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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
天还才蒙蒙亮,岳沐修从窗外经过时,不经意看见秋冉正歪着脑袋趴在书桌上。
她侧头微屈,额前的头发徐徐飞动。粉色的唇嘟着,又似在呢喃。
岳沐修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敲敲桌面,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秋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好半天才对准焦距,“岳……老师……”她慌乱而迷糊地陡然站起来,突然地站立,让她眼前一片眩晕。
岳沐修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稳住怀里柔弱而摇摇欲坠的身体。秋冉忙推开他的手,满脸通红。
岳沐修拘束地收回手臂,“你这么早在这里,不会是昨天整晚都没回房吧?”
秋冉摇头又点头,指了指桌上的书,“我想赶紧把这本书看完。”
岳沐修喵了一眼,淡淡地说道:“这本书很厚,你可以慢慢看。磨刀不误砍柴功。你得学会休息。”他担心的是,现在的秋冉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再继续地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绷断。
“不行、不行!”秋冉恐惧地摇头,对于她而言,时间是什么,是一分一秒流逝的河水。距离清逸的死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仇人还逍遥法外,亲人的痛却在慢慢消失。
她害怕,害怕自己再懈怠,她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恨和爱都淡漠。
“秋冉——”明知道她不喜欢被人碰触,岳沐修还是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柔弱的肩膀。“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虽然事在人为,也要顺其自然。如果……”接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因为知道她不喜欢听。
今天的秋冉没有像往常,失态地哭着喊着一定要报仇,就是要报仇的话。她现在懂得收敛情绪,把恨放在心里。也懂得,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恨一个人也是自己的事,不能用自己的爱恨去绑架别人。
秋冉真诚地说道:“岳老师,谢谢你。我……马上就要去实施我的计划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这本书看完……读书笔记……”
岳沐修心一抖,尽量让声音很平静地说道:“我说了这本书很厚,你可以带着慢慢看。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即使我不在你身边,我也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是。”秋冉捧起书,慎重地点头。
岳沐修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到书房门口,忍不住问道:“秋冉,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什么以后?”
“复仇之后,你的生活该怎么过?”
秋冉一震,现在的她满脑子只想着报仇。从来没想过报完仇之后该怎么办。
她是回松岛吗,还是回江苑,还是?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头。
如果万幸能够报仇回来,她还是她吗?她的身体、她的心大概应该全部都满目疮痍。
岳沐修望着头顶的阳光,叹然道:“你应该想想未来。”而不应该全是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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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细节商议好之后,秋冉便收拾东西和萍海汇合,一起结伴出发离开松岛去往下谷镇的静安疗养院。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毫无东西可收拾。宜鸢从疯人院回来,本来就应该一无所有。
秋冉出发之前,岳沐修就走了。没有辞行,没有告别。秋冉也无从多想,她已经习惯许多人不经告别就从她生命消失。
她们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在第二天的清早到达下谷镇。又马不停蹄雇车去往郊外的静安疗养院。
疗养院在深山峡谷之中,如果不是有指引,谁能想到这里会有一个疗养院?
秋冉真是怀疑,袁克栋起念这样的心思,是不是想把宜鸢禁锢在这一辈子?
静安疗养院之静,静到可怕。宽大的草坪,婆娑的绿色,掩映着白色的小楼。小楼里空荡荡的走廊,寥寥人影,匆匆从身边走过的护理人员。
萍海找到院长,转交惠阿霓的亲笔信和一点小礼物。院长已经接到袁家放人的通知,再看见萍海带来的礼物和财帛,眼睛都笑得眯起来。
“呦,松岛上官家的大少奶奶亲自来了。”
“是。”萍海指着身边的秋冉,回道:“这位就是我们少奶奶。院长您就快领我们去见宜鸢小姐吧!”
秋冉戴着茶晶墨镜,头上的遮阳帽把脸遮去一大半,冷漠地伸出穿着白手套的手和院长的匆匆握了一下,“院长,宜鸢在哪?”
“呵呵,”院长鼻尖冒汗,干笑着说道:“上官少帅不是说要后天才会到。怎么突然提前了?我们还一点准备都没有?”
“你们要什么准备?我们就领一个人而已!”萍海催促道:“院长,快些带我们去吧。车还在外面等呢!”
“好、好……”
院长终于起身,萍海和秋冉紧随其后。走过重重的小楼和走廊,院长将萍海和秋冉一直领到一间不起眼的房门前,沉重的铁门打开。房间里难闻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令人欲呕。萍海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
房间里简单极了,什么都没有,四堵墙,一张铁床,墙角立着一个恭桶。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子里,怎能不恶臭熏天?
“呵呵,呵呵……”靠墙的铁床上蹲着一个头发凌乱的枯瘦女人。她偷过垂下来的长发,对着萍海和秋冉傻笑。
“宜……宜鸢小姐?”萍海试探地走近两步,小声问。
床上的女人微动了一下,又回到原处。她试图挪动身体,这时挂在脚踝上的脚链,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院长点头哈腰,歉然地说:“这位病人情况特殊,鸦片瘾头犯起来几个男人都压不住,把好几位医护人员的头都打破了。我们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你们慢慢谈,我先去把出院手续给你们办了。”院长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院方的搪塞无耻至极!
萍海简直是要愤怒。秋冉则是震惊。
这是宜鸢小姐吗?
上官家最美丽、娇艳的海棠花,现在变成枯萎的野草。
“宜、宜鸢小姐……"秋冉取下帽子,露出脸来。
她走近两步,让宜鸢更清楚看到她的脸。
上官宜鸢盯着秋冉看了半天,枯瘦的手指着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
她认出了秋冉。
瘦弱的上官宜鸢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不断向秋冉逼近,直到脚踝上的铁链限制她的步伐。
她用力扯着,使劲拉拽,挥舞手臂向秋冉嘶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年少时,秋冉曾无比恨过羞辱过她的上官宜鸢。现在看她惨状,忍不住滴下泪来。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秋冉拿出宜鸢的旧衣捧到她的面前,“上官宜鸢,你自由了。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听到这句话后,宜鸢停止疯狂的动作。她看看秋冉的泪痕再看看她手里的衣服。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旧衣,蓝褂黑裙白袜。是在松岛念女校时候的衣服。嫁到平京去时,她没有带走。恐怕是因为觉得结婚坟墓,不忍心把最美好的时代一齐抛弃和埋葬。
宜鸢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衣服,手指在柔软泛黄的布料上摩擦。她看了许久许久,眼泪成串掉在上面。她把衣服贴在脸上,拼命地嗅着,好像从上面能闻到旧时光的味道。良久良久后,她蹲下身子撕心裂肺地哭道:“啊——啊——"
悲伤的哭声一直传得很远。只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才明白自由是一件比所有的财富和智慧都加在一起都要宝贵的东西。
护理员打来热水,解开脚镣。萍海和秋冉侍候上官宜鸢洗澡,换好衣服,梳理头发。
宜鸢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呆呆地问她们:“父亲还好吗?”
萍海迟疑一会,哽咽地说道:“老帅死了。”
“怎么死的?”
“我们和奉州打起来,王靖荛反水,老帅和清逸、清炫坐的汽车中了埋伏,被……”
萍海说不下去他们的死状,被炸弹炸得四分五裂,全尸都收不到。
宜鸢呆呆的,两只眼睛空空洞洞。像不会哭的娃娃一样,说道:“我哥嘉禾呢?”
萍海擦了擦眼泪,继续为她梳着头发,说道:“嘉禾少爷不知道去了哪里。松奉战争之后,我们就没有他的音讯。”
宜鸢喃喃说道:“我们和奉州打战,宜家姐姐怎么办啊?”
萍海哭泣着说道:“不知道。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她的孩子呢?”
“也不知道。”
战争面前,死亡面前,儿女情长真不算什么。
说完这几句话后,宜鸢陷入长久的沉默。在没有问过其他事,也没问过其他人。
小车载着萍海、秋冉和宜鸢离开疗养院,一口气跑出十余里路后。车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另有一辆小车正在等待。
出乎意料,宜鸢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非常配合地下车,坐上那辆正在等候她的小车上。
车动前,她默默凝视着秋冉好一会,沙哑地说:“还记得宜室和宜画说过的话吗?你很像我……”她的声音粗地像瓦砾在沙石上摩擦。“我曾因为这句话起过许多心思,是你想不到的许多心思。这些心思害了我、也害了他。”
秋冉不解她话里的“他”是哪个他,沉默的等着她说后面的话。
等待许久都没有下文。
说道这里,宜鸢好像不愿再说什么。抬头看了看湛蓝明亮的天空,把身体蜷缩到车椅里。
车走了,抛下她的身份,带走她的自由。
风扬起沙,秋冉静静地站在旷野。
“走吧。”萍海在旁,拍了拍她的肩膀。“从此往后,你就真的是上官宜鸢了。”
“萍姨,你说上官宜鸢是不是发现了我要做什么?”实在是她最后的话太奇怪。
“不管她发现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宜鸢小姐是聪明人,也是太聪明的缘故才落得这步田地。所以有时候人既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通透,什么都看懂了,人生也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还是蠢蠢笨笨的好。”
“萍姨,你是说我吗?”
萍海为秋冉难得的幽默逗笑,这笑是苦中作乐的短暂微笑。
望着尘土飞扬的小车,秋冉伤感地说道:“说不定,我的将来还不如她……”
古往今来,欺人者能有几个得好下场?宜鸢在疗养院囚困两年,算是偿还。
宜鸢尚有人来接,未来谁又来接她呢?
她会不会一辈子被人囚困,不得善终?
“宜鸢小姐,这里风大,我们该回去了。”
秋冉垂下眉来,手指捏紧她手里的帽子。
是的,从此往后,世间再无顾秋冉!
她扯开头巾,把它扔在旷野的大风中。黑色的头发在身后怒放。
“萍姨,我们走。”
“好的,宜鸢小姐。”
登车的一刻,她回头如宜鸢一样凝望明媚的蓝天。
自由是值得让人一生奉献和追求的东西,她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