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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多雨,在颇为干燥的京城,每当春雨来临,总是格外让人觉得欣慰。
桑宁喜雨,喜欢那种清洗大地的湿润,喜欢雨后的彩虹和更为翠绿的庭院与风景。
可是这一日的雨,却下得她神思恍惚,心绪不宁。
这雨声,滴滴答答,让她想起李清照的词,声声慢。
“桑宁,怎么了?见你近来总是闷闷不乐,有什么心事?”靠在凤榻上的皇太后看着坐在案前的桑宁,桌上摆的茶水糕点丝毫未动。
“孙女只是在听窗外的雨声,想到了一首宋词。”桑宁的眼里果然显出几分忧愁,近日来她越来越不会掩饰情绪了。
“噢?那是什么?说来给哀家听听。”皇太后对身边伺候著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马上出了暖阁。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桑宁慢声细语的念了出来。
“太悲伤了哀家正欲拟旨将你指给班尔图,要做新嫁娘的格格,怎么能想到如此哀戚的诗词?”皇太后坐正了身子,眼神锐利的望向桑宁。
桑宁此时才猛然察觉自个儿怎么把心里的想法就这样直白的说出来了呢?她慌忙站起。“老祖宗,桑宁心里没有哀戚,只是想到要离开姨父和姨娘,还有自个儿的未来有些忐忑罢了”
“每个新嫁娘都会有一些忐忑,更多的则是期待。”皇太后并没有追问下去。“今儿个上午哀家把你的决定告诉了凌儿,虽然哀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但这也是你的决定。”
“皇奶奶,您告诉他了?”桑宁的脸色马上掠过苍凉与慌乱,她悄悄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食指上的伤口微微刺痛著,那痛楚还钻进心里,连带著她的心脏都感到刺痛。
那么,他已经知道了?
“与其等到下了旨他才知晓,不如早一点让他有个准备。凌儿可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哀家觉得你应该也很清楚。”皇太后的眼里有著试探。
桑宁却没有察觉,她只是双眸含愁的点头。“他那个人何止心高气傲,根本是无比高傲自大,只容许别人顺从,不容许别人反对。”
“你既已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为何还要做出让我如此反对的决定?”纳兰凌清亮的声音在暖阁里响起。
桑宁的心跳倏地紊乱,猛然回头,看到纳兰凌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微臣给太后老祖宗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他行了跪拜之礼后,就静静站起,目光却不曾望向桑宁。
“凌儿,你也忒无礼了,这儿可是哀家的慈宁宫,岂容你说来就来?”皇太后冷冷的哼了一声。
“微臣知错。”纳兰凌看似又要跪下。
“算了算了,看在你也是情急的分上,哀家这次就绕了你。翠环丫头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太后斥责的眼里还是有许多的宠爱之色。
桑宁当然明白如果没有皇太后的授意,纳兰凌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此刻,她多年来所养成的冷静开始发挥作用,混乱不堪的心情虽然依然,然而她的神思却开始清醒。
扬起眉,桑宁冷冷的看着他。“纳兰公子,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皇奶奶也早就给过我可以自己选择夫婿的懿旨。”
“现在这样才是我所认识的桑宁格格,冷静锐利,毫不留情。”纳兰凌再度看向皇太后,得到皇太后鼓励的眼神后,他才转身面对桑宁。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与纳兰公子一点也不合适。为何你要强求一段根本不属于你的婚姻呢?这与你风流倜傥的个性可丝毫不相符。”既然他说她冷静锐利,那么她就该记得自己应有的锐利表现。
桑宁缓缓从坐榻上站起,仪容平静高贵,神色冷淡。
纳兰凌的嘴角撇出一抹笑痕,眼里有著不羁的光芒。“我本也不想强求,但显然格格忘记了我曾经说过的话。格格,我说过我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
“那我也只能对你说抱歉,你对桑宁的一片厚意,桑宁无福消受。”桑宁猛地背过身去,不想看到他那双明亮的眼来搅乱她的心思。
“格格可以告诉我,为何要如此强硬的拒绝我吗?你选择班尔图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纳兰凌,到底哪里不适合成为你的夫君呢?”纳兰凌话锋一转,语调渐渐犀利。“比起班尔图,我究竟有哪里不如他,让你一定要选择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桑宁的心脏倏地停止跳动了一拍,她飞快的又转过身去,凌厉的目光扫过他沉静的眼。“在皇奶奶的面前,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有话就请直说。”
桑宁的口气虽然强硬,然而心脏却剧烈的跳动与痉挛著他,难道不惜要出卖她吗?
“我想说,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并且给予你我所能给的全部幸福、安全,与快乐。我想说,我希望在你夜晚不敢入睡时,可以搂著你替你唱童谣,或者只是静静的握著你的手,倾听你的痛苦或者恐惧。我想说,我纳兰凌愿意用我整个生命去保护你不再受到任何危险,让你可以自由的笑,自由的哭,自由的任性,自由的呼吸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话。”纳兰凌双目炯然有神,在他的脸上跃动著坚定与果决。
他的这番话说得毫无停顿,一气呵成。他的这番话如同最强韧的弓,最尖锐的箭,可以刺穿一切困厄,也可以阻挡所有风雨。
桑宁的心脏麻木了,眼神也茫然了。她定定的望着他,一瞬也不瞬的睁大她总是用平静去掩盖恐惧与辛酸的双眸。
她从未想过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是在皇太后的面前,在这禁宫之内。
“你还是执意嫁给班尔图吗?现在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告诉我,你对于我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愿意付出吗?我答应过你的事,我所给的承诺都会做到。我请你等待我给你一个你需要的答案,而不是继续的任意妄为,让我担心与忧虑。”他凝定的眼里掠过深沉,他紧蹙的眉宇上笼罩著阴鸷。
桑宁的眼神渐渐空洞,她摇了摇头。
“我有我的决定与我的选择,纳兰凌我不想嫁给你,一点也不想”我不想再把你拖下水,我也不想再把我的痛苦带给其他人。“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甚至空灵,好像没有灵魂,没有感情。
她佩服自己的镇定,可是内心却仿彿在承受著炼狱的火焰。
不,她在撒谎。
她是多么想要得到他的保护,想要获得他所给予的幸福、安全与快乐,想要在深夜来临时,在恐惧来临前,有他陪在身边,帮她分担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是她不能如此自私,不能因为她自己身在地狱,就要拉著他一起前往地狱。
他有他原本的生活,有他光明的未来,还有一个温柔的格格在等待著他。
她有什么理由破坏他原有的那些幸福与快乐呢?
即使她整个身心都在叫嚣著想要成为他的妻子,她还是不能这样自私。
“如果你决定任意妄为,那么我也可以任意妄为。你应该了解我,应该知道我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做出什么让你不想看到的事。”纳兰凌的眼神变了,变得狂暴,甚至执拗。
“请你不要如此霸道,请你不要妄图主宰,或者改变我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路,而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为何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放过我呢?”桑宁的心好痛,痛到她想要弯下腰蜷缩身体,或者就此从这世上消失。
她承受了很多很多,父母亲人的离去,夜晚来临后的恐惧,要为亲人们报仇的煎熬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承担与忍耐,然而只有此刻,她才感觉到不堪重负,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与无能。
“为何要让自己承担这么多的苦难?你就不能让我替你分担一些吗?你知不知道你是可以脆弱,可以害怕,可以逃避,可以放弃的?不是我不放过你,而是请你放过你自己。”纳兰凌不顾一切的向她靠近了一步,他的眼里燃烧著熊熊的火焰,那足以照亮她漆黑生命的火焰。
她的眼带著惊惧扫过他的眼,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如此懂她?他每句话都说中她的心坎,却也让她害怕,真的害怕。
她好像动摇了,好像不够坚强了,好像心里的防线正在节节溃败,想要完全的奔向他
“我不能对不起我不能”桑宁挣扎著,呢喃著,眼泪滑下眼眶。
“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纳兰凌嘴唇一抿,怒火开始在他眼里蔓延开。“这么固执,最后受到伤害的也只会是你自己。”他转过身去,看向皇太后。
“微臣恳请太后明鉴”纳兰凌双手抱拳。
“太后老祖宗,皇奶奶,您就依了桑宁吧再疼桑宁一次”桑宁也哭著跪了下去。
“够了。桑宁,凌儿!”皇太后对一旁的翠环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去扶起桑宁。
“哀家累了,你们都先回去吧。至于到底要把桑宁指给谁,哀家会为了她的幸福著想。哀家明天就会颁下懿旨,你们谁也不能违抗哀家的旨意。”皇太后挥了挥手,站起身。
纳兰凌退到一旁,静静的凝视著眼神脆弱的桑宁。
他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是那样看着她。
桑宁则低下头去,整个人仿彿变成了木桩般伫立不动。
桑宁的婚事在太后的懿旨到达之日起,就注定无法更改。
而在那一刻,她也深深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在这皇城之内,皇权至高无上,即便她想要挣扎也只是徒劳。
“桑宁,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纳兰无双带著毫无城府的笑容拉住她冰冷的手,看起来无比欢愉。“真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嫂子。”
“桑宁格格恭喜你啊。”站在不远处对她说话的是睿景格格,粉雕玉琢股的美丽脸蛋很苍白,平静的眼神里带著哀怨。
“睿景格格,我谢谢”我不是有意要夺走你的幸福,我也无能为力。
然而在众人环绕之下,这样的话她实在无法说出口。
今天是肃亲王的寿诞,满朝文武,皇亲国戚们都争相前来祝贺。
桑宁也接到了请柬,若是过去,她定然不会收到,也定然不会出席。可是自从认识了纳兰凌,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纳兰凌想到他,她的胸口就会有针扎般的疼痛。
他说过,在这紫禁城里,她需要朋友,需要同盟者。
她也终于完全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纳兰凌将皇太后变成了他的同盟者,所以她才会败下阵来。权力,才是最核心与最重要的。自己并不需要真正的握有权力,只要对方愿意分享他的权力,那么也就取得了先机与胜果。
“这天气怪热的,我对看戏也没多大兴趣,我们不如去后花园的湖心亭坐坐,那里应该凉快许多。”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凝肃,兰萱格格打破了沉默。
“我和姐姐喜欢看戏,求个热闹。你们去玩吧。”娴儿挽住睿景的手臂,与兰萱对视了一眼。
“几位格格,我看就这么办吧。喜欢看戏的便留在前院看戏,不喜欢看的就和我去湖心亭喝茶纳凉。我让奴才们多准备些瓜果零嘴。”肃亲王府的侧福晋领著她的二个小格格笑咪咪的走了过来。
“那就有劳侧福晋了。”玉珠吁出一口气,也亲热的拉住桑宁另一边的手臂。
桑宁心里隐约有些感动,玉珠也好,无双或兰萱也好,她们都是为了避免她和睿景格格相处感到尴尬,同时也给予她鼓励和支持。
如果在过去,应该没有人会主动向她打招呼,更不要说替她解围了。
以前大年初一的朝贺,她不得不出席,却从不曾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与她说过话。这固然是因为她平素里不喜与人来往,更因为当时没有一个可以替她引见的人。哪怕仅有一个人也好,她也不会总是想要逃避人群,不敢与人交往
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独来独往,与人群隔绝的。
而纳兰凌,他看出了自己的孤寂,所以即便她强烈反对,他还是执意要让她走入人群。
纳兰凌,他为何总是可以轻易的看透她的心?伹也正是如此,让她更加无法面对他。他处处为她著想,而她似乎只会带给他灾难、麻烦、苦恼还有痛苦。
“桑宁,你不要觉得难堪或者愧疚。我们都知道这婚事是自个儿无法做主的,全都听凭皇上和太后的旨意。皇太后亲自下的懿旨,那是无人可以违抗的。”兰萱亲切的看着她。
桑宁轻轻点头。“还好有你们陪著我,谢谢。”她向来冷漠的眼里闪出了羞涩的笑意。
“谢什么,怪不好意思的我们是好姐妹呢。”玉珠格格掩帕轻笑。
“桑宁,你能做我的嫂嫂,我是一百二十万分的愿意。我那个精明的哥哥,也只有你能制伏得了他。”纳兰无双喜笑颜开。“至于睿景,她是个好格格,一定会遇到个好夫婿,圣上和太后不会怠慢她的。”
“咱太后老祖宗眼光独到,早就看出桑宁与凌哥是天生一对。上次在慈宁殿上斗福字时大家都看到了,你们俩你一句我一语,配合得默契十足。其他人都跟不上你们的想法,也插不了嘴”兰萱眨了眨灵动的眼。“想必那时老祖宗就已经有了决定。”
是那样吗?被她们如此一说,桑宁自个儿也突然间糊涂了起来。太后老祖宗为何还是将她指给了纳兰凌?是因为疼爱纳兰凌甚于自个儿,还是别有想法
“兰萱,你说得对。我那个草包哥哥不也想要插话吗?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他根本连听都听不懂”
“玉珠,你这丫头,怎么能到处贬低你哥哥我?这次可给我逮个正著。”
正当她们一行向著后院湖心亭走去时,在廊桥边遇到了正从湖心亭折返的承衮贝勒等人。
桑宁一眼就看到纳兰凌,穿著官服戴著官帽,却依然手拿折扇,好不逍遥。
人群里,他的目光也迳朝著她直射而来,熠熠生辉的落在她身上。
桑宁心下一阵慌乱,心脏更是小鹿儿乱撞般的跳得欢快。她立时沉下眼,双颊早已通红一片。
她这是怎么了?原本打定主意一见到他就要对他视而不见,甚至要更加冷漠以对才好。这不正是她今日决定赴约的另一原因吗?她要让他明白,即使是他赢了,她也不会就此妥协。
然而,只是接触到他清亮温和的眼,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乱了,全乱了
“我看那边风景不错”兰萱猝然手指前方。“桑宁,你不是说天气闷热,有些头痛吗?凌哥,快扶著她去湖心亭坐一会,我们去湖边赏荷花,就不奉陪了。你好生照顾著桑宁啊。”
兰萱跑到夫君张葬身边,眨著眼睛向众人打著暗号。
张荨带著宠溺的目光看着娇妻,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可有些不合礼数,格格与纳兰兄”
“夫君,今日在这亲王府的后院,我们就放下礼数不成吗?顺骐哥哥,你是主人,你倒是说说看。”
“堇棠兄,今日就看在在下的情面上,抛开那些礼教,不必拘泥,如何?”顺骐贝勒难得形容轻松和善。
“好啦好啦,我看这各色花朵开得正是艳丽顺骐,你让人准备些纸墨,我们一起住湖边作画写诗如何?近日本贝勒可是狠读了几本汉诗典籍,定教你们大吃一惊。”承衮贝勒豪爽的扬起袖子。“大家快走,纳兰,照顾好桑宁格格!”
纳兰凌闲适的摇著他的折扇,待到众人都走远了,这才踱步到低著头的桑宁身边。
“生气了?不高兴了?不想和我说话了?”他带著笑意的眼里实则蕴涵著严肃的审视。
桑宁一迳低著头,看到他走过来后,她就往廊桥上迈出步子,不与他说话。
纳兰凌只得跟了上去。
离开的众人都忍不住望向湖心亭的方向,全都带著好奇与促狭的笑容。
“你们说,我们去偷听怎么样?顺骐,你命人准备小舟,我们泛舟过去”
“承衮大贝勒,你也真是的。泛了舟,他们会看不到吗?还偷听呢肯定会被我哥数落一顿,你不信试试。”纳兰无双狡猾的说道。
“还真有些好奇凌哥和桑宁一热一冷凌哥喜好热闹,人又精明。桑宁则是沉默内敛,冷静淡漠。”兰萱歪著头,也望向那一前一后走向湖心亭的二人。
“这样反而好,二人性格互补,不是同你我一样?”张荨微勾嘴角微笑。
兰萱俏脸一红,乖乖点头。
“他们都是聪明人,何必替他们担心?”玉珠噘了噘嘴。
“如果诸位想要看桑宁格格大发脾气,那可能要失望了。她是个性子极淡的女子,应该不会有什么激烈的举止”气定神闲的顺骐贝勒则背对著湖心亭,对于湖心亭里正发生的事并不感兴趣。
可是他话音未落,便见众人的目光都变得热烈。
“怎么了?”顺骐转身望去。
桑宁格格正举起右手,打向纳兰凌。
顺骐瞬间愕然,看来他这一次似乎料错了。
桑宁格格的脾气原来如此火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