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任易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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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东京田园调布区

    任宅位于全日本最高级的泔园调布区,一栋栋超过上亿日圆的高级洋房自成一区,展现不同于日式住宅的美式风情。

    这天,一辆高级黑色房车停放在其中一栋豪宅外,为向来平静安宁的社区挑起不小騒动。陌生的高级房车不是騒动的主因,而是从车内走出的神秘男子,左邻右舍皆知道,任家出了一位神龙不见首的黑道老大。这对循规蹈榘、家风传统保守的任家来说,实在是一大讽刺。

    “真难得,浪子竟然知道回家,我还以为黑道老大早就把我们这些弟弟们忘了。”老四任无仇懒洋洋地窝在客厅沙发上,冷嘲突然返家的任无怨。

    任氏五兄弟除了老大任无恩已经成家外,老二无怨、老三无情、老四无仇、老五无恨,皆是打光棍的单身贵族。平常五兄弟各忙各的,很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加上五兄弟性格迥异,性情冷淡,所谓的手足之情很难在五人身上展现。

    “你再废话,我就一枪把你毙了。”任无怨轻装简出,这一次回来,除了司徒木,没有多馀的随从。

    “老四,你就少说两句会死啊!二哥回来,还不快让座。”老三任无情从厨房端出一锅热腾腾的日式白肉鱼汤,平常家大都只有他和老四吃饭,现在无怨忽然回来,他担心晚餐不够三人吃。

    “为什么要让位,大家都是这家中的一份子,平起平坐嘛。”无仇才不甩这个有名无实的二哥。平常大家就算各忙各的,至少在过年时还会团聚一起。但无怨自从十五年前毅然离家后,便不曾和大夥共度新年,十五年来的除夕夜,每每独缺无怨一人。无仇此时的冷漠挖苦其来有自。

    “都已经二十九岁了,还这么幼稚。”任无怨毫不动气,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打量起久违的任家。

    他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大概有两、三年吧!这个家在无情的细心照顾下,依然一尘不染,家具摆设没有多大的变动。就连他国中时候所得的模范生奖状,都还安安静静地挂在墙壁上。

    “这次回来多久,有没有要过新年?”无情从饭厅走来,泡杯叁茶给他祛寒。

    没有女主人的家庭,却依然充满家的温馨感觉,这得归功于无情的用心呵护。

    “我等一下就走。”他的神情显得疲惫。“今年过年我人在埃及,不曾回来,跟爷爷说一声。”

    任家五兄弟从小失去父母,五人可说是从小互相扶持长大的。十八岁之前,任无怨是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善解人意的他不但能分摊老大无恩的责任,对于三位弟弟的照顾更是不遗馀力。当时仍在念书的无情、无仇、无恨把品学兼优的二哥当成偶像般崇拜,对他是又敬又爱。当年无怨不顾一切的远走他乡,三人有着被狠狠抛弃的不信任感。十多年后,当无怨再度返回任家时,早已人事全非、沧海桑田。尤其是老四无仇,对他的敌视态度更是有增无减。

    现在所有兄弟中,老大无恩和无怨交情较好,或公或私约有交集。其馀三个弟弟早已习惯他常年在外的行径,这个家已经没有他这个二哥存在的空间这是他不喜爱回来的主要原因。

    “怎么不多待一天?明天就是圣诞夜。”三十一岁的无情心思细腻,他早已察觉出无怨似有心事。

    “圣诞节是平?习傩盏慕谌眨晕依此担倭逄于际且谎摹!彼徉n谌瑁袂槁淠?br>

    他离开台湾不过才两个多星期。然而这些天来,他心底却全是玲珑那清丽倔强的芳影。听说她几天前也来到东京,暂住在神武大学的考古研究所中。

    他好想见她,强烈的思念吞噬着他。这些日子来他曾试图用其他女人来转移注意力,然而情况越来越糟,他不但无法接受其他女人,甚至连逢场作戏的男欢女爱,都更嫌厌恶。短暂的分离,让他更确定他对玲珑的情感竟是如此深刻。

    “大哥和左樱的婚礼你都没来叁加,你今天回来干什么?”老四无仇热讽道。五兄弟中,他的神经最粗,嘴巴最坏,却是典型的刀子子诠腐心,其实心软得很。

    “我回来看看你这不务正业的弟弟,看看你失业了没有。”任无怨竟也挖苦起他。

    “不务正业!”他冷嘲一声。“如果我的模特儿工作叫不务正业,不知你那满手血腥的黑道叫作什么?难不成是春秋大业,哈哈哈!”无仇很坏地取笑无怨。任家上下除了无恩,皆无法认同无怨的黑社会身分。

    家世清白的任家出了这么一个黑道份子,别说任老爷无法接受,就连其他人一开始也无法相信这事实。尤其是任无仇,身为公众人物,总是赤裸裸地呈现在大众媒体面前,他随时担心会被记者揭发自己二哥身为黑道人的事实。之前他大红的时候,总是刻意保持低调,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演艺事业走下坡,他暂且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反正也没人在意他萤幕前的死活。

    任无怨听了无仇这番话,疲惫的神色更加黯淡。向来不多话的他,此时显得沈默异常。

    “你少说两句话行不行,今天晚上你没晚饭吃了。”无情一如平常温柔态度,只是多了斥责。

    “有这家伙在,我才没胃口。”无仇闷哼一声,臭着脸起身往屋外走去。

    “无仇,外面天冷,别忘了外套。”无情提醒他。无仇这家伙虽已近而立之年,个性却还像毛头小子般冲动。现在外头天寒地冻的,不加件衣服就出去,他要不气死也会冻死。

    “哼!”无仇才不领情,他自顾自地冲出门去。

    “这家伙还是没变。”无怨苦笑一声。

    “是我没管好,以前他脾气虽拗,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情淡淡地说。

    “就算要追究责任,也轮不到你来扛。让我们这个家四分五裂的罪魁祸首,这世上只有一人。而那个人将会不得好死”他深沈的眼隐着恨意。如果不是那个凶手,他不会立志走上黑道一途,如果不是那凶手,他的父母也不会在那次人为车祸中丧生,他们五兄弟的感情也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二哥”无情不懂他话底的意思。很少见他如此激动,他阴沈的脸满是骇人杀意。

    “我要回去了,会还有事情等着我办。”他饮尽杯中的叁茶,冷冷地站了起来。

    方才的激动已不复见。

    “二哥,等等。我晚饭已经弄好了,至少吃完晚饭再走。”无情拉住无怨,真诚地留人。

    “不了,待在这个家只会让我感到窒息,我哪吃得下任何食物。”无怨执意要走,脚步迅速地迈开。

    “要不然,你把这些饼乾带着,这是我下午刚刚烤好的杏仁你酥饼乾。”无情随手拿起桌上的小饼乾,将之放入一纸袋中。在他还没开口拒绝前,便一股脑儿将之塞入他的大衣口袋中。

    无怨不愿开口诉说心事,无情也只能用这种方法安慰他。从小无怨的个性就很好强,就算有天大的烦恼,总是一人往肚子吞,他不愿开口,没人逼得了他吐出任何一个字。

    “谢了。”无怨冷冷地道谢,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去,身影愈走愈远,渐形渺小。

    昏暗的寒风细雨中,形单影只的他竟显得如此落魄、孤单。

    “二哥”无情站在门檐下,想帮忙却无从帮起的无力感充塞心头。

    在黑道叱吒风云、人见人畏的无怨,还有什么事情会令他如此樵悴不堪?在他的黑道王国,他就是王,是一世的霸君,如此集权势财富于一身的风火男子,除了疏离的亲情令他伤感外,还有什么会令他如此挫败?无怨的感情内敛丰富,即使当上黑道世界的王者,他依然是个外冷内热的专情男人。

    那种不轻易示爱,一旦爱上就誓死方休的个性,想必让他受了不少苦。如果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如果是他一厢情愿或女方的个性也属外冷内热,两人的恋情就有得受了。

    “不晓得她是个怎样的女子,竟能让他失魂落魄至此。”无情低叹一声。

    无怨自己毫不自觉,他那落寞的神情中,传达着另一种讯息,那是恋爱中的悲伤

    他和她明明在同一城市,两人咫尺天涯,却无法相见,老天真是磨煞人。

    任无怨吩咐司机将车子开至神武大学研究所前,暂停在建筑古老的大楼门口。

    “老大,要把车子开进停车场吗?”司徒木问道。

    “不用,停在这儿就行了。”他冷灼的视线停落在研究大厦的二楼。

    灯火通明的楼面显现出有人正在所从事研究。她在里面吗?无怨的心思飘荡在那层楼面。

    “老大,你不上去?”司徒木实在不忍再见他如此落寞伤痛。

    “见到她于事无补,不如不见。”他摇头,毅然地痛下决定。

    这是最后一次他允许自己如此放纵思念。今晚以后,他会将她的身影自心扉深处抹去,如果抹不掉,就算用刀刮也要把这段情刮掉。总是有办法忘掉她的,不是吗?

    他拉开车门,走进细细茫茫的冰雨中。站在研究所前,他抬起头,仰望二楼窗户边的那个倩影。

    是她,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出她不顾着纷纷细雨飘淋在身上,他默默注视那扇窗后的身影。

    她自在优游于她的考古世界中,就算没有他的存在,她的世界也无多大改变。就如同他纵容在自己的黑道王国中,没有她的存在,本是天经地义。他怎能如此贪心,想要一手抓起黑道王国,又同时奢求安静平凡的神仙眷侣生活。这个奢望终究无法两全,两者之中,他必择其一,天下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

    “老大,你会感冒的。”司徒木从车中撑了把伞走出来,来到他面前遮雨。

    任无怨没有说话,他幽幽抽回凝视的目光,双手伸入大衣口袋中。

    触入掌心的,是无情的手制饼乾及那一只冰凉玉镯。

    他掏出这两样东西,将古玉触放入饼乾纸袋中。在绵绵细雨中,单独走入研究大楼。

    “玲珑,还这么拚命!明天就是圣诞夜了,不如跟我们大夥去酒吧喝点小酒,提前庆祝一下。”一名稚气末脱的研究生来到她旁边,见她这么晚了还挑灯夜战,提议道。

    “不了,圣诞节是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你们自己去好好玩吧。”谷玲珑笑了笑,委婉拒绝。

    一星期前,待将史的伤已无大碍,她便带着那块石版独自回到东京。她甚至没跟将史告别,也无告知去处,便一人来到神武大学的考古研究所。

    研究所所长是她父亲的旧识,同时也曾是她的良师之一,因此她才得已要求在研究所小住下来。反正她的个性随遇而安,只要有一张被,一处遮风避雨的空间,她就可以挨过一夜又一夜。

    两星期前毅然退出埃及研究计划后,她不曾再和任无怨见过面。或许真如将史所说,任无怨不忍为难自己,所以给了她一条活路。不管原因为何,他终究是离开了她的生命,不曾再出现,也不再扰乱她的心扉。

    心情不再搅动之后,她的心澄清许多,并能鞭策自己再次全心投入考古领域。

    她准备在研究所待上半个月,将石版上的文字译出,然后再前往两河流域的小亚细亚。

    以前在中东的工作夥伴邀请她回去加入另一个研究探勘,她答应了,并决定两星期后启程。她这一走,有五、六年无法回来的觉悟

    比玲珑摇头笑了笑,为心底的苦涩感到无奈。夥伴们花上好几年的时间研究这块石版,结果发现石版上所记载的内容,竟和两河流域一带所流传的歌谣相似那是好久好久以前,发生在约塞国王和哈希姆王国之间的爱情故事。

    一千年前的恋情,为何现在由她读起却依然刻骨铭心、感同身受?她甚至认为自己就是故事中独立勇敢的杜野,而将史就是那亡国王子史德。至于护卫队长炎焰,她直觉认为那就是任无怨,这两个男人皆如青焰般狂炽,赤火般狂野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一个长者的声音打乱她的思绪。

    “所长”视线一拉起,映入眼帘的是父亲至友的和蔼笑容。

    “怎么盯着石版在发呆,是不是有遇到任何问题?”所长年届六十,是日本考古界相当其有权威的研究学者。

    “没没有啦,是我自己不专心,想别的事情去了。”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面对这位比自己父亲还关心自己的长者,她是相当敬爱他的。

    “年纪愈大,你真是愈像你母亲。”所长若有所思的回忆。

    “您见过我母亲?”她瞠目结舌,好不惊讶。就连她自己也仅在一张模糊照片中看过母亲的长相。她甚至不确定,若哪沆在大街上偶遇,她是否认得出她母亲。

    “当然,我和你父亲是生死至交,他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相当清楚,当然包括他们两人相识相遇,甚至结婚的经过了。”

    “可是爸爸从来不肯跟我提起有关妈妈的事”她神情黯淡下来。

    “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不想伤害你啊。”所长叹口气。

    “为什么?我不明白!他们两人到底有何过节、误会,非得闹得让女儿从未见过自己亲生母亲?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激动地抓着他乾扁的手问。

    “你已经二十六岁,足以承受事情真相背后所带来的冲击。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但我无法制止你得知真相后去寻找母亲的冲动。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让你母亲安安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你希望我不要去找她?为什么?”她差点没低吼出来。

    “因为你母亲是黑道老大的情妇,而你是她和黑道老大所生的女儿。”

    “什么?”她完全呆愣住。

    “你母亲未结婚之前,在一次邂逅中认识你亲身父亲,当时他只是黑道的小混混,尚未成气候,而你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富家女。不顾家人反对,你母亲与父亲陷入热恋,不久后她怀了你。在当时,未婚生子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为了不失颜面,你母亲的娘家找了个苦哈哈的研究生,和对方谈妥条件,只要他愿意娶你母亲,并且不计较肚的孩子,他们愿意出一大笔钱供他作研究。当时那年轻人根本不认识你母亲,为了得到那笔钱作研究,他便点头答应。两人结婚后不久,孩子也顺利生下来,为了不拖累你,也为了让你在正常环境中长大,你母亲只好丢下你。而她自己则跟着那黑道小子在黑社会闯天下。几年后,那小子渐渐闯出名堂,终在黑社会有了一席之地,然而他却娶了别的黑道老大的女儿,而一直跟在你父亲身边的母亲,理所当然变成了没有名分的情妇”

    比玲珑听了这番话,恍如睛天霹雳,她颤抖着身体,说不出话来。

    “你亲身父亲就是关西第一大黑社会组织鬼组的龙头老大,中村鬼雄。”他缓缓道出她谜样的身世。

    “中村鬼雄?”她颤着声音,抖个不停。

    没想到,她的身世竟如此曲折离奇。她从未想过自己不是谷新寺的女儿,也从未想过未曾谋面的母亲,竟然是黑道老大的情妇,她更没料到她的亲生父亲竟然就是黑道老大黑道

    她所痛恨的黑道,所嫌恶的黑道,全和她的身世关系密不可分。

    而她身上竟流有那么肮脏的血液

    比玲珑着嘴巴,一股嗯心欲吐的反胃感狂涌而出。不,她不相信,她绝对不相信自己身上流有黑道的血液。

    着嘴,她拨腿冲出研究室,直往一楼奔去。

    “玲珑,玲珑!”见她发狂似地离开,所长想拦也拦不住。

    在门禁森严的大楼门口放好那袋饼乾,任无怨收起留恋视线,准备转身离去。

    就在他准备转身的刹那,他瞧见谷玲珑狂奔在走廊上,哭着往大楼门口冲来。

    泪如雨下的她顾着流泪,根本没看见门外的他。直到她刷开电动大门,玻璃门打开的瞬间,她才愕然地发觉他的存在。

    他就站在她面前,俩俩相望,两人仅三步之遥。

    “玲珑”语气是惊喜的,如绝地逢生般。

    她见到他,仅瞬间愕然,之后便是不断的泪水。

    一看到他,她就更加厌恶自己的身世,现在她和他一样,血液流着黑道的脏血,她再也无法取笑他,无法看扁他。到头来,她竟也成了和他同一世界的人。

    她挂着泪水,无视他的存在,直往门外奔去。

    “玲珑!”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在不清楚她因何而哭的情形下,怎能任由她一人在外头淋雨受寒。

    他迈开脚步,快步追了上去。二十天不见,她受伤的脚踝显然已经痊愈。她的脚程远比之前快上许多,他好不容易才在视线昏暗的大学校区内追上她。

    “玲珑,别躲我!这到底怎么回事?”他紧抓着她激动不已的肩膀问话。

    冰冷细雨中,两人早成了落汤鸡。

    “你不要管我,这不关你的事,你放手!”她大声哭喊着,成了可怜兮兮的泪人儿一我不放手。”他加紧抓她的力道。“告诉我,谁欺负你?是谁让你哭成这副模样?”见她肝肠寸断的模样,他跟着心慌意乱。能够让她失去冷静,近乎歇斯底里的哭喊,一定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终于,她不顾一切,哭倒在他怀中。

    这个时候她只想好好痛哭一场。只要能够哭个够,只要能够分担她心的痛苦和恐惧,不管在谁身边都无所谓。

    “玲珑”他心情是复杂的。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显现她的脆弱。高傲如她,竟也肯放下身段,如常人般将他的怀抱当作避风港。

    这是梦境吗?如果不是,真希望时光就此停住。而怀中的她是永远需要他呵护关爱的小女人,如现在这般。

    他伸出双手,死命地将她拥在怀中,亲吻她湿透的发。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拆散他们,他自忖。

    就在今夜,此时此刻,他决定交出他的心。

    他爱她,他要定她了!

    互相依偎的两人站在银杏树下,各怀心事地拥抱在一起。狠狠不堪的模样,如亡命天涯却死命相守的落难恋侣。

    十二月的东京,天寒地冻的阒黑深夜,一直下个不停的细雨终于停了。

    充满平安幸福的圣诞佳节,也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