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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水滴声轻轻地响起。
树梢上,石灯笼旁,积结的雪块已然散落,众多水滴汇聚成一条条小河,以着自身特有的频率缓慢下落。
古屋的沉檐上,那冰封许久的层层白霜,此刻也甘心自退于无形,一还屋瓦的沉朴本色。
在那不断滴着水的檐下,一扇纸门轻轻滑开的瞬间,一个中年女人无声地走了出来。
动作轻柔地将和门拉上,女人在门外重室的一角跪候着,等待主人的召唤。
一身墨蓝色的朴素和服,端正地候在纸门旁的女人,那张在众人眼中向来是不茍言笑的脸庞,一如往常,严肃而冷淡,沉静而漠然,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眸中所流露出的满怀心绪。
淡淡的天光被屋上遮檐挡落,有些阴暗的室内,只有小窗间交错的微弱亮芒在闪动着。
寂静中,门板的另一侧,隐约传来断续的嗽声。
不多时,一个端着药汤的侍女,在室内通往长廊的和门里出现,接着又是一个捧着水盆的小侍。女人以眼神示意她们在重室外候下。这一落曾经是专属赏景的回廊长室,过去数月以来,却成了众仆们来去的通道。
女人回过头,檐上融雪的水滴正巧滑落,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瞬间发出莹透的五彩光芒,甚是动人。
端整的身形不变,女人平视着眼前闪动的光芒,无声地叹了口气。
女人觉得很是为难。不,正确地说,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身为世代的家仆,从那遥远的时期开始,从数不清的某个祖辈开始,女人一家便在三井家内终其一生。曾祖父是三井家的管家,祖父与父亲也是,她的兄弟们也依旧跟随在三井现任家主的身旁,打理一切,尽应有的本分,至于女人,则负起了照护三井家掌上明珠的责任。
从小就随侍在小姐的身边,女人未曾少离,在小姐成了夫人之后依然不变。众人眼中,有着倾城之姿的小姐,那无以比容的优雅风貌,是她永远不变的骄傲。但真正令女人难忘的是,初次相见时,凝视院外的小姐回头的一瞬间,那双明眸中显露出的清冷气质,出尘得慑人心弦。
小姐出嫁的同时,女人也跟着陪侍到伊藤家,之后在此婚配生子。小姐的孩子出世之后,她也成了孩子的乳母。一位小小姐,和一位小少爷,那备受两方家族珍爱的孩子。
带着强烈撼动人心的容貌与气质,新一代的主人除了是女人的骄傲外,更是有着她的深深疼宠,尤其是对少爷,那双完全传自小姐的俊丽眼眸,瞬间的神韵总让女人有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想到这里,女人不由得又暗暗叹息。
静谧的空间里,细碎的嗽声只不断,时有时无地,或强或弱地,在耳轮内形成一种奇异的回鸣。
忽然一阵风吹起,在那拂动之下,原本悬在檐边的水滴纷纷掉落,一时之际,淅哩声作,势如大雨倾盆。
随着那从窗外灌进来的暖风,先前有些沉闷的重室内,也随之充满了一股湿漉漉的气息。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院子里开始变得湿润的泥土。
再过不久,煦润的春天即将取代这肆威多时的寒冬,之后便是一片烂漫光灿的景致,也是浪沧居最美的时刻。
春季里,盛开满苑的樱花,近秋时,洒落遍地的红枫,这座近山的别馆,曾是小姐年轻时的最爱,现在则成了少爷的别居处。
在女人的印象中,这栋别邸从未曾让外人入住,即便是在小姐婚后,老爷来此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而在许多世家公子都利用家中别馆放纵之际,她的少爷,却从未让任何外人踏入此地,尽管是外传那个备受宠爱的祇园女子。
于是女人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那个从支那来的男人,究竟在少爷心中是占着何等的地位?
前些时日,她无意间瞥见少爷轻轻抚着那个昏睡不醒的男人。
在寝榻前,专心一致地凝视着,那温柔已极的碰触,彷佛是怜惜,彷佛在呵护,显露出一种未曾见过、几近柔情的神色。
女人简直不敢置信这是她从小看大的少爷,那样情绪不曾外露的少爷,那样即使是在家族间都显得漠然的少爷,为何独对一个男宠如此看重?
掩不住忧虑,女人蹙着眉间。对如此丕变感到的不安,在私下询问随往支那的儿子之后更加扩大,她担忧着,但她更害怕,害怕胸口中某种说不出的预感,那种彷佛将失去什么的不祥感受!
为什么,她最钟爱的少主究竟是怎么了望着漾光的窗边,女人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愁思。
突然,之前一直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嗽声,毫无预料地在此刻激动起来,瞬间转成惊人的狂咳,那痛苦已极的喉音与喘息让门外候着的人也忍不住感到惊心。
“和津。”
门内传来早已听惯的醇冷嗓音。
“是,少爷。”
脸容倏地一整,守在外边的和津低声答应着。那迅速回复到原本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转过身,对在廊上等待多时的女侍一招手,数人便依序进入那隐蔽的小室。
变得冷清的廊室里,只有窗外滴答的水珠,犹如纷纷掉落的眼泪,依旧不停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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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春天,唯有樱花最美。
山麓上,水涧旁,大小的街路边,漫长的河堤侧,从简朴平家的窄小院墙,庄严寺院的静持步道,以至气派势族的秀致庭园里,纷纷多有,处处是它,繁枝开散的樱树,正无所不在地扬展身形。
轻暖的季节里,茂盛的开樱,在枝干上微笑着。
放绽的樱朵,或大或小,有丰有纤,细弱的一重瓣惹人怜爱,硕盛的八重枝叫人惊艳。单妍在际前,覆瓣于身后,如此反重交错,这般多颜接络,赏之观之,怎能不使人眼花撩乱。
盛开的膜瓣,匀美的花色轻轻扩散着,细致而雅然地渲晕着身围,瞧那清雅的白,微熏的淡红,华丽的大绯色,若深若浅,带薄带重,染润的色泽各有落致,点秀的抹颜分胜擅场。
带着迎天际的萼朵,止定安凝着,垂着拂头脸的枝樱,招展摇动起。一瞥眼之间,每株风情止不尽,各花皆有韵致味。
春醒生动的大地,在这般妆点下,更添一番妩媚。
仔细地凝眼望去,轻轻的风掠瞬间,细细的花雨伏动洒落,一阵接一阵,一片顺一片,何等的娇柔,何等的雅致。那赏见樱树下的人影,也随之散发出一股异乎平常的治美。
娇艳的盛樱,在春的回响中,一一灿烂地微笑着。
宽敞的和室里,有着午后的悠闲。
门沿半卷的掩帘下,微泻的阳光正徐缓而入。
不似天外的狂张,那小小的方动里,轻暖的金色依然,偶尔些微的闪烁间,隐约地发出一股让人不禁怀旧的念情。
阔室里日光晒不到的一端,某个身影在明暗交错之间若隐若现。
半垂着眼帘,斜倚在软垫上的男人,远远望去彷佛睡着了一般。唯有从那紧捂着胸口的手和不时颤动的眼睫,才能看出他的神智仍然清醒。
魁七轻轻地喘息着,与四周舒适的氛围相左,高烧过后关节各处的酸疼,和那股仍在耳后低低烧着的热度,正在他体内不停骚动着。
持续轻微的热眩中,定定地盯着榻上晕光里不住摇动的几片枝影,魁七有些茫然。
依稀的记忆里,自己好像从没有害过这么久的病。
一路长来,给饿,给冻,让打,让揍,数数身上的疤,能经历的苦痛他什么没尝过,但却也不曾如此长久的病卧,因为很早以前他就了解到,像自己这样的人并没有生病的权利,真正的现实里,常处在死亡边缘上的人毫无任何选择,想要活下去,就是两条腿断了也得爬着走!
蓦然的一阵风来,轻轻的凉意吹荡着,那兀自强抑的嗽意被引了出来,只呛得他两颊涨红。
咳着的同时,室内的阳光也随之扩深到周旁。一瞥之间,彷佛打招呼似地,其里招展的枝影正在身边随风晃摆着。
沿着光域的拓展,阴暗的和室内也豁亮起来。
高雅的木室,底铺着素色的长条榻身,从远远的一端延伸至身后,给人一种永际的流畅感。屋缘的天壁上,绘着描金的苍腾古松与艳羽屏开的孔雀鸟,华丽中带有庄严。
室内四方边墙里,有三面是通口,一向着自己久躺的小室,一向着开阔的庭园,另外的一处则从未开启过,三面的和门扇上,有着配合季节交替的精致彩绣。
这似乎是特设来赏景的雅室。
壁侧的一方,区隔为数段空间的高垫上,摆着一极大的布幔屏风,只缀着几条流穗、白染素净的幅上,有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劲苍大字。那一旁的雅几上,放有几件艺臻的极品,绸布的垫上,羊脂玉雕的葫芦正细细地发出润泽莹光。
魁七安静地注视着,无数次出入富贵之家,凭着多年的盗贼经验,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些东西不是光有钱就可以得到的。
和壁中央的床之间里,摆放着一座漆墨纹金、极为显眼的巨大刀供。那本来应该奉着一把黑鞘赤绪、看来极为锋利武士刀的刀架上,现在却是一物也无的空荡,乍见之下不禁令人感到有些落寞。
自从前些日子他多看了几眼之后,那把刀的踪迹便再也不现。
正恍然间,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一个着深褐色和服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正拿着一瓶插水的散枝樱花。是被派来看顾他的侍女之一。
眼神没有与他相接,女人把花瓶摆放在木几上之后,便径自开始擦拭起一旁的瓷器与雕饰。
魁七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整理室内的背影。
似乎是每日的例行,只要是他坐在木室的时刻里,就总会有一个女侍来擦着早已洁亮无比的摆设。
想也知道这些女人是怎么看待他的,魁七移开视线,就像那个叫和津的女人一样。总在寝旁瞪着他的女人,那张与堀内极近貌似的冷峻脸庞,就连目光中的嫌恶都一模一样。
轻轻地,又是一阵微风灌入,那带着清凉的春天气味瞬间涌进肺里。
他低垂下眼,用力地咬住嘴唇,生生忍住那股亟欲狂咳的冲动,发疼的喉间气喘似地不住抖震。死命抑下那一咳之后非断肠不能止息的嗽动,他强撑着不愿在人前示弱,那唯一仅存的尊严。
强忍得胸中作痛之际,涌上的药味在嘴里苦涩地散开。
室外的迎风,似无止歇地,那不停撩动的卷帘,一阖一开,瞬间的空隙里,可以窥见那庭园里四散的狂美花舞。
依着风拂,吹入的樱花瓣在室内不住飘荡着。那起先凌乱的纷飞,随着越入内里,风势越缓间,也跟着慢慢荡坠下来。
他木然地看着飘落身前的樱瓣。如此艳美的色泽,其中细微的脉络里似乎埋藏着一个令人无限遐思的空间。
无言地凝视身前的男人,那轻蹙的眼底,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在荡漾未止。
沉滞的室内,日光枝影轻轻颤动,不停的落瓣在榻上翻滚着,些微的眩晕里,彷佛淡淡的哀愁正展开。
定定地凝注许久,他抬眼望向春意正浓的门边,仅距数步的卷帘之外,那映得眼前一片光灿的阳光,正不住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