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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伯的葬礼上,我见到了三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姐姐们。
庭院还是那个庭院。大伯住北屋,父亲住西屋。两屋之间有株爷爷种的大枣树。大伯的灵棚就搭在枣树下。枣子已经半红,要是大伯还健在的话,肯定会在一大早偷偷的起来,爬上屋顶去偷摘枣子了。现在,躺在棺材里的他,再也触摸不到满树的枣子了,尽管,青幽幽的树叶荫蔽了他八十多年!
据说,大伯年轻时具备了一切男人拥有的恶习,所以,整条街上的人都对他嗤之以鼻。在家里,更是以“败家子”的形象出现。他不仅小偷小摸,而且还吃喝嫖赌。为了还赌债风流债,他几乎卖掉了爷爷一生辛苦打拼的家业,要不是当年奶奶以死相逼,连现在的北屋和西屋这四分之一的祖宅都不能保全!就因为大伯的坏名声,大姐小兰,二姐小玉到了婚嫁的年龄,也无人上门提亲。好不容易盼来个提亲的,对方的条件却是不称人心意。
“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情!”
犹记得大伯喝醉酒后撒酒疯的样子。我如花似玉的姐姐们也就在大伯的威逼下含泪而嫁。不知是出于怨恨大伯,还是别的什么愿意,出嫁后的大姐二姐再也没回过娘家。即使是大年初三,女儿回娘家的日子,我也未曾见过她们的身影。
“快过来——叫燕姨!”
兰姐姐已成了标准的外婆模样。她生了两个女儿,也因为这个在婆家受了一辈子的气。她还是瘦瘦弱弱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许多褶子。她唤过两个漂亮女儿给我介绍。
“你也做外婆了?”看着哭得红肿双眼的兰姐,我的内心不免一阵泛酸。
“你玉姐刚做了奶奶呢。”兰姐哝嘴向一边的玉姐。玉姐已明显发福,听说现在的生活还可以。老公开了一家公司,生意兴隆;儿子刚考上地区公务员。
“我小时候,听说玉姐喝药寻死过一回,有这事么?”
兰姐的眼泪又汪了上来,双手握住我的手,叹着气说:“可不是么,到了人家受白眼,活着还不如死了!你玉姐也是公婆死后才翻身的。我当年也差一点”她瞟了一眼躺在棺材里的大伯,放声大哭“要不是这个爹,我们”
闻声心惊的玉姐也随声大哭起来,好像一辈子的苦水都要在此刻渲泄出来。
一辈子?一辈子的岁月到底有多长?一天天度日如年的苦难光阴,又是怎样锥心刺骨的熬过来?
看着痛哭的姐姐们,我的思绪不觉飘到了三十多年前的童年。
“兰姐,给我梳个小反辫儿——”每天清晨,我会拿着木梳跑到北屋找兰姐扎小辫儿。兰姐的心灵手巧,温和厚道是出了名的。她无论对长辈还是小孩儿,都是一幅笑眯眯的样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人一看就想从心里接近她。
“燕子,我带你去河西玩。”当兰姐有空的时候,总会到西屋喊我出去逛街。当时的我是个小屁孩儿什么都不懂。虽然当时大人们都不来往,也不说话。可是我们私下里还是玩得很好。她每次都让我倒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后面再驮上玉姐,三个人就像马戏团的演员似的,一路歪歪斜斜的颠簸到一河之隔的临西县去玩。
“非带她干什么?”不止一次,尤其是玉姐在后座上因为堤上的大坑颠簸被摔下来的时候,她总会抱怨兰姐。毕竟偷骑一次自行车是件不容的事情。
兰姐每次都是很温柔很小心的把玉姐扶起来,给她拍掉身上的尘土,然后温和的笑着说:“快上车,我们走喽。”
下次再去河西去玩时,兰姐仍会把脑袋贴在窗玻璃上,鼻子贴成一个小白饼:“燕子,去河西玩了——”
玉姐那时臭美的不行。有一次她从河西买回家一双白塑料高跟凉鞋。先是藏在床底下,怕被大伯发现挨骂。又禁不住高跟鞋的诱惑,掂起脚尖穿进去,小心翼翼地走几步。那时,刚时兴高跟鞋,脚穿进鞋子,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走路了。玉姐晃悠悠的左右摇摆,还不时地问我们“好看么?”
“丑死了,站都站不稳!”我故意大声嚷嚷。
“别大声!让别人都听见了小鬼!”玉姐赶紧把脚退出来,把鞋塞进床底下。
“你让我试试,我就不笑话你了!”我说着就跑过去,用小手去抓那双凉鞋。
玉姐档了两下没档住,很是不舍得说:“好吧——不过只许试一次呀?”
我的脚还不到鞋子的二分之一,穿进去自然把鞋跟压得往上翘。这让玉姐心疼得不得了。她大叫:“快脱下来,小孩子不能穿这个的!”
“我还没走几步呢——”说着,我便汲着大鞋满屋子跑。
“你个死妮子,看我不打你!”玉姐追过来,一把把我抱到床上“看把鞋跟磨成什么样子啦?”她把鞋子捧在手里,用嘴使劲去吹鞋底的泥巴。
“这是燕子么?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呢。”四美姐的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燕子。”玉姐跟过来搭话。
四美姐是玉姐的好朋友,终身未嫁,现在退了休,在一家小房地产公司做会计。
小时候,兰姐和玉姐的朋友,基本上也是我的朋友。因为我就是她俩的小尾巴。无论她们去谁家串门儿,我都会没皮没脸的跟着。
“怎么没见菊姐和芳姐啊?”我拿眼往四下里瞅。
“我们也很多年没和小菊小芳联系了。”四美姐的语气里透出无限的伤感。
小菊和小芳都是我们邻居的女儿。她们住在同一所院子里,小菊家住西屋,小芳家住东屋。兰姐经常带我去找小芳玩,因为小芳和玉姐一同“上山下乡”回来等着安排工作,有的是时间。小菊家,她们倒不怎么去,因为小菊有个坏脾气的母亲,长着一张吓人的蛤蟆嘴,除了唠叨着要小菊整天坐在缝纫机前做永远也做不完的被套活儿之外,就是看着谁来打搅小菊干活就骂谁。
小芳姐,就不用干活。她是我们这条街上最漂亮的女孩儿。即使长大后,我也没见过比她还漂亮的女人。她的父亲是个酗酒成性的家伙,只要喝多了酒就拿她母亲出气。对小芳,他却爱得要命,要星星绝不给月亮。她家有我们这里唯一的一辆摩托车,每次看见小芳姐搂着她父亲,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长发随风飘起的时候,我都会羡慕得要死。心里总会想:喜欢穿黄裙子的小芳姐一定是公主命吧?要不然,她为什么会生的那么漂亮?而且,也只有在她家才能看到小巧别致,带有小亭的盆景和美丽的金鱼缸呢?
小菊姐相比之下就可怜的多了。她除了被允许跟我说话之外,就是整天地瞪着缝纫机。睫毛上白乎乎的棉毛儿就是菊姐姐的妆扮。她没有漂亮的衣服,身材矮小肥胖的她终年都是工作服。
“她是你的亲娘吗?”每次她母亲把她讯哭的时候,我都会很小心的安慰她“为什么她只疼你弟弟,不疼你啊?”
菊姐总是不吭声,目光呆滞地盯着缝纫机针头,拼命地去踏它。
后来听说,小菊姐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头儿,小芳姐则嫁给了“万元户”!
“辞灵喽——”
外面管事的大声吆喝起来,一时间,满院响起嚎哭之声。
哭什么?哭大伯?还是哭女人一生的命运?
看着一身孝服,泪如雨下的姐姐们,我的心境越发悲凉起来。女人命,难道真是天注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