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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好热!像是在地狱里受泼油火焚般的热。
他热得感觉自己全身都因被燃烧而褪去一层皮毛,暴露出狰狞血肉。尤其是左下肢的高热剧痛,像团火球缠绕包围,让他忍不住呻吟挣扎。
“没事的。”
细嫩的嗓音很轻地在耳边响起。一个凉冰冰的东西覆盖住了他的额头,减缓他的不适。
“没事的,没事的。”声音的主人缓慢地这样说著,似温柔地哄著婴孩。“已经没事了,少爷。”重复地说著,令人安稳。
他痛苦的扭动趋渐和缓,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声音的安抚。
淡淡地,对方低吟著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那般轻柔悠扬,不一会儿,让他脱离辛苦,昏睡过去。
不清楚流逝多少时候,再次有知觉,是因为一连串的细微摇晃和颠簸。
喀嚏喀嚏,滚轮马蹄声交错,他感觉到自己在马车里。
似乎有几个人在对话,没有多久,那个细嫩的嗓音又出现。
“喝点水吧,少爷。”语气,总是十分柔软的。
湿润的布巾拭著他的唇办,水珠顺著嘴角滑落他乾渴的喉咙,他不觉伸舌舔著,想要的更多。在对方栘开之际,本能地抬起酸疼的膀臂抓住对方。
“啊。”似是吓了跳,但却没有抽开。
他并没有太多的力气,仅是搭著对方的手掌心底下,是一片粗糙的肤触。
“还有水的,您不用急。”话落,对方将湿巾拿起,再回来时,更加泽润。
未知的环境让他不安,他昏沉喘息,想要睁开眼睛,想要清醒,想要脱离这如梦似幻的黏稠泥沼,试了几次,却依然徒劳无功。
粗糙的掌心覆盖上他皱挤的眼睑,抚乎他的烦躁。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颤抖著。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细又柔的话声,始终放得极低,就像是担心会吵著他一般。
心底深处感觉到,这是一个他熟悉的人。
数不清有多少个晨日,他一张眼,就会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你醒了?”
进入管心佑视线之内的,是个高头大马的男子,做武人装束,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影。
他没有真实官戚,以为自己还在梦境,勉强地眨著眼,昏迷良久复苏醒的晕眩感挥之不去。飘栘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听那男子开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诉你好了。我姓谢,名字叫做谢邑,是天下第一武馆的师傅。后面这个呢”壮硕的男子指著自己身后另外一名长相看来相当乾净的男人,然后很快闪身阻绝他的身影,接道:[这个人是我的二师兄,跟你没有关系,所以你不必认识。”
那被称为二师兄的男人瞪了谢邑宽大的背部一眼,后者根本没发现。
谢邑继续声如洪钟,滔滔不绝:“咱们呢,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因为你受伤的时候不是咱们发现的,而且咱们也只是帮可爱徒弟的忙,所以是半个。本来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过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为免意外,刚好咱们要回扬州一趟,所以乾脆就带你一起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不用谢我了。”语毕还哈哈一笑。
内容没听清多少,管心佑只觉他说话极吵极累赘,想要由床上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软弱无力,不听使唤。
“你伤没好,还是别乱动。”二师兄探出脸来,好心提醒著。
谢邑有意无意地挤进二师兄和管心佑之间,很有痕迹的蓄意用庞大身躯遮住自个儿二师兄。
“对对,你伤没好,还是躺著别动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里那个很富贵很富贵的管府公子?其实我压根儿没听过啦,都是二师兄告诉我的,哈哈!难怪你虽然只是跌到溪沟里面,居然会这么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个血,不过意思而已。谢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无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却显得很贬视,继续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顾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来摔伤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费了对了,说到徒弟就觉得有点饿,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对了,我告诉你啊,徒弟的厨艺实在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像样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难吃了?”二师兄在他背后冷冷地插口。
谢邑一跳,是真的从原地跳起来。急忙转过身解释道:“不不,怎会呢?只是我不敢麻烦二师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烂了人家饭馆,结果东家说什么也不让我再进门,二师兄你也不必那么辛劳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觉稍微噘起,看来十分诡异。“咱们从小一起长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脚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记得你小时不过想切个梨给我吃,最后切完却只剩核儿。再怎么说,你一年也不过才来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来不及了,哪敢嫌你啊”二师兄面无表情,瞪著地板半晌。随即隐隐咬牙道:“你走开!”很无情地把大块头推开,他看也下看谢邑,直接对管心佑说:“你昏了几天,一定是想吃些东西了,我去唤结福进来。”不若谢邑的多话,他简短地交代,随即走出房门。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师兄,我知晓你脸皮很薄很薄,但个性其实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谢邑哇啦哇啦地跟著追去。
人声远去,恢复一室寂静。
一阵风从没有关的门吹进,拂上管心佑的面颊。他因为凉意而轻颤了颤,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着白纱的床幔飘扬展动,他缓缓闭上疲累的双目,拼凑著刚才那两个男人的谈话。
他被人救了,现下在扬州,帮徒弟的忙谁是徒弟?
对了,他们还提到结一顺
结福?
他猛地顿住,就感觉有人走近。
结福端著木盘子,轻巧地放于桌面,里头只有一碗久未进食者适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经煮好几锅饭菜放在小厅里,师父怕又要来抢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迟疑一会儿,才伸手将幔纱拨开。
“咦?”她看着双眼合闭的管心佑。自语低喃道:“师父明明说少爷醒了啊”又昏睡过去了吗?算了,没醒也好。她反而松口气,将纱帐束好在床柱旁边,半弯下身。
将掌心递贴于他的额上,她露出几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幸好退热了。”大夫说烧三日以上就危险了,没有变成那样真好。
她欲收回手,却突然教本来应该是在安眠的管心佑一把拉住。
“呃!”她踉脍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轻轻抽口气,她下意识地抬眼,就对上他那双境况狼狈却不减傲气的眸瞳。
“是你”他乾哑喘语,不可置信?刚才那一扯,已经是用了他所有的气力。“为什么你你为什么”完全没有头绪,不知从何问起。
他能够认得出来,她说话的嗓音独特,明明年岁不幼,却如孩童般稚嫩。所以在他昏迷之时,是她在说话?是她在旁边?不是梦?
“少爷,”她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心慌,但也很快平复。“您醒了就好。空腹许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东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边疼痛,她站直身,从一边的屉层中拿出薄被,放于床头垫好,道:“我扶您。”
避心佑虽不愿意,但却著实没有能力自己坐起。让她揽著自己的肩膀,鬓边几缯发丝在他颈边滑动,她不像闺秀或者千金,几乎没有什么香气,甚至额旁有著细汗和油烟味
在他些许出神当下,结福已经让他倚著软被坐靠安好。
拿过热碗,她放进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犹豫什么,垂著脸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轻轻吹凉,然后神情犹似对他失礼般,举臂将那口粥送到管心佑眼前。
“少爷,这粥没有府里厨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将就点。”她轻声说道。
避心佑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会不清楚。
他恼极,异常不悦,有一瞬间的抗拒。不只是由于那贫穷人的吃食,更是因为他竟需要结福亲手来喂!但是他全身无力却是事实,若他想要尽快恢复这种废人的状态,逞气愤怒打翻这碗粥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深深呼息几次,他瞪视著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张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松紧绷的肩膀,因为低著脸,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很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间里除了两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细响。待瓷碗见底,结福随即起身收拾,那举动太过迅速,看来就彷佛一点也不想和他独处。
那碗粥虽无法令他生龙活虎,但至少有了说话和思考的余力。
“你什么也没解释就想走吗?”面对她,他似乎不曾有过好口气。
“少爷想知道什么?”她背对著他轻道。
他皱眉。“那个姓谢的,是你的师父?”
“是。”
“学什么的?”
“学学武的。”她小声道。头更低了,让他见著黝黑的后颈。
学武?这个回答让他甚是诧异。
只要下人做好份内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会他们的私事。不过她一个姑娘学武?
“真的是学武?”而不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怀疑的问句其实是一种明显的不信任,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如果非关师徒的话,那么隐藏的关系很可能无法见人。
结福瞅著木盘里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学武。”
“那”是你救了我吗?这句话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对于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里,比起感激道谢的表示,他更有种居然是被她给援救之感。
自己性命未绝,他庆幸:但让个奴才对他施恩,他还要考虑接受,却已经被迫接受。
包何况,她还对他有不该存在的感情他不想和她有所牵扯。
“等回去以后,我会给你重金酬谢。”
他不是把她看得很市侩,就是摆明不想承担其它多余的东西。
她只是沉默著,随后端起木盘往房门走。“少爷,您休息吧,晚点,结福煎藥拿来给您暍。”
她没有回头,但是语调细细柔柔的。
避心佑睇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意外地又想起在他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
醒醒睡睡交错之间,她总是在他耳边轻喃安抚。
那么温柔,那么悦耳,那么样地令人安心
他倏地蹙眉,赶走那些断续的片段,体力不够,干脆躺将下来。
忽然,他看到里头的枕边有翠绿的光闪。
他伸手拿起,是自己随身的那枚玉佩。记得,自己跌落溪沟之时,身上沾满烂泥,玉佩或许早在之前掉落他处。
那么
翠玉剔透玲珑,他眯眼,将之收在怀中,没有再想下去。
这里也是一个武馆。
听谢邑说,他下扬州就是来自己的分馆巡察。所以,晨曦和午后,总会听见一群人练功吆暍,不过管心佑处在的房间偏远,那喧闹如虫鸣,也不是那么吵人。
一早醒来,早膳就已经用小几摆于床边。
他疑惑怎么没有湿巾净脸,不过因为腹部饥饿,就先食用起来。
虽然他不喜这些粗劣的食材,但味道倒是还可以接受。
待他吃饱,静坐一会儿,没见半个人。身体似乎有些发痒,十指指尖塞满黑色污泥,抬袖一闻更是有著酸馊恶臭,他身上所穿衣服,虽然并非原本跌入溪沟那件,但他也好几日没有沐浴过了。
尊贵如他,当然喜欢清洁。
想弄些水来,擦擦脸也好。张口便想唤人,这里不是管府,也非客栈。
结福呢?
他干脆要下床,左脚才碰地就疼痛难耐,他忍不住坐倒在一旁。
醒来第二天,他看到自己左脚踝包著层层布条,那隐约的热痛也让他明白自己脚上的确有伤。
应该是当时摔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无法行动自如实在令他焦躁。
“少爷。”结福在门边轻唤,手里捧著水盆和乾净的衣物走进来。
“你去哪里了?”他不高兴地问。以前他每次睡醒,她都一定随侍在旁,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早就已经因为私心缘由将她撤换,毕竟她卖身入管府,而他,是她的主子。
看他有精神,虽然是在生恼,她还是淡淡地一笑。
“结福拿热水来了。”没有太多解释,她将他吃完的碗碟拿开,水盆放落小几。“少爷的伤未愈,尚且无法洗浴,先忍耐一点,用热水擦擦身吧。结福也准备好替换衣裳了。”她总是很能察觉他的需要。
避心佑拿起那几件像是“抹布”的东西。
“没有好一点的布料吗?”不客气地表达嫌弃,深感不悦。“你可以跟姓谢的讲,我回去必定会付给他许多银两,拿些好吃好穿的来!”他出乎绝不吝啬!
“请少爷委屈。”她没有多说什么。
想他行动不便,她拉过一旁屏风遮掩,让他不必走动也能擦身换衣。
简陋的一切让他微怒,但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污臭,他瞪著水盆布巾和床边的乾净衣物,好半晌才动作起来。
里头传来水声,结福放下心,在屏风外接著他脱下的脏衣,垂首望见自己双手红肿有著脱皮,她轻轻地搓揉两下,旋即合掌握拳,忽视握住的微痛。
“结福,你有没有探听京城的消息?”像他失踪、生死未卜这么大的事情,府里头不会没有反应。他抹脸,白净的帕布竟是一大块黑污。
难道自己一直都是如此蓬头垢面的模样?他厌恶地皱紧眉头。
“还没有。”屏风那头传来她的应答。
“你是怎么办事的?我既然发生这样的意外,当然是要先捎信息回府里告知。”让大家以为他死了怎么可以?还有,带他来扬州也是个差劲主意,不管怎么说,还是府里比较有办法可想。“我等会儿就修书一封,你马上让人寄回京城。”
“结福知道了。”依然简洁。
“还有,文家那里的情况别忘了。”若是此次恩怨真与官府有关,那么身处官场的文大人那方也得尽早处理。他可不想和文若琼的婚事出了岔子。
结福瞅著自己的鞋尖,闭了闭眼,轻声道:“是。”
“可以了。”管心佑敲敲屏风,表示自己已经擦身结束。
结福移开遮蔽,见他坐在床沿,一头如瀑黑发湿淋淋的披在肩处,衣带散乱,下摆拖地。
她立即拿布上前,俐落地拭乾他的发。他的伤没好,可别又染病。
将长袍拉直整齐,腰处的长带系好,一切都打理得当。才走到他背后,道:“少爷,结福替您梳头。”
避心佑没有意见,一如她当他丫鬟时的伺候。
结福从怀中拿出一把木梳,望着他黑墨光亮的青丝,怔了一怔。
缓慢地用梳齿分开他的发,握著木梳的手有著轻微的颤抖。她以为自己不再有机会替他梳头了
不过,她也深知此次机缘可能不会拥有多久的反覆耐心地梳直黑发,她几乎用尽所有专注,巧手将之束起。
没有花稍,只是简单的整理,便还他原本俊美容貌。
“少爷,您等我一下。”她将脏衣脏布放在盆里一同拿走,再回来时,盆子里换上新的温水。“您的脚伤需要换藥了。”从旁边取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放著几个瓷瓶和膏藥。
蹲在他跟前,她低头解开他腿上的旧布条。额前发梢微乱,她没注意地伸手勾在耳后,心思全部放在他的腿伤。
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很安静的。管心佑睇著她半敛的眼睫,不觉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武的?”
“数月之前而已。”她将旧的膏藥拿下,然后把布巾沾湿,细心地清洗著他的脚踝。
看不出有什么伤口,只是肿大得很厉害。他皱皱眉,不过认为大概只要消肿就没事了。
“为什么想学?”他问得很自然。
她明白他不是真的重视答案,只是兴起的随口说说罢了,他偶尔觉得无聊时便会如此。但她总是会认真地给他回覆。
“只是强身。”虽然不算谎言,但其中又有几分真实,则是只有她自己明了。
“嗯”他果然没有再细谈,转而掩鼻瞪著那有特殊气味的膏藥。“这东西真难闻!”就没有再更好的藥物吗?
她将他伤处洗净,心知他肯定又嫌弃不喜欢了,怕他使起性子来就不肯敷藥,她很快地将膏藥贴黏肿处,担心他疼痛,包扎布条的双手更是放轻。
[好了,少爷。”总算全部弄妥,她站起身呼口气。
[大夫有说我的脚伤什么时候会好吗?”他不想成日躺在床铺上。
她一颤,所幸是他没看出来。
“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痊愈的。”她笼统地说道。
他睇视著她,不发一语,让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露出什么不应该的表情或者破绽
“是吗?”他总是不会马上相信她。“你满头大汗。”他蹙眉道。
其实这句代表注意到她的话并没有太大意义,只是他卧伤许久,加之这里人地都陌生,能够交谈的只有她一人而已。所以,他初初醒来时还觉得不愿意和她有所牵扯,过了半月以后,却差不多自私地遗忘这个想法。
只是因为百无聊赖而已。
但,她还是一时的仲怔住。是有些受宠若惊吧?虽然她清楚了解他的脾性。
她突然想起那盘桂花饼。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真不好闻,你先去洗掉那个味道。”他怱地神情厌恶道。她也不过才站著没多久而已,更别说她沾染上藥味全是因为他的关系。
“啊。”她垂下手,举步后退,拉开两人距离。“对不住。”
将所有乱七八糟的脏布脏衣捡拾乾净,她道:“没事的话,结福出去了。”
他挥挥手,就像在府中斥退其他下人一般。
结福低著头,走出去合上门。自始至终,没有和他的眼睛对上视线。
她不能贪心。也已经不会贪心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厚云压在顶上,最近的天气闷热,白日艳阳,午后就落起大雨。
结福搬张矮凳坐在井边洗著衣服,一抹黑影遮住本来就微弱的光源。她抬头一望,穿著暗色袍子、长相乾净的男人站立在她面前。
“啊师伯。”
她忙将湿漉漉的双臂在裙摆擦乾,起身要行礼,遭对方伸手制止。
“别叫我师伯。”好像年纪很大似的。二师兄薄薄的脸皮微热。
都是那个蠢师弟,收了个大姑娘当徒弟,害他好生不自在。蠢师弟粗鲁不拘小节,他可不似他没有寻常人的认知。
师父的师兄,不叫师伯的话,要叫什么?她有些迷惑,不过却乖巧地下会回嘴。
二师兄体察,和善道:“我姓蔺,你叫我蔺大哥即可。”
“蔺大哥。”她轻轻一笑。
望见她的笑容,二师兄倒是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个妹子。实际上,一开始知道谢邑收个女徒弟时,他并没有给过她太多好脸色
有些愧疚的往事,还是别提别想。二师兄耳朵偷偷地红了红,才正经道:“那个管家公子是你的主子吧?他是救了你全家还是对你有什么大恩?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嗄?”她略显困扰地看着二师兄,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指”二师兄瞅著她若无其事的脸庞,带点出气意味地道:“他对你不好,不是吗?你这么细心地伺候他,他好像当成理所当然,感觉不到你的心意和辛苦。他既然待你如此,你又为何能够对他这么做?”就冲著她喊过自己好几次师伯,自家人当然是帮自家人。
难道像谢邑那般,任著自己徒弟给人欺负吗?
“啊”她怔怔然地望着二师兄一会儿,慢慢地露出浅淡的微笑。“蔺大哥,你有没有心上人呢?”
“咦?”二师兄没料她如此反问,无防备地赤颊,终于再也不若平日的镇定。
她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说出来,只是歪著头道:“师父老是说他有个很喜欢的人虽然明明知道不该喜欢,但却还是喜欢上了”
“什!”他怎么从未听说过?那蠢师弟!
二师兄瞪大一双澄澈的眼,不自觉摆出怒容,心里带些急迫地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若是骗了哪家闺女清白该如何?
结福垂脸洗著手里的衫子,恍若未察,只是轻声道:“我想替少爷做些事。并不是希望他能给我些什么,就只是想做些事情,帮他的忙而已。”她唇畔露出微笑,温婉道:“我想他能开心,想他能没有烦恼,想他平平安安的这样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未免太懦弱了。”他下能理解。哪有人是这样只付出,不求收获的呢?
结福定定地瞅著他一会儿,缓慢道:“蔺大哥你知道吗?我不记得自己爹娘的长相。甚至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抱过我。”打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只见过舅舅嫌恶的脸孔。“我自小就没有家,没有双亲,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是一个没有福份的人,不会想去奢求什么,所以也很容易觉得幸福就像以前,我只要有东西吃、有地方睡觉,就很满足了”她的愿望,一直都是很小很小的。
她眯著小小的眼,仿佛在说著别人的事,对二师兄微笑着。极细声地道:“师父说,每个人表现喜欢的方法不同,我想,我一定是只会用这种方法。”
二师兄望着她半晌,感觉自己眼眶好像有一点湿湿的。他吓了一跳,急忙转开脸,很努力地瞠目,就怕自己当真淌下泪来。
“你你未免太笨了。”死脑筋,实心眼!这样怎么会开心呢?他不赞同地挤出感想。
因为担心自己出丑,没有再多说什么,二师兄一甩头,险些甩出满眶眼泪,气恼自己真如谢邑所言“多愁善感”恨恨地离开了。
她望着二师兄的背影,看他走远了,才将洗好的湿衣服放入木桶,拿去后头的竹竿晒好,又去厨房煎了一帖藥,然后往管心佑的房间去。
才推开门,她吃了一惊。因为管心佑扯掉踝上的布条和藥物,坐在床边,动也不动。
“少爷?你怎么了?”她忙将碗放落桌上。
避心佑冷冷地睇她一眼,面色极是难看。“我问你,我的脚到底什么时候会好?”
她心一跳。“只要好好休养,自然”
“不要敷衍我!”他忿忿地将手中的布条用力丢在地上。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明明已经消肿却还是缠著布条,他虽不感觉疼痛却也发现状况有异,拆开细看,脚踝处的骨头似乎有些突出奇怪。
罢才试走了两步,居然跛斜无法正常!
她抿了抿唇,尽量镇定道:“时候到了一定会痊愈的。只要您有耐心点”
避心佑冰冷地瞪著她,直到她再也说下出半个字。
“你把我当成无知的人?”薄唇吐出阴沉的话语。
就算他不懂医术,也还是会察觉自己的身体有不对劲之处!
“不是的”
“你给我滚出去!”他猛地气狠怒咆!震痛她的耳膜,丝毫不留情面。
他本来就是任性至极,情绪反覆,这些日子以来所忍受的所有已经让他濒临爆发边缘。如今左腿如此,他更是情何以堪!
翻涌的怒涛如狂浪席卷,他俊美的脸容青筋跳动,表情扭曲。
结福脚步退了又进。望着那碗搁在桌上的藥,还是担心道:“少爷,结福会出去,但那藥”
避心佑一把抄起热气腾腾的瓷碗,暴怒摔碎在她面前,滚烫藥汁飞溅冒烟。
“你滚!”他双眼充满血丝,发狠地捧著头嘶吼。她默默地垂眼退出房间,不再多说半句话。
少爷的左脚,在摔入溪沟时,因为撞到尖锐的石头,踝骨完全断了。
虽然可以接回去,但是伤重过晚就医的关系,会有某些负面影响,这是大夫说的。除了随著天气变化酸痛,就是会有些瘸跛。
大夫没有解释以后能不能治好,可能也是没有把握治。暂时就是只能这样了。
她知道心高气傲的少爷绝对没有办法接受,所以打算能瞒多久就多久。
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结福拿著晚膳,在门边踌躇不前。少爷大概需要安静吧瞅著紧闭的门扉,她再三犹豫,还是选择将木盘搁在门边。
一阵风起,廊上没有关好的木窗发出细微的声响。
要下雨了吧?
她望着黑沉的天色,就要上前将窗户掩好。
“可别让雨水打进房内”
怱地,疾风将半边窗户吹得大开,她抬手遮著斜射而来的突发雨丝,站立在窗外,瞪著空无一人的室内。
她一楞,随即转身跑出武馆。
大雨,滂沱。
避心佑全身的衣衫已经在短时间尽湿,冷得唇齿发白。
拖著左腿冒雨在林中行走,他几乎不管东南西北,只是一心想离开此地。
他的腿有得治!
一定有得治!他要回京城!马上!花大把银子请有名的大夫,绝对可以治好!他不信这种小地方的庸医!
骤雨打在身体上,不仅疼痛更寒入骨髓,他没料到雨势来得竟是又快又急,也不知武馆位处半山腰,店家并非那么靠近,入夜之后更是人烟稀少。
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根本不可能独自走出陌生的山林,不过纯粹意气用事,鲁莽而为罢了。
他咬著牙,侵进体内的寒冷让他头晕目眩起来。
“少爷!”
结福在他身后着急地唤著,所幸是下山只有一条通道,否则大雨冲去足迹,她决计无法那么快找到他。
避心佑回过头,阴沉森然地睇著她。
“少爷”她胸腔因喘息而剧烈地起伏著,太过慌张,连伞也忘记打,湿发湿脸,眼眸有著忧愁的红丝。“少爷回去吧!”
“回去哪里?”他的语调比雨水还冷。
她困难地让自己的脚步脱离黏稠的上泥。“少爷,雨大,您的身子还未调养好,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先别淋雨了,好不好?”
她距离他只剩一步,即刻引来他高张的怒火!
“我现在就要回京城!”他一字一句地重重怒吼!猛地伸手紧紧抓住结福的肩膀,他用著足以冲破闹耳大雨的声量霍然咆哮道:“我的腿不能瘸!我不要做瘸子!你听懂了吗!我说我不会变成一个瘸子!”他使力地摇晃著她,仿佛在告诉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少爷您的腿会好的”她的双肩被他箝制得疼痛难耐,却硬是忍著粗喘安慰,面对他崩溃的情绪,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道:“要回京城的话,可以等明天”
“你不要叫我少爷!你想要一个跛脚的少爷吗?你想要一个连路都走不好的少爷吗!”他持续逼问她,愤恨动荡的狠戾怒意刺穿她忧虑的双眸,他忽然像个疯子似的,仰头发狂哈哈大笑!
“少”她莫名地感觉悚然。
他再垂眼时,结福简直吓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冰寒的神情。
“我知道了,你这么对我好,只是想要我喜欢你是吧?我告诉你,就算我当真变成了一个瘸子,就算这世上没有其他女人了,我也不会喜欢你这个丑怪的丫鬟,你听懂了吗?你听懂了吗!]
她瞅著他,没有什么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唇角却隐隐在颤抖。
“滚!”他一个反力推开她,让她重重跌倒在地。
他抛下她转身就走,一直一直地往前去。结福坐在当场,全身僵硬,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摇摇晃晃,视线朦胧起来,落在面颊上的雨水,滑进唇边。
尝起来,却是咸的她低头盯著滴入自己手心里的液滴,在还没看见是雨还是泪之前,就打在掌中破碎。
她没有要他什么,真的一无所求。
真的。
视野被大雨模糊,结福就要抓不住他的身影,只看前方的管心佑愈走愈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修长的身子左右摆了摆,而后就躺倒在地。
她一楞,很快地爬起来跑近他,蹲下身,将他面地的躯体费劲翻转过来。
但见他的面色极是潮红,她清楚知道不能拖下去,一手拉过他的臂膀架在肩上,咬紧牙关撑起。
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或许是她练武的成效,或许是因为管心佑也没有完全昏过去,或许该庆幸他们并没有离开武馆太远。
总之,她几乎是半拖半拉的把他搀扶回去。
一回到房里,她将他扶上床,马上烧起小火盆温暖周围。她的手脚跟他相同冰冷,她却急著脱下他的湿衣,用了三、四床的棉被紧密地裹盖住他。
她冷得牙齿打战,抱著双臂在火盆旁取暖。
“咳!咳咳!”管心佑半昏半醒,猛然呛咳起来,脸色和嘴唇如出一辙地白,几乎要咳出心肺。“咳、咳!咳咳!”
她不安地将手贴在他额头上,烫得有如火烧,但是他的四肢却凉得吓人。
要找大夫吗?半夜三更,这么大雨,要去哪里找?
还是请师父帮忙?但是少爷绝不会想让人知道他这么大闹
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在双手里吹气,无计可施,只能将火盆推近些。
察觉他全身都在颤抖,她伸手压著被褥想要制止,当然是徒劳无功。
“少爷少爷”她毫无意识地喃道。
她不能让少爷有万一不能绝对不能的
因为火烤的关系,她的双手逐渐回温。
她看着自己捏红的手掌,稍稍握拳,然后再松开。想到什么,怔怔地杵在原地,她动也不动了。
“对了对了。”她喃喃自语著,开始解开自己湿乱的头发。
拿布擦乾后,她举臂伸向自己衣衫上的扣子。
指间只是停顿一刹,她没有再犹豫地脱掉自己的衣裙。
仅穿著贴身肚兜,从未在人前裸露身体的她几乎跟床上的男人一样全身剧烈发抖。凝视著管心佑蜡白的脸庞,她闭了闭眼,翻开棉被躺入床铺。
他冷冰冰的手脚冻痛她的肤,她却无所畏惧,轻轻地张手环抱住他。
突然的温热体触让管心佑在昏沉中张开眼。
他的双眸对上她。也许两人是第一次这么接近。
她不晓得自己是何种表情,只在他如此没有距离的注视当中,不觉启唇,极慢地细声道:“少爷小的时候,结福养过一只小雀儿。它好小好小,是因为掉下树了,我又放不回巢里去,才自个儿偷偷养著。我每天喂它东西吃,想要它快些强壮,笑着跟它说话,还帮它取名儿现在想想,其实我好喜欢它,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有天,它可以飞了,拍拍翅膀,便从我眼前消失,我虽然有些伤感,但看到它康健,却还是觉得很幸福”
避心佑高烧难受,头痛欲裂,只觉她幼嫩的说话声飘怱不定。
她像是能够感觉,似乎并没打算特别说给谁听,有些自言自语地道:“我晓得,它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所以,它只要能够当我一天的朋友,那就已经十分够了。”她如同忆起当时的喜悦,淡淡地出神,道:“少爷虽然不是雀儿,但是那种好远好远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什么也不需要,只要能帮忙做一些事,我就很满足了。”
她的语调极轻,如同融入周遭,尚未让人抓住便不见踪影。
柔软的女体攀靠著自己,管心佑没有余力思考对或错,选择拒绝或者接受,只是哑声道:“就算你这么做,我也不会喜欢你。”
朦胧中,他似乎见到她极为虚弱地一笑。
“我知道。”她这么说,伸手盖住他的双目。
耳边传来低吟的未知名小曲,听来有些清寂和散碎,回荡在稳定的呼息之间,他渐渐不能控制,就要陷入昏睡。
不知为何,她残留在眼前的笑,有那么一瞬,竟让他心口像是被绞紧般那样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