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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早已红日当窗。
灵珊有点儿恍惚,抬头看看屋顶,伸手摸摸床褥,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这是自己的床,这是自己的家!怎么回事?她搜索着记忆,昨夜,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喝了酒,然后,他们去了车站,依稀买了两张车票……为什么自己竟睡在家里?她坐起身子,头仍然有些昏晕,却并不厉害。是的,那只是一些红酒,红酒不该让人大醉不醒,不过,如果大醉不醒,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声门响,刘太太推门进来。
“怎么,醒了吗?”刘太太问。“你快养成醉酒的习惯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
“我……”她一开口,就觉得舌敝唇焦,喉头干燥,刘太太递了一杯水给她,她一仰而尽。望着母亲,她困惑地说:“我怎么会在家里?”
你自己回来的,
“我自己回来的?一个人吗?”
“大厦管理室的老赵,把你送上来的。他说你下了计程车,一个人摇摇晃晃,他就把你扶上来了!”刘太太盯着她。“你知道你回家时是怎样的吗?”
“怎样的?”她一惊,心想,准是出够了洋相,低头看看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睡衣。
“放心,你并没有衣冠不整。”刘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说。“可是,你手里紧握着一张到台南的车票,嘴里口口声声地问我,是不是南极已经到了,还叫我打个电话给邵卓生,报告平安抵达,你这是什么意思?”
灵珊怔了好一会儿,陡然间,她就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荒唐荒唐!荒唐透顶!哈哈,我买了去台南的车票,要去南极,已经够荒唐,居然不上火车,而上计程车,更加荒唐!我心目里的南极地址,竟是自己的家,尤其荒唐!回了家,却当作到了南极,简直集荒唐之大成!哈哈,荒唐透顶!”
“你还笑!”刘太太皱着眉骂,“你不跟鹏飞学点好的,就学他喝酒,又毫无酒量,一喝就醉!”
鹏飞,鹏飞,韦鹏飞,这名字像一把锋利的刀,从她心脏上划过去。她吸了口气,仍然笑容可掬。
“我的南极,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家里!”她又笑,笑得头都抬不起来。“我要到天边去,却回到家里来。我已经是一只笼子里养惯了的鸟,只认得自己的窝!哈哈!可笑,太可笑,哈哈!”
刘太太惊愕地看着她,说:
“你的酒是不是还没有醒?”
她用手托起灵珊的下巴,这看,不禁大惊失色,灵珊虽然在笑,却满脸的泪水,她惊惶失措地说:
“你怎么了?灵珊?你昨晚不是和鹏飞一起出去的吗?你们两个吵架了,是不是?翠莲!翠莲!”她大声叫,“去隔壁把韦先生找来!”
“不要找他!”灵珊喊,骤然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妈,我要去南极!妈!我要去南极!妈,我要去南极!”
“你病了!”刘太太手忙脚乱,伸手推开她,拂开她的满头乱发,去察看她的脸色。“你还是躺下来吧,我叫翠莲去帮你请天假!”
“不!不!”她说,想起了学校,想起了那些孩子们,想起昨天已经请了一天假,她翻身下床,极力地振作自己。“我没事了,妈,我要上课去!”
翠莲来到房门口,满脸古怪的表情。
“太太,阿香说,韦先生昨天带楚楚和我们家二小姐出去以后,到现在都没回来!连楚楚都没回来!”
刘太太紧紧地看了灵珊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对不对?”
“我们没吵架!”她看看母亲。“好吧,就算我们吵架了!”
“怎么叫就算?”
“我说就算就是就算嘛!”灵珊的眼泪又冲进了眼眶,她大声喊着,“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我?我不想谈这件事,我不想谈,行吗?”
“好,好,好,不想谈,不想谈。”刘太太慌忙说,又低低叽咕了一句,“我不过是关心你,小两口闹闹别扭,是人情之常,别把它看得太严重了!”
“妈!”
“好,我不说了!”
灵珊换了衣服,冲进浴室去,洗了脸,漱了口。镜子里,是一张憔悴的、无神的、烦恼的,而又忧郁的脸。为什么要这样烦恼这样忧郁呢?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你自己去导演的,你让他们全家团聚的!而现在,你干吗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来?你又干吗心碎得像是要死掉了?你!你这个傻瓜!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浑球!她对着镜子诅咒。你!你把自己的幸福拿去送人,你真大方,你真伟大,你真可恶!你真是个——无脑人!你没大脑,你连小脑都没有!你没思想,没理智,你只配充军到南极去,到远远的,远远的南极去!
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接着,是刘太太喜悦的、如释重负的呼唤声:“灵珊!你的电话!”
她走出浴室,接过听筒。
“喂,灵珊!”是韦鹏飞,灵珊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喉咙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的声音兴奋而欢快。“阿裴已经脱离危险了,她能吃能喝能睡了,医生说,她休养几天就可以出院!而且,她对以后的生命又充满信心了!”
“哦,”灵珊应着,觉得自己头里空空荡荡的,当然,她没有大脑,头里自然空空荡荡的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软弱地,机械化地回答着,“我早就猜到她会好起来,这样就大家放心了。”
“是的。”韦鹏飞说,“我告诉你,灵珊,我现在不回家了,我直接赶到工厂去。楚楚在病房里睡得很好,我顺路送她去上课。一切的事都很好,你放心。”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她低语。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他在叫。
“没有什么。”
“我要赶去上班了。”韦鹏飞的声音里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感情。“灵珊,很多事想和你谈,我下班回来,再跟你长谈吧!”
“好。”她简单地。
“再见,灵珊!”
“再见,鹏飞。”
灵珊慢吞吞地把听筒挂上,一回头,她看到刘太太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了解,母亲一定以为,小两口已经讲和了。她在书桌前坐下,整理自己上课要用的书籍琴谱,刘太太狐疑地问:
“你今天不是教下午班吗?”
“哦,是的。”她恍然的,用手拍了拍脑袋。“我没有大脑。我有点糊里糊涂。”她抬头看看母亲,“爸爸上班去了?灵武上课去了?”
“当然。我看,你的酒还没醒呢!我给你去弄点早餐,吃了东西,精神会好一点。”
刘太太出去了。灵珊继续坐在书桌前沉思。好半晌,她站起身来,打开抽屉,收集了身边所有的钱大约有五千多元,放进皮包里,再把身份证、教员证,统统放进皮包。然后,她又沉思片刻,就毅然决然地取了一张信纸,她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
爸爸、妈妈:
我很累,想出去散散心,学校里,麻烦姐姐去帮我代课。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系,请放心,我虽然缺乏大脑,仍然可以照顾自己。
灵珊
写完了,她又另外抽了一张信纸,写:
鹏飞、阿裴:
恭喜一家团聚!
不要再把捧在手里的幸福,随意打碎!
告诉楚楚:妖怪到南极度假去也!
无脑妖怪留条
分别把两张信笺,封在两个信封里,一个信封上写下刘思谦的名字,另一个写下韦鹏飞的名字,把信封并排放在抽屉里。她站起身来,甩了甩头,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好潇洒,好自在,好洒脱。又觉得自己做得好漂亮,好大方,好有风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几乎想大叫几声,来赞美自己!转过身子,她拿了皮包,走到客厅,很从容不迫地,把母亲给她准备的早餐吃完,在刘太太的含笑注视下,飘然出门。心中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更有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慷慨、激昂之概!去吧!去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去吧!去吧!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去吧!去吧!天地悠悠,难道竟无你容身之地?
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奔台北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她抬头望着那些地名站名:基隆、八堵、七堵、五堵、汐止、南港……树林、山佳、莺歌、桃园、内坜、中坜、埔心、杨梅、富冈、湖口、新丰……竹南、造桥……怎么有这么多地名?怎会有地方叫造桥?那儿一定一天到晚造桥!她再看下去:什么九曲堂、六块厝、归来、林边、佳冬、上员、竹东、九赞头……她眼花缭乱了。九赞头?怎么有地方叫九赞头,正经点就该叫九笨头!她觉得,自己就有九个笨头,而且,九个笨头都在打转了,变成九转头了!
她呆立在那儿,望着那形形*的地名,心中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件事,天下之大,自己竟无处可去!
可是,即使无处可去,也非要找个地方去一去不可!或者,就去那个九笨头吧!再研究了一番,九笨头还要转车,没有车直达,又不知是个什么荒凉所在。虽然自己一心要去无人之处,却害怕那无人之处!咬咬牙,她想起仅仅在昨天,韦鹏飞还提议去阿里山度假,真的,在台湾出生,竟连阿里山都没去过!在自己找到“南极”以前,不如先潇洒一番,去阿里山看云海,看日出,看原始森林和那神木去!
于是,她买了去嘉义的票,当晚,她投宿在嘉义一家旅社中,想象着韦鹏飞一家团聚的幸福,想象着那三口相拥相抱又哭又笑的情景,一再对自己说:
“刘灵珊,你没有做错!刘灵珊,你做得潇洒,做得漂亮,做得大方!刘灵珊,你提得起,放得下,你是女中豪杰,值得为自己慷慨高歌!”
第二天一早,她搭上登山火车,直上阿里山。
她看了神木,她看了森林,她看了姐妹潭,她看了博物馆……别人都成双成对,有说有笑,唯独她形单影只,一片萧然。当夜,她躺在阿里山宾馆中,望着一窗皓月,满山岚影。她再也不潇洒,不漂亮,不慷慨,不大方,不自在……她提不起,也放不下,她不要风度,不想慷慨高歌,也不要做女中豪杰……她想家,想鹏飞,想自己所抛掉的幸福……她哭得整个枕头湿透湿透,哭得双眼又红又肿,哭得肝肠寸断寸裂。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个“无脑人”,也成了个“断肠人”了。
她哭着哭着,哭自己的“愚蠢”,也哭自己的“聪明”,哭自己的“大方”,也哭自己的“小气”,哭自己的“洒脱”,也哭自己的“不洒脱”,哭自己的“一走了之”,也哭自己的“魂牵梦萦”。她就这样哭着哭着,忽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
她本能地拿起电话,还在哭,她的声音呜咽:
“喂?”
“灵珊?”是韦鹏飞!
“喀啦”一声,听筒掉落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她不能思想,也没有意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瞪视着那听筒,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他怎会知道她在这儿?慢慢地,她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去,再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喂?”
对方一片寂然,电话已经挂断了。
她把听筒轻轻地、慢慢地、小小心心地放回到电话机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瞪着电话。心里是半惊半喜,半恐半惧,半期待半怀疑……只等那铃声再响,来证实刚才的声音,但是,那铃声不再响了。她失望地闭上眼睛,泪珠又成串地滴落,怎么了?自己不是要逃开他吗?为什么又这样发疯发狂般地期待那电话铃声?
有人在敲门,大概是服务生来铺床了。她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走到门边去,所有的心思都悬在那电话上,她心不在焉地打开了房门。
蓦然间,她头中轰然一响,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门外,韦鹏飞正挺立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直射在她脸上。她*了一声,腿发软,身子发颤。韦鹏飞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小棉袄,他把门关上,把棉袄披在她肩头,他暗哑地,温柔地说:
“以后你要上阿里山,务必记得带衣服,这儿的气候永远像是冬天!”
她闪动着睫毛,拼命地咬嘴唇,想要弄清楚这是不是真实的。然后,一下子,她觉得自己被拥进一个宽阔的、温暖的、熟悉的怀抱里去了。他的声音热烈地、痛楚地、怜惜地、宠爱地在她耳畔响起:
“傻瓜!你想做什么?做大侠客吗?把你的未婚夫这样轻易地拿去做人情吗?”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里,闻着他外衣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她又止不住泪如泉涌。她用手环抱住他的腰,再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再也不管什么南极北极,再也不管什么洒脱大方,再也不管什么漂亮潇洒,她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婴儿,哭得像个小傻瓜。
他让她去哭,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推开她,用一条大手帕,去擦她的眼睛和她那红红的小鼻头。
“你整晚都在哭吗?”他问。“你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喂!”他故作轻快地,“无脑小妖怪,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他在笑,但是,他的喉音哽塞。
她用手揉眼睛想笑,又想哭,她一脸怪相。
他在沙发里坐下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用胳膊圈着她,他不笑了。他诚恳地,真挚地,责备地,严肃地说: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失踪’,哪怕是几小时!可是,你居然想跑到南极去了!你这样不守信用,你这样残忍,你吓得我魂飞魄散,你——”他重重地喘气,瞪视着她,眼眶湿润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你真的是个无脑小妖怪!”
“我……我……”她抽噎着说,“我让你们一家团聚么!你……你一直爱她的,不是么?”
他摇头,慢慢地摇头。
“我和她那一段情,早已经过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几百次,早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在医院里,你们三个那样亲热地抱在一起……”她耸耸鼻子,又想哭。“你……你不要顾虑我,我很好,我会支持过去,我不做你们的绊脚石……”
“傻东西!”他骂着,脸涨红了。“你不知道我爱的是你吗?你不明白我对欣桐只有感情而没有爱情了吗?你不知道她爱的也不是我吗?你不知道我们的绊脚石根本不是你,而是我们彼此的个性不合吗?”他顿了顿,深深地凝视她。“灵珊,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和她重修旧好,婚姻不能建筑在同情和怜悯上,而要建筑在爱情上。当我知道她病重垂危时,我在人情上,道义上,感情上,过去的历史上,都要去救她,这种感情是复杂的,但是,绝不是爱情!灵珊,”他皱紧眉头,觉得辞不达意,半晌,他才说,“我换一种方式跟你说吧。当你告诉我她病危的时候,我震惊而恐慌。但是,当我听说你出走的时候,我却心碎得要死掉了。”
“哦!”她大喊,扑进他怀里。“鹏飞,你不是骗我,不是安慰我吗?”
“骗你?安慰你?”他低下头去,声音哽塞而浑身颤栗。“如果失去你,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我想,我不至于自杀,但是,我必然疯狂!”
她抬眼看他,惊喊着:
“鹏飞,你不可以哭,大男人不能哭的!”她用手抱紧了他的头,大大地震撼而惶恐了,“我再不出走了,永不!永不!我答应你!永不出走了!”
他把面孔藏在她的头发中,泪水浸湿了她的发丝。
一时间,他们两个紧紧地依偎着,紧紧地搂抱着,室内好安静好安静,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彼此的心跳声,两人都有种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感觉。好久好久,灵珊才轻轻地推开他,凝视着他那因流泪而显得狼狈的眼睛,问:
“你怎么找到我的?”
“哦。”他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注视着她。“昨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你母亲打了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出走了。她把两封信都念给我听了,说实话,我实在不太懂你那个南极度假,无脑妖怪的怪话。可是,我当时就慌得六神无主了。我飞车回台北,在路上,我想,你或者会去医院,于是我先赶到医院,见到你那个北极人……”
“北极人?”她不解地。
“那个邵卓生。”
“邵卓生怎么会在医院里?”
“他前天晚上就去医院了,和你分手之后就去了医院。一直睡在候诊室的椅子上。”
“什么?”灵珊一怔,忽然忍不住,就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我的南极是回家,他的北极是去医院!妙极!妙极!他居然买了火车票去医院!哈哈,妙极了!”
看到她泪痕未干,竟破涕为笑,韦鹏飞感动而辛酸,呆呆地望着她,他竟出起神来了。
“后来呢?”
“后来,他告诉了我南极北极和那个无脑人的故事……”他停住了,盯着她,“你拒绝和他组织伤心家庭,而要我和欣桐破镜重圆?你知道吗?破镜重圆的结果,也是组织伤心家庭!”
她不语,睁大眼睛望着他。
“我和北极人谈了半天,并没有得到你失踪的丝毫线索,欣桐也急了……”
“阿裴?”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阿裴要我转告你几句话。”
“什么话?”
“她说,捧在你手里的幸福,千万不要转送给别人丨因为对别人不一定合适。她说她这一生不会再做傻事了,因为人死过一次,就等于再世为人,不但大彻大悟,而且她上辈子许下的诺言,这辈子应该兑现!”
“上辈子许下的诺言?”她狐疑地。
“她说你会懂!”
她沉思着,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她记起来了,阿裴割腕后,晕倒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扫帚星,我下辈子嫁你!”会吗?会吗?这就是那诺言吗?有此可能吗?又有什么不可能呢?邵卓生原就优秀而憨厚,是值得任何女人去付托终身的!何况,老天有眼,该给那“北极人”一个好姻缘呵!她心中欢畅而激动,整个面庞都发起光来,她满面光彩地对着韦鹏飞: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你家,谈起你那张去南极的车票,我想,你一定往南部跑,于是,我以台南为中心,到嘉义为半径划一个圆,调査每家旅社,这样,今天凌晨五点多钟,才査出你昨夜住在嘉义的旅社名称,我立即开车到嘉义,你已迁出旅社,但旅社的侍者告诉我……”
“我买了到阿里山的车票。”她轻叹着,又低低叽咕了一句,“幸好没去九笨头!”
“你说什么?”他听不清楚,“九个什么头?”
“别管它!”她的眼睛清亮如水。“后来呢?”
“后来——你坐上七点四十分的中兴号上山,我乘下午两点的光复号也上了山。”
“那么,刚刚的电话,你是从旅馆里直接打来的?”
“从你隔壁一间,我订了你隔壁的房间。”
“你怎么总弄得到我隔壁的房子!”她嚇囔着。“你在什么地方买的棉袄?”
“嘉义,我知道你没带衣服!”
“既然知道给我买,怎么不给你自己买一件呢?你瞧!你穿得这么薄……”
电话铃蓦然间又响了起来,灵珊惊奇地看着韦鹏飞。
“还有谁会打电话来?”
“你父母的长途电话!”韦鹏飞去接电话,补充地说,“我查到你的房间号码,就打了电话告诉你父母,请他们晚一点打来,先给我们一些谈话的时间!”他拿起电话,对着听筒叫,“刘伯母,您放心,一切都好!刘伯伯,什么?……不可能的!铬钒钢是一种合金,根本没办法分开……哦,好的!”他把听筒递给灵珊,“你爸爸要和你说话!”
灵珊眨了眨眼睛,挑了挑眉毛,瘪了瘪嘴,面容尴尬,勉强地拿起电话,她心虚地叫了一声:
“爸?”
“灵珊,”刘思谦恼火地说,“你这个无脑小妖怪把全家搅得天翻地覆,弄得我烦透了!恨不得今晚就嫁掉你!免得伤脑筋!”
“爸爸!”她涨红了脸喊。
“哈哈!”刘思谦笑了。“你放心地在山上玩两天吧,你姐姐会去帮你代课。灵珊,你可真会闹故事啊。可是,唉!我喜欢你,小妖怪。”
“爸爸!”泪珠又涌进了她的晒匡。
“等一下!”刘思谦说,“楚楚要和你说话!”
“楚楚!”她的心脏怦然一跳,眼光就求助地看向于韦鹏飞。她怕这个孩子,她实在怕这个孩子。韦鹏飞走了过去,用手揽住她的肩,把耳朵也贴在听筒上。
“阿姨!”楚楚那娇娇嫩嫩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到哪里去了?我妈妈说,是我把你气走了!阿姨——”她拉长了声音,软软地说,“你不要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骂你是妖怪,我……我……我很想你!阿姨!你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
“楚楚!”她哑声喊,鼻子又不通气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会——尽早回来!”
“阿姨,我唱一个歌给你听好不好?”
“好。”她怯怯地说,心里又嘀咕起来了,想起她那支“最怕爸爸,娶后娘呀”的儿歌。
可是,楚楚用那童稚的声音,软软地唱起来了。唱的竟是一支久远以前的歌,一支好奇妙好奇妙的歌:
月朦胧,
鸟朦胧,
点点萤火照夜空。
山朦胧,
树朦胧,
唧唧秋虫正呢哝。
花朦胧,
叶朦胧,
晚风轻轻叩帘栊。
灯朦胧,
人朦胧,
今宵但愿同入梦!
她唱完了,然后,她细声细气地说:
“阿姨,你看,我记得你唱的歌!”
灵珊说不出话来了,她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那么久以前哄她睡觉时唱的歌,难得她竟记得!她握着听筒,整个人都呆住了。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收了线,她仍然握着听筒发怔。韦鹏飞轻轻地从她手中取下听筒,轻轻地放回电话机上。他的手从后面轻轻地环绕过来,轻轻地拥住了她。他们站在那落地长窗前面。
窗外,正是月朦胧,鸟朦胧,山朦胧,树朦胧的时候。窗内,却是灯朦胧,人朦胧,你朦胧,我朦胧的一刻了。
他们静静地站着,静静地依偎着,静静地拥着一窗月色,静静地听着鸟语呢哝。人生到了这个境界,言语已经是多余的了。
——全书完——
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六日凌晨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十月一日晚一度修正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再度修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