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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晨起床,对着镜子,栀子看到自己一张苍白憔悴的脸,还有一双因睡眠不足而通红的眼,这眼,永曾经用四个字来形容:媚眼如丝。
“媚眼如丝”栀子苦笑了一下,如今,当真是“媚眼如丝”了,只不过,这“丝”是“血丝”罢了。
不经意的,眼又瞟上了墙上的挂历。今天9月13,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栀子早就在上面作上了记号:粉红的两颗心,中间斜斜的插着丘比特的箭。下面还用鲜红的笔,粗粗的写上:结婚纪念日。
今天是栀子和永结婚七周年的日子,栀子早就计划好了,今天他们一家三口要好好的庆祝一下。
但,栀子扭头看了看正熟睡的永,心想:经历了昨晚的那场战争,他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或者,即使记得,大概他也没有去庆祝的心情了吧?
是的,昨晚,他们又经历了一场战争。确切的说,是她一个人的战争。昨晚临睡前,她不经意的问他:“听说你们单位上月领了500块奖金,是吗?”其实,栀子只是随便问问,对永,无论哪个方面,她都比较放心。
但,他不该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半天才回答她,他更不该说:“蒙蒙说要买衣服”
提到蒙蒙她就生气,而且是非常生气,声音就不由得大了起来:“蒙蒙,蒙蒙,你一天心里就只有蒙蒙,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我们刚买房子,银行里按揭,每月工资一半要还贷款,儿子要上学,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蒙蒙,她凭什么一天到晚来要这要那,我们负担的起吗?再说,当初你和她妈妈离婚时不是说好了吗,财产和女儿你一律不要,再说,她妈妈那么多钱,再说”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的声音太大,把旁边熟睡的儿子果果惊醒了,正哇哇的哭。
永什么也没有说,只用栀子很陌生的,冷漠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二
无言的吃过一顿无味的早饭。永便夹着包,像是对栀子,又像是自语:“我上班了。”然后,摔门而去,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更没有一丝温情。
不过,栀子没有时间伤感。因为时间已经是7:30了,栀子要送儿子上幼儿园,还要赶8:30上班。
骑着车,拼命蹬,栀子的脑子里乱糟糟的,里边全是蒙蒙。
蒙蒙,这个小栀子仅10岁的女孩子,栀子记得,多年前,在栀子家里,这个梳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拉着她的手,扑通的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和妈妈吧,姐姐,你放了我爸爸吧,姐姐!”当时,栀子心里又愧疚又难过,她想:“今生今世,我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力来补偿这个女孩。”
如今,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栀子,在不知不觉中,对蒙蒙,已由当初的愧疚变成了深深的嫉妒。
那年刚买房,永就选了那间最大,最向阳的房间,然后挂上粉红的窗帘,买来粉红的梳妆台,铺上粉红的被单。第二天,蒙蒙就来了,一住,就是一个暑假。
栀子能说什么呢?她甜甜的叫栀子姐姐,叫果果弟弟。整天亲密的依偎在她爸爸怀里。她说:“爸爸,我的裤子短了。”她说:“爸爸,我要上舞蹈班。”她说:“爸爸,学校对面的衣店里一条裙子真漂亮”而永,总是忙不迭的点头:“好,爸爸知道了,要多少钱?”每当这时,栀子就拉长了脸,要知道,他们那时刚刚买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那些日子栀子的唇干得裂了口,但却舍不得买一管最便宜的唇膏。而永,她的老公,对蒙蒙的任何要求,都是有求必应,大大方方的掏钱包,没有一点点心疼。这能不让栀子生气吗?私下里,永也安慰她:“蒙蒙还小,我又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难道你连这点都吝啬吗?老婆,我知道你不会,你还曾经对我说,要好好补偿蒙蒙的,对不对?”对不对,栀子不知道。但她真的不能说什么,只是很多时候,看到亲亲密密的永和女儿蒙蒙,栀子会觉得,自己和果果,倒像是闯进别人家里的陌生人。
有时,栀子真想也跪在蒙蒙面前,哀求她:“求求你放了我的丈夫,果果的爸爸吧!”
但栀子知道,她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
三
中午下班,永打电话来,声音低低的问:“我把饭做好了,你回家吗?”
栀子知道他是个不擅长表达,也不肯轻易低头的人,听他那么一问,心里便有些发酸,但口中仍有气:“中午我和几个姐妹要出去吃,不回来了。”
办公室里的几个女人便邀出去吃火锅。九月的天,暑气还没有退去,又是中午,围着热腾腾的火锅,七八个女人,比锅里的汤料还热闹。
不知是谁,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爱情这个话题,也不知是谁就说:“要说爱情,谁的爱情也没有栀子的浪漫伟大。”
然后,旁边刚毕业的两个女大学生就不停的怂恿:“栀子姐,讲讲你的爱情吧,讲讲吧。”
于是,喝口酒,眯缝着眼,盯着氤氲的烟雾,栀子回忆起了她的爱情。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自己刚走出校门。在一次酒会上认识了永。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爱上了他,毫无保留的爱上了这个大自己十几岁的男人。
他有妻子,她不管;她有女儿,她不管;父母打她,骂她,她不怕。最后,他说:“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她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爱我。”
于是,他要离婚,他的前妻死活不干;后来,他们私奔,但被单位追回来;再后来,她万念俱灰,割破了自己的血管,他抱着她,喊着她的名字,说:“让我们死在一起吧!”最后,他抛弃所有,他们终于结合在一起。可是
旁边的女人们还在一个劲的催促栀子说话。栀子只顾一杯一杯的喝酒,最后说:“现实中,没有爱情生长的土壤。”
没有了生长的土壤,爱情,怎能存活?
四
不过,栀子知道,她和他,曾经是彼此深深爱过的。
刚结婚那时,他们挤在她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一无所有。但,他们又是富有的,因为,他有她,她也有他,这就够了。
那时,每天早晨,他早早起床,穿过几条街,到唐记给她买回热热的灌汤包,给她热好温温的牛奶,然后微笑着看她慢慢的吃。晚上,她怕冷,他就在被窝里放上几个热水瓶子,等她要睡的时候,被窝里已经温暖如春了,他便悄悄的拿掉那些瓶子,他说:“我怕那些硬硬的瓶子硌着你的脚。”
那时,他多爱她,她多幸福。
那时,她喜欢在他面前梳头。微微的歪着头,任长发直泻下来,然后,从发根到发稍,轻轻的一梳下来。他就坐在她面前,目不转睛的看,眼里全是温柔,他说:“老婆,你真美。”
那时,她喜欢在他面前做家务。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而他,总在她旁边,给她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笑话,笑得她直不起腰,干不了活,便赶他,叫他到外边去,他不,他说:“老婆,陪你干活,和你说话,是一种幸福。”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果果的出生?是他的升职?是蒙蒙的介入?还是家的搬迁?
反正,一切,都变了。
他因为应酬,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喝醉酒的时间愈来愈多。起初,见他喝醉,她也心疼,劝他,叫他不要喝酒,他不听,斜着眼看她,说:“男人的事,你别管。”于是,她便不管他,随他什么时候回家,随他喝成什么样,她一句话也不说他。
有时他回来得也早,不过,回来后他通常都坐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他不再给她讲笑话;他再给她暖被窝;即使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也熟视无睹,不再有一句赞美。
是的,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五
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逛到了9点钟,栀子不得不回家。
潜意识里,栀子害怕回到那个自己曾苦心经营的家中。她害怕面对那空荡荡的大大的屋子;害怕面对四周白森森的墙壁;更害怕面对永那冷冰冰陌生的眼神。
推开门,在昏暗的壁灯下,永正陷在沙发里吸烟。烟头忽明忽暗,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忽然的,在此刻,显出了自己的苍老。
栀子心里又是一酸,但她不想理他。沉默中,永开口了:“坐下来谈谈好吗?”他的语气出奇的客气。
略一思索,她在他对面坐下。她才发现,地上落了一地烟灰,他的旁边放着个小小的旅行箱,空气中除了烟味,还有浓浓的酒味,她问:“你喝醉了?”
静静中他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喝了一点点酒,我想,你大概已经忘了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所以,我一个人就庆祝了一下。”
她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他用手势阻止了。他靠在沙发上,仰着头,在朦胧的灯光中,像是陷入了催眠。
许久,他说:“栀子,你曾经多么美好。”他的声音缓缓的,低低地:“第一次见你,你穿着长长的白底小花的裙子,长长的头发用淡蓝色的手帕松松绑住,站在人群中,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他夹着烟,闭着眼,完全陷入了回忆。“栀子,你那时安静得像水,脸上整天带着笑。你说‘永,只要有你,再苦再累都不怕。’你说‘永,我们要好好珍惜对方,永永远远。’你说‘永,我们欠蒙蒙的,我们要好好待她。’”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了。过了好一会,他叹息的说:“栀子,你曾经多么美好,我们要是不结婚多好,”他睁开眼,看着她“栀子,我让你变成了一个世俗的女子。”
他的那种悲悯的眼神,深深的激怒了他,不知怎的,她对着他,特别容易发火。冷冷的,她盯着他笑:“永,你现在看清我了,是不是?是,我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我就知道唠叨,就知道俗世中的吃喝拉撒。现在,你后悔了,是不是?后悔离开蒙蒙母子俩,后悔放弃优裕的生活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深夜中,她的声音愈来愈尖利“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我还你自由,你走呀,你走呀!”
他猛的站起来,冲着她嚷:“是的,我现在相当后悔,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既然是错误,何必继续?”他拎过早准备好的箱子,绝然从她身边走过:“我厌倦了这种天天吵架的日子,我要到单位去住。”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六
门外,又归于死寂,窗外,是黑的暗的深夜。
卧室里传来儿子果果熟睡的梦呓,墙上的挂历幸福的显示着结婚纪念日。偌大的屋子里坐着寂寞的女子。静默中,伸出手,她想抓住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有抓到。
于是,她悲哀的想:我只是一个世俗的女子,在岁月的长河中,我能抓到什么呢?
或许,爱是沙,岁月是沙漏。在我们不经意间,我们的爱,就慢慢漏掉了。等我们发现时,它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这不是我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