要多谢你的援手。”
提到护国寺,萧夜华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凝重,沉吟片刻,问道:“护国寺之中,陌颜你可看清楚,那人的确是我吗?”
护国寺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又与陌颜有关,他虽然一直在温泉山庄休养,却也知道。然而,人人都说他赶到护国寺探视陌颜,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他,但最蹊跷的是,他本人却没有丝毫记忆。
“这话问得有些蹊跷,萧夜华你去了护国寺,自己反而不知道吗?”苏陌颜眼眸中微光一闪,心头曾经有过的疑惑再度涌现。
眼前之人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因此,萧夜华在她面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坦然道:“我不记得了。不知道是不是幼时那件事所留下的后遗症,有时候,我会忘记一些事情。”顿了顿,又道,“这段时间,每当我努力想要回想起什么时,都会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停地对我说,忘了吧,忘了吧,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苏陌颜一怔,也陷入了沉思。
听萧夜华这样说,她隐约觉得,萧夜华失去幼时记忆,未必单纯是亲眼目睹惨剧,震惊过度,倒像是……。倒像是有人曾经为他催眠,让他忘记一切似的……。
如果萧夜华的失忆是有人催眠导致,事情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萧夜华沉默了片刻,倒是先抛开了这些:“不说这些了,倒是陌颜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我,我……。必定竭尽全力。”
连韩舒玄听了护国寺的经过后,都能猜想到什么,更不要说多智而近妖的萧夜华。
“好。”苏陌颜点点头。
萧夜华又顿了顿,斟酌着字句说道:“陌颜,你……不要太难过。其实,这也未必就全然是坏事,你是大夫,医术高超,应该明白,如果人身体上有了脓疮,最好的救治办法,就是将其连根挖起,虽然说……。那一刻会很痛,但是,好起来也很快。相反,如果一直留着脓疮,它只会越来越腐烂,越来越……。”
说着说着,他却有些说不下去。
他无法了解那种深爱一个人感觉,自然也不会明白那种痛楚究竟有多浓烈。
萧夜华黯然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低下了头,所以,他这样的话语和安慰,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扑哧——”
萧夜华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当他抬起头后,却发现苏陌颜竟然是真的笑了出来,不是冷笑,也不是强颜欢笑,而是真的很开心的那种笑容。他不由得抬了抬眉毛:“我错过了什么吗?”
“不是。”苏陌颜摆摆手,脸上笑意犹存,“抱歉,我只是觉得,萧夜华你这个样子有点奇怪,一点都不像你,我不太适应。”
萧夜华想了想:“那么陌颜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说你伪装很多,但我一直觉得,萧夜华你是非常自信的,每做一件事,必定有了全盘的打算,必然能够达到目标。如果说你想要安慰一个人,那么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能够令那个人感觉到被安慰了。”苏陌颜又笑了,“所以说你刚刚那个样子,真的有点奇怪。”
自信吗?
萧夜华默然,可是,在苏陌颜面前,他无法自信。
因为我很在意你对我的观感,因为,我一丁点儿都不像你再露出那次刺客事件时那种厌恶冷漠,连再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的表情。萧夜华在心底默默地说道,却并未说出口,只是低头笑了。
就算奇怪好了。
至少,能够博得你一场欢笑。
而能够令你露出这样笑容的我,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吧?
“世子!”就在这时,张伯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一丝急切和焦虑。很快的,他人便出现在两人面前,像是刚刚看到苏陌颜一样,点了点头,笑容慈爱:“苏三小姐。”
“张总管。”苏陌颜同样颔首致意。
张伯点点头,立刻转向萧夜华:“世子,府里出了点事,需要您立刻赶回去。”
审视了他一眼,萧夜华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而当他转向苏陌颜时,目光顿时变得十分柔和:“那我先告辞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是认真的,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绝不会推辞。”
“多谢。”苏陌颜点点头。
目送着萧夜华随张伯匆匆离去,上了拐角处的马车,苏陌颜心头掠过了一丝疑惑,萧夜华……他和冥焰,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
宽敞舒适的马车中,萧夜华端坐主位,张伯在他侧手边,神情带着几分忐忑。
“张伯匆匆赶来,打断我和陌颜说话,是害怕我会从陌颜那么知道什么吗?”萧夜华脸上又挂上了那种完美的温和笑意,“其实没有必要,因为该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
张伯本就十分忧虑,骤然听到这话,一个激灵,几乎惊叫出来。
他定了定神,才道:“世子您知道什么了?”
“本应该一直在温泉山庄养病的我,竟然会出现在护国寺之中,偏偏我本人却没有丝毫记忆,这不是很有趣吗?最有趣的是,当时众人所看到的我,竟然身着一身红衣!”萧夜华悠悠地笑着,“张伯,我可不记得,我在南陵王府的衣柜之中,竟然有大红衣衫。”
“世子……”张伯只觉得口干舌燥,一语难发。
萧夜华微微笑着,似自言自语:“穿大红衣衫,而且是血一样浓烈的红色,张伯你会想到谁?”
他轻轻看了一眼张伯,轻描淡写,却如同一道冷光,直入人心:“偏偏人人都看清楚了那张脸,确定无疑是我。这不是很有趣吗?”说到这里,他声音稍稍有变,“张伯,我就是冥域少主,冥焰,对吗?”
这话宛如晴天一个霹雳,将张伯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世子,您在说什么?”
萧夜华不理会他的质疑,径自道:“关于冥焰,有件事我一直都很奇怪,他曾在北疆大杀马贼,曾在南疆血扫通道,他甚至敢和朝廷正面对决,一人独抗十万大军,最后一剑刺入赵铭熙的胸口,差点取了他的性命。这样一个人,绝非畏首畏尾之徒,又为何要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么,世子现在有答案了吗?”张伯终于开口,颤抖,凝涩,“为什么?”
“我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不能摘下面具,因为一旦他摘下面具,别人就会知道他是谁,而这重身份却是绝对不能曝光的。比如说,他与秦氏有关?若是如此,皇上必然不能容他,他武功越高,越是心腹之患,越要尽早剿灭,不惜任何代价的那种。”萧夜华缓缓地道。
张伯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世子推翻了这种可能?”
“若他真与秦氏有关,的确不能在于朝廷的对抗中露出真面目,但是,却没有必要连自己人都瞒。甚至,如果他当真与秦氏有关,反而能在私底下为他招募许多秦氏旧人。所以,他与秦氏无关!”
当然,这一点萧夜华之前还只是猜想,但今日见云裳阁的张掌柜,却彻底肯定了他的猜想。
张掌柜说冥域与秦氏无关,而冥焰更加与秦氏无关。
那时候,张掌柜已经被惊吓一番,若他这番话是假的,定然会有所痕迹,但他反复审视,认为张元和说的是真的,冥焰,与秦氏无关,最多只是冥域之中,收留了一些秦氏旧人罢了。
“既然他与秦氏无关,那么又为什么要遮掩容颜?我想来想去,最后想到,冥焰他可能是朝廷众人,甚至是朝廷重臣,所以,他既不能在朝廷面前露出真面目,也不能对自己人露出真面目。毕竟,冥域与朝廷多有冲突,其中许多人都与朝廷有仇,若知晓他的身份,只怕会怀疑他另有所图,甚至走漏风声。”
张伯强笑道:“世子这个猜想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的确,很匪夷所思,但是也很有趣,不是吗?”萧夜华目光幽远,“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人们只知道他永远一身红衣,手执赤血剑,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如果脱下红衣,摘下面具,藏起赤血剑,收敛武功,以真面目示人时,又有谁会知道他就是冥焰?”
张伯辩驳道:“就算有这种可能性,也应该是朝廷的武将,怎么可能是世子您?”
“是啊,我本来是也在怀疑武将,但是却又都排除了。”萧夜华淡淡一笑。
张伯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冥焰最经常做的事情,便是杀人,而且从不遮掩,而他的武功,他的赤血剑实在太有特色,很容易辨认。所以,他的一些事迹,是有迹可循的,至少,从他杀人的次数来说,他出现的时间很长,长到任何一个武将都不可能有那么长的时间擅离职守。所以,他们都被排除了!”
张伯这次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后来我又想到,没有武功的人没办法假装武功高强,但是,武功高强之人收敛真气,假装不会武功却很容易,所以,认为冥焰是武将,其实是我钻牛角尖了。于是,我又将目光放到了文官身上。”萧夜华说着,眉宇中露出了一缕沉思,“但是,却还是始终找不到有嫌疑之人,直到这次护国寺之事。”
张伯忍不住道:“只因为那些人说,世子您当时穿着一身红衣?”
“的确,那一身红衣,一下子点亮了我所有的思绪。如果冥焰是我,很多事情都能够解释了,因为我经常要养病,所以常年不在人前出现,这样即便我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知道。而这样也能够解释,当年我独自一人流落北狄时,明明屡次遭遇绝境,却在昏迷醒来之后,发现我已经置身安全之地。”萧夜华说着,长长地吐了口气。
其实,那时候他就应该警醒的。
因为那时候他孤身在外,每次醒来都是一身血衣。只不过当时永远身处险境,他还以为那些血衣上的血,是不小心从别处沾来的,并未在意。
张伯嘴唇翕动,想要辩驳,却又无话可说。
“病发之时,我会痛得昏过去,但是醒来时,身上常常会有伤痕。张伯您说那是我病发时太过痛苦,自己弄伤自己的,一开始我信,但我并非全无疑心。若我病发时太过痛苦,撞到墙上,床角之类,淤青擦伤倒也罢了,但有时候,那些伤痕却是利刃造成。难道说我病发时,会自己拿把刀砍伤自己吗?”
那些奇怪的伤痕,张伯的某些话,让萧夜华一直都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他的身上,有一些秘密。
而这些秘密,不能够让别人知道。
所以他从不亲近别人,更是屡次拒绝德明帝的赐婚。
从前他不在意这些,或者说,心底有某种声音在一直说,不要去追究,不要去追究,把这些都忘了。所以他也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然而,一旦他认真想要追究,又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
“就只因为这些吗?”张伯嘶哑着声音道。
萧夜华摇摇头:“当然不止。我还查到,在冥域少主冥焰身边,还有一位常年戴着面具的中年人,冥域中人尊称他为祁伯,居然他从小看着冥焰长大。张伯,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就叫做张祁,对吧?张伯,祁伯,呵呵……。”
张伯,或者说,张祁苦笑。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世子聪慧异常,这世间无人能比,但是却不知道,他仍然低估了世子。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不是吗?”张祁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挣扎,“而且,世子和少……。冥域少主曾经同时出现过,不是吗?周府寿宴一次,世子病发,却仍然与冥域少主同时出现;还有那次抓采花贼,最后采花贼被冥域少主击落,当时世子您也在场,不是吗?”
萧夜华笑了笑,丝毫也不在意:“是啊,没错。”
“如果世子您就是冥域少主,那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呀!”张祁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地道。
萧夜华微笑:“张伯,我说过了,没有人知道见过冥焰的真面目,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所以,谁能够肯定,那个出现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冥焰吗?”
“至少周府寿宴那次,是真的少主。不信,您可以去问苏三小姐,她一定不会弄错!”张祁急切地道。
萧夜华依旧在微笑:“如果我真的是冥焰,经常要抽身出去杀人,即使有养病这层幌子,也不能完全保证不会露馅。假如在我成为冥焰,外出之时,却有人前来探病怎么办?南陵王府能够挡下大部分的探望,却不能够彻底隔绝。如果皇上前来探望,我却恰巧不在府中,那岂不就要露馅了?”
“所以呢……。”张祁颤声道。
萧夜华淡淡笑着,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的犹疑,笃定地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找一个替身。”
“世子的风采,世间无人能够替代。”张祁干巴巴地道。
萧夜华轻笑:“多谢张伯的夸奖。如果是清醒的萧夜华,或许不可能,但如果是病发的萧夜华,就很好办了。三分相像,七分伪装,再加上病发时神色痛楚扭曲,很难看清真面目,先入为主的印象下,错认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说着,忽然又换了个话题:“听说,在冥域之中,有三人常年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一个是冥域少主冥焰,一个是他身边的祁伯,还有一个,被称为修罗,据说是为年纪与冥焰相仿的年轻人。所以,我就在想,这个修罗,又是为什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呢?”
张伯终于彻底不说话了。
“也许,他跟冥焰、祁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是一样,因为会暴露冥焰的身份。所以……。”萧夜华笑着,忽然凑近,直视着张伯的眼睛,轻声笑道,“冥焰是我,祁伯是你,而修罗,是我的替身。”
在他成为冥焰,不在府中的时候,修罗可以在紧急情况下伪装病发的他,而在他是萧夜华的时候,他还可以伪装冥焰,制造两个人同时在场的情况。
毕竟,就像他说的,谁也没有见过冥焰的真面目,谁也不知道,那张面具之下,究竟是否真正的冥焰。
“或许以上的每一种都是巧合,但是,这么多的巧合加在一起,很难不令我怀疑。”萧夜华淡淡地道,“所以我特意找上冥域的人,威胁利诱,只是为了见冥焰一面。如果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于情于理,他会见我一面,如果他不见,那我就有八分把握了。”
当然,以冥域少主的脾气,或者更加可能直接杀了他。
但是,那也算是一种会面,不是吗?
虽然有些危险,但是,他认为,值得赌一把!
张祁终于彻底被击溃了防线,低头,双手捂着脸,双肩微微颤抖。
“看你的样子,我说对了。”萧夜华问道,“那么,我的痼疾,也并非所谓的高烧所留下的后遗症,对吗?”
张祁慢慢地点了点头。
“甚至,所谓的病发,也未必是真正的痼疾,而是与冥焰所修习的武功有关?所以他年纪轻轻便能够有绝世武功,而我因为不会,所以无法压制,才会病发,对吗?”萧夜华再度追问。
张祁再次点点头。
“而冥焰的血色眼眸,也与他所修炼的武功有关,是吗?”
既然已经开了头,张祁也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硬撑,点了点头。
萧夜华顿了顿,沉声问道:“所以我猜得都没有错,我真的是冥焰?”
“嗯。”张祁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道,“但是,世子和少主是不一样的。世子您温和,有礼,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但少主他……。他是一个杀戮的怪物!我一直都希望,您只是世子,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会杀戮的怪物吗?萧夜华摇了摇头,他不相信。
一个能够让陌颜喜欢,能够让陌颜露出那样神情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杀戮的怪物?
“那么,张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会忽而变成冥焰,忽而变成萧夜华?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萧夜华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