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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绝对不会听我的,又何必来问我。”
该隐所“知道”的,是对既定未来的“确知”。但百里寂就偏要跟他所代表的真理对着干:“别对自己的建议那么没信心嘛。如果言之有理的话,或许我也会参考一下。”
该隐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
“你和她不是一路人,也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互相理解,勉强捆绑在一起只会给彼此带来不幸。如果你真心为她好,就早点放她回到她应该在的地方,让她安心度过人生中唯一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
“等她在天昙的生命走向终点,她回到过去,你继续前往未来,你无法改变历史,但你可以代她实现她的理想——如果你愿意的话。”
清晰的阴翳浮上了百里寂的眼底。他是放下了面子,来向该隐求教如何拯救叶云烟——平心而论,他也认同如果能让她自由选择的话,她一定巴不得和自己死生不复相见。但是,即使已经放弃了报复,他却还是自私的想把她留在眼皮底下。
“听听我的计划如何?”他极力摆出轻松的姿态,“我要把她从天昙带走,只要让她以现在的身份活下去,不再回到过去的时空,命运的轨迹自然就会扭转——”
该隐迅速接了下去:“如果她没有回到过去,就意味着她曾经和你的交集全部都没有发生过,你也理应不会再拥有和她有关的记忆。然而事实却是她的确在过去对你施加了难以磨灭的诅咒,这也恰恰成为了你想留下她的起因。”
“她的未来连接着你的过去,这是一个完整的链条。如果你想改变她原定的命运,也即是抹除了你和她的羁绊本身。但这样一来,你想拯救她的基础也就不存在了。”
“你应该清楚,你的企图会让因果链错乱,造成时空悖论,进而甚至会导致整个宇宙海的崩塌,上位面不可能坐视不理。”
百里寂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双肘倚着后方的墙壁,仰首望天:“那就来吧。我正想跟他们较量较量呢。”
该隐幽幽一叹,面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你看,我早就说过了,你绝对不会听我的。”
“总之,你好好想清楚吧。”在百里寂来得及反驳之前,该隐已经先一步结束了话题,“如果你在乎的是她,自然会考虑到她的处境。而如果你仅仅是把她当成一个新鲜的玩具,为了不肯放手,再一次剥夺她的人生,让她迎来一个比上一世更加悲惨的结局,来成全你的一时兴起……你的选择,会让你看清自己的真意。”
“我不会干涉你,只要你做好了准备,能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就好。”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百里寂反而无话可说了。
尽管他还心有不服,他想说叶云烟是自己的敌人,自己肯救她一命就算对得起她了,为什么一定要以她的感受为重?但该隐已经说了,没有人要求他必须选择高尚的路,心里是怎么想的,承认就好。都说欺骗别人容易,能够诚实的面对自己才是最困难的。那么,他的出发点当真便是如此狭隘么?
这番交谈过后,百里寂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认同了该隐,只是碍于面子,他还无法立刻做出妥协。并且,他在期待着一个借口,一个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坚持计划的借口。
他开始频繁带着叶云烟参加各式聚会,对她有问必答,试图证明她在自己身边也可以过得很好,留下她并不是对她单方面的奴役。其间,琴佳和双凤都充当了不少“助攻”,但越是这样,看到他们给她带来的快乐,看到她在自己面前从来不会展露出的明艳笑容,他不得不承认,她果然还是更喜欢跟他们这些同为人类的伙伴在一起玩。
让一条鱼失去她的整个海洋,然后还给她一个玻璃缸的水源,能算是对她的恩赐么?
他也曾试探的问过她:“如果我放你回去怎么样?”他希望她能主动表示愿意留下来。然而叶云烟只是似笑非笑的回了一句:“你会有那么好心?”
她话语里的鄙夷令他恼火,有那么一刻他在想,既然你不领情,我又何必为你考虑?然而当两人的互动稍有好转,他又会转而心软。他的决心,也就这样不断在两人的关系变化中摇摆。
该隐将他近期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对他的想法一清二楚,对此也是守信的丝毫未加干涉。百里寂明白,他对自己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他只是平静的“知道”一切将会怎样发生,自己所有的犹豫挣扎,念头一变再变,在他而言也不过是没有任何新鲜的“注定”。面对这样的家伙,还真是让人不爽啊……
有个意外的插曲是,玄夙看到墨凤最近经常被百里寂拉去,充当他和叶云烟之间的和事佬,却不来跟自己亲近,有些不高兴了。所以当墨凤又一次溜溜达达的从他面前经过时,玄夙沉着脸,一把把他拎了回来。
墨凤:“你又发什么疯?”
玄夙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解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着百里寂混会学坏的。”
墨凤懒得搭理他们乱七八糟的吵闹,随口道:“哦,那我跟该隐玩。”
玄夙面部猛一抽搐,他的表情可以生动的代换成一句话:“那你还不如找百里寂!”
好一会儿,他才费劲的憋出一句:“他不爱同人玩闹。”
墨凤甩了甩手:“真没意思,那还有什么魔能陪我玩棋的?”
玄夙沉默半晌,最终吐出了一个字。
“我。”
墨凤:“???你在逗我?”
玄夙已经自顾自的笑问道:“喜欢下什么棋?”
墨凤不假思索:“飞行棋。”
虽然诧异于墨凤竟会喜欢这么“孩子气”的游戏,玄夙还是好脾气的吩咐下属拿来了棋,墨凤也在等待期间拉来了凤薄凉,凤薄凉又拉上了叶云烟和百里寂。
很快,玄夙就再次见识到了墨凤的孩子气。
作为队友,他几乎一直都在给自己添乱。
墨凤:“吃!”
玄夙:“……你吃的是我的飞机。”
墨凤:“哦……再吃!”
玄夙:“……还是我的!!”
对手方的凤薄凉:“耶?我躺赢了!”
墨凤和玄夙几乎是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吵上一会儿,凤薄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墨凤,即使他们的争吵再没营养,她也听得津津有味。与她组队的叶云烟觉得浪费时间,默默看起了该隐借给她的书。充当裁判的百里寂想吸引叶云烟注意,没话找话的和她讨论着书中的内容。
“说起来,为什么该隐从来都不跟大家一起玩呢?”几盘棋过后,趁着气氛正佳,凤薄凉提出了一个令她好奇的问题。
这些天沾了墨凤的光,她跟不少大能者也都混熟了,但该隐却是从未参加过任何一场聚会,和其他人也明显格格不入,连小琴佳都攻略不了他,这一切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听她提起该隐,叶云烟也暂时从书本中抬起了视线。
如果不是因为墨凤也翘起了二郎腿等着听故事,玄夙实在是很不想去接这个话题的。尽管如此,他的眉宇间仍是阴云密布:“他和我们不是一路的。他也承诺过,来到天昙的目的和我们无关,双方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并不是和他有什么过节,仅仅是不想打交道而已。”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停顿半晌后,玄夙又补充了一句。
墨凤哼了一声:“扯那么多没用的,我看只是因为他比你们都要强吧。”
玄夙严肃的摇了摇头:“不是孰强孰弱的问题,而是……”他试图用人类易于接受的方式来解释,“是面前有个水坑,你说你是选择绕过去还是踩进去?”
墨凤“语不惊人死不休”:“堂堂几个大能者,面前有个水坑,竟然连用能量把水隔绝开都做不到,真没用。”
空气有瞬息的安静,百里寂首先很不给面子的笑了出来,叶云烟也有些被墨凤给逗笑了,捂嘴扭头偷笑时,无意间与百里寂的目光相接,先是一愣,又匆匆移开。
或许是气氛的影响,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他笑起来有几分好看……但她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
此外,黑龙的“踩水坑”比喻或许未必适当,不过叶云烟也联想到,该隐曾在自己面前以天灾自比,再结合百里寂说过的“晦气”,虽然各有各的怪异,却又颇有些共通之处。
在两人之间,还发生过一段信息量很大的对话。
那是有一次她去找该隐借书的时候,该隐告诉她,这片空间的时间流速相对于外界是静止的,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挑几本书就待在这里看。叶云烟见他说完后转身要走,顺口问了一句:“你不留下吗?”这里是他的意识空间,他提前离开,自己该怎么出去?
而该隐的回答是:“放心,这里没有仓鼠。”
叶云烟还没顾得上诧异该隐竟然也有这样的恶趣味,她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仓鼠的事只有百里寂知道,莫非他把自己的事当成笑话告诉了该隐?但转念再一想,他们这些大能者本来就有能力通过法则之力,读取他人生平。总之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令她反感。她迅速沉下了脸,冷冷回击道:“你们的实力就只能用在这种地方吗?”
该隐回头望向她,目光却并未在她身上形成焦距:“你误会了,我没有窥探你的隐私。”
“从你,到世间万物,过去未来,在昼夜能够覆盖到的地方,众生的一切所行、所念,都在一刻不停的和我的意识同步。丑恶的,无所遁形,仁善的,十不存一。但我不可能关闭自己的知觉,我只能去接纳,去感受,即使多么厌倦也无法摆脱。后来我找到了一种方式,就是把这些庞大的信息都记录下来,作为消磨时间的出口。”
这番话将自己描述得仿佛全知全能,但叶云烟就是相信了。天昙的经历让她意识到,人们对未知的怀疑往往是缘于自身的无知。因为没有经历过,就不假思索的去否定,最后是被你质疑的高位者未必有什么损失,你却遮住了自己的双眼,自断前路。
因此,既然已经认可了该隐的信用,不管他说出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都会尝试去接受。
不过除此之外,尽管叶云烟能够理解,他由于独自消化了太多阴暗面而形成的悲观,但她却不会因此就抛弃自己真实的心情去迎合他。
“每个人眼里都有一个不同的世界,虽然你看到的或许比我们都要多,但这不代表你的判断就一定是正确的,不……”她又自己纠正了自己,“或者该说,正确与否本来也只是主观的认知,即使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他对世界的评价也不能天然覆盖所有人。”
“每一个认真在这里生活着的人,即使得到的反馈千差万别,但允许他们自由的保留着,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权利,也是一种尊重。”
其实自己不必开口,他应该也能实时感知到自己的思想。不过或许是习惯使然,叶云烟还是更希望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
而该隐也愿意配合她。从同道皆对他避如蛇蝎的局面来看,想必他也很珍惜一个能交流些心里话的对象。
“我同意你说的,正确与否只是主观的产物。也可以说,是人们在高估了自己的尊严和价值,误以为自己能够和世界平起平坐时的——幻想。”
“实际上,绝大多数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去践行自己的是非观。从他们拥有了智慧,向外界进行探索时起,就仅仅是被更高位的意志驱使着去行动。正如我说过的,从一出生开始,就被关在了一辆冲向悬崖的马车上,那就是‘规则’所施加的囚笼。”
“个体身处在群体之中,被迫以群体主宰者的正确为正确,错误为错误。在有能力打破规则之前,过多的思考只能带来痛苦。”
他的言语中总透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悲凉味道,叶云烟不假思索的反驳道:“但是如果所有人都不去思考,连错误的存在都意识不到,又怎么去纠正呢?”
“……我会认真读你推荐的书,到那时再讨论吧。”思虑半晌,叶云烟还是把话题拉回了原点。即使始终都不可能达到他的高度,她也想让自己离他更近一些。
只有平等才能带来真正的尊重,如果他将自己当做一只不可语冰的夏虫,只因为一时兴致好才和她多聊了几句,心里却时刻在嘲笑着她的浅薄的话,这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在她用自己的眼睛见证过“一年四季”之前,她不打算再和他多说了。
该隐很清楚她的想法,此时只是朝她点了点头表示尊重,不过在身形彻底消散在这片空间前,他又幽幽的补充了一句:
“可以的话,也请你帮我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吧,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
“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真的还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么?”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这个问题,其实对普通人而言没什么意义。世界再好,也不可能奉你为王;世界再坏,你也没有能力灭世。与其考虑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还不如多操心一下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和房贷。
但,就像刚才莫名的选择了相信他一样,叶云烟如今也觉得,他确实是很认真的在为这件事困扰着。此外,他这几次说过的话,与其说是在跟还停留在起跑线的自己“讨论”,倒不如说是在向自己传递着某种提示。
虽然他不想直接把他隐藏的秘密告诉自己,可他又希望自己能了解。这种矛盾的表现,就像是在……求救。
这就好比,一个心存死念的人,他不会主动吐露自己的打算,可他潜意识里又希望有人能及时察觉到他的异常,来阻止他走上绝路。听起来或许很奇怪,但这就是叶云烟在这段时间和该隐的接触后,对他最真切的观感。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向自己求助,叶云烟能想到的解释是,除了小琴佳,就只有自己和他一样是纯净灵魂,他们是为数不多的同类。
说到自己该如何离开这片空间的问题,他没有回答,却也算是回答了——他的思维,会随时和所有人的思维同步。那么自己的想法就等于是他的想法。什么时候想出去,就只是一个念头的事。
当叶云烟收回思绪,飞行棋游戏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凤薄凉正在喂墨凤吃葡萄。
原来,是墨凤赢了一局棋,下意识的转头找姐姐要奖励。喜悦的表情还挂在脸上,转念想到姐姐已经不在了的事实,顿时整个人都低沉了下来。凤薄凉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变化,为了哄他,就剥了一颗葡萄,自称姐姐来给他投喂。
弹幕:“好家伙刚为小凤凰心疼,下一刻就心疼还是单身狗的自己。”
墨凤这一次倒是没有搞怪,老老实实的吃了下葡萄,然后真的像以往面对姐姐撒娇时一样,声音和表情都放得柔软:“姐姐,我还要。”
玄夙心头怦然一动。墨凤由于思念亲人而流露出的罕见脆弱,深深唤起了他对儿子的愧疚。那个从小就没能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如果还活在世上,他也会因为思念自己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而露出这样悲伤的神情吗?又或者,他会认为自己是被父母抛弃了的,而对家人充满了埋怨和不谅解呢?
这一幕也触动了叶云烟。无论是外表看来多么强大的人,都会需要一个支柱啊……该隐也希望自己来支撑他么?
不管能不能帮得到他,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破解他留下的谜题。她有预感,这个谜题不仅仅是关系到他,那更是笼罩在这辆正疾驰着的、名为“世界”的马车外的巨大幕布,当她揭开这混沌真相的一角,才会知道车上的人正在被带往何方。
真相往往不会是令人愉悦的……不过,她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百里寂静静打量了墨凤一会儿,又将视线挪向了叶云烟。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理由,要么是留下她的理由,要么是放她走的理由。只要能彻底说服自己,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做。
现在,他好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