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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地陪侍在九信身边。他渐渐恢复,曾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日趋正常,睡着时有安静的脸容,醒来看见我会微笑,叫我:"叶青,叶青。"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他想喊的是不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走了,还是收下了支票。是诺诺送她上的飞机,在机场又哭了。
我天天煨排骨汤给九信喝。煨汤乃本地风味,家家皆有秘传,是病人或孕妇必喝的经典补品。我打越洋长途电话向母亲问明大概,细节无从求教,只好自己乱试,在汤里放香菇、粉丝、土豆、黄豆,甚至虾米、海带、紫菜、猪血、鸭脚,千变万化。
九信每次都惊呼:"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喝一口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排骨。"再喝一口又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藕。"但是每次都喝得一点不剩。
我只是倚门,笑吟吟地看他。他喝完了,抬头。两人相视而笑。
仿佛情深爱笃。
此时绷带已拆,九信坚持要下床,腿好似已不是他的,站在地上摇摇欲坠,我赶紧搀住他。
重学走路。大男人重温婴儿时分,跌跌撞撞,随时会扑跌,我全力扶持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稍好,他即要求出院,我也只得由他。
九信是倔强的男人,为自己订下每天的运动量,且日日加码,外加一摊子公司事务,每晚回家累得倒在床上。医生亦说他恢复极快,然而他总不满意,时常见他凝视着自己的腿,脸色凝重,一只手用力在腿上揉搓,终于焦躁得用拳头猛捶。我阻止他,他便对我大怒。
我百般忍耐。
因那刻在他脸上的彷徨与无助,是我所熟悉的。我与他初识那年,他十五,我十三。
等他怒气过后,我已洗净浴白,放好热水,注入沐浴液,招呼他洗澡。
我为他擦身,为他擦拭身体的每一处。他的身体,一寸一寸,从我手底经过,掌心贴近他的肌肤缓缓掠过,好像是一步一步踏勘丈量国界——是我的,都是我的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我竟怀孕了。
我告诉九信,他愣住,忽地抓住我问:"真的,是真的?叶青,你不会是开玩笑吧?"他几时这样失控过?
喜不自胜。
万般宠爱,仿佛我是他的新欢。
再不应酬,下班准时回来——他以前总说应酬无法推掉。回家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听我说一切都好才松一口气。为我买种种离奇古怪的食物,从来不与我争执;怕辐射,晚上禁止我看电视;为了让我打发时间也为了胎教,大雨天气满城寻觅我最爱的安徒生童话:一套十六本,淡绿色封面,有清简的线绘插图。我最后一次看到街上有售,似乎还是高中的事。
然而九信还是买到了,簇新。
夜已深,他忽然用力抱住我,扳得我翻身,贴近我的腹部,细细聆听:"我们马上就是三口之家了,是不是?"
我温声说:"是。"抱紧他,在黑暗中他的身体竟微微震颤。
很快,七个半月之后,我们将有一个完整正常的三口之家,如同在这城市里,任意敲开一扇门后会有的一样。
而在他的童年时代,尚不流行"单亲家庭"的说法,他是不名誉的私生子。我与孩子,将是他生命中的牵绊,为他的人生定位。他只要一个三口之家罢了,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给他?
益发觉得腹中胎儿的珍贵。
想给他一个好名字:问天?问地?问乾坤?问心?问情?问未来?
深觉"问"这个姓不好,起出来的每个名字都是对生命的悬疑不定。我宁愿儿子简单糊涂,从不追问,做一个庸庸多福的人。
我对九信说:"你的姓真难起名字,不如随我。"九信"唔?"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只是不愿跟我起冲突罢了,他怎么会答应。没有一个父亲的姓氏可以跟随,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时至今日,岂肯放弃机会?
多半早就起好了名字,此刻且由我乱想,等到报户口的时候,不声不响先斩后奏。我还能如何?
我还是起了许多"叶"的名字:叶长青?叶荫?叶向阳?叶生生?叶欣?叶之果?
竟然没有更好的名字。
那一天,我在厨房准备煨汤,拆了封才发现香菇不算顶好,只一犹疑,便立即决定去三站路外的农贸市场焙买。
工作不过是我的第二职业,婚姻才是第一职业,九信此刻仍是我的老板,连老板的事都敷衍马虎,除非是不想混了。
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出门太匆忙,忘了锁门。轻轻一推虚掩的门,只听九信在说话。
"她走了?是请假还是什么时候?去哪里了?哦,我知道了。有没有她的地址?不,不必"看见他拿着手机的侧影在客厅及阳台之间。
手里的袋子忽然千斤重。
我下了楼,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要了一杯桔汁,慢慢地,一点一点吮吸,直到全部吮净了,还在用力地吸着。我的腮都吸得疼了起来。小姐对我侧目。
再上去,九信的电话当然已经打完了。
也许根本就不是她,只是任何一个人,生意上的朋友,当年的同学啊。
我们再不会像以前了,针锋相对,终至两败俱伤,血肉横飞。
我用手贴近腹部,感觉儿子在里面踢我——动荡不安,仿佛也体会了我的心境。
妊娠三个月的时候,反应极其强烈,觉得胎儿在我腹中翻江倒海。我将在六月做母亲,我的儿子将与万物蓬勃的夏天一起到来。他将是我生命的一切。
至于九信
我微笑。无论如何,我是问九信的原配。宣称:"我是某某的原配",毕竟是一个女人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