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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和风悠悠吹,清晨的日光洒过窗棂,映亮棋室的一壁墙。
动作优雅的长指先将旋落棋面的一片枫叶挑至一旁,才在右上角放下一颗黑子,室内再次寂然无声。
时序一入秋,林木蓊郁的空旷古宅更显肃杀死寂,凉意更深了。
这里以前就这么静吗?突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在冰川老爷的轻咳声中,恍神的京极御人脸一红,忙将视线从屋角那株参天古松收回,唇角带笑。
“御人,你的围棋愈下愈好了。”研究复杂的棋局好半晌,冰川正纯面色凝重地缓伸两指,探入盛著白子的棋碗。“你别忘了自已是业余人士,可不能太快打败我这六段高手啊。”沉稳地落下白子。
“老爷的担心太早了一点,这句话适合用在您不必再让我七子时。”京极御人又露愉悦一笑。
他近几月来经常流露这样的表情,一扫他这几年抑郁不乐的落寞神色,看得冰川老爷既欣慰又妒嫉。
“你这孩子,性情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生活态度严谨、诸事认真,连闲暇的消遣也玩得有模有样,不打折扣。”等京极御人不解地抬起眸子,冰川老爷的笑语才加入了几分苍凉。“不像我那个流落异乡不归的小女儿,天性散漫,行为叛逆乖张,对所有的一切都不看重也不用心,包括她的父亲、手足。说舍下居然全舍了,不像话,这丫头”口气愈说愈沉重,又感叹:“一走快五年,音讯全无,倔脾气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御人,我自认为待这孩子不薄,因为七岁以前委屈了她,所以我尽量以容忍的态度弥补对她的亏欠,任她胡作妄为。弄到后来一宅子的人都不好过日,她还是一去不回,和大房那四个孩子比起来,我算亏待这女儿吗?御人,你说说看”
冰川老爷突如其来的感言吓了京极御人一跳。
他及时捏住差点搓飞出去的棋子,压低赧红的面容,尴尬地想起这段日子自己经常往返日台两地,与那名叛逆小女儿过从甚密的甜蜜生活,就心虚得不知所措。
“二小姐太年轻,生活态度是比一般人直率。当时英子夫子过世不久,她心情太混乱,很难体会老爷的用心。”老爷不曾和他谈过她的事,何以今日
一见沉稳过人的他竟浮啊躁躁,错下一步初学者也不犯错的急棋,冰川老爷心底的感慨与失落更深了。
御人这阵子大好的心情果真和那丫头有关
他一去不复返的任性女儿,不会一回来就变成京极家的人吧?
“那孩子回日本后大宅没一刻安宁,成天为了她吵吵闹闹,难为你年纪轻轻好耐性,一路伴她走过来。我们这宅子人是多,她却只肯多少理会你和你祖母的话。”就算劳苦功高,也别趁乱偷走我女儿呀,御人小子。“她母亲刚过世那几年,正好碰上你们几个最难管束的青春期,我事业又忙,心有余力不足,真拿她没辙。对了,我记得有一年我要她决定离开还是留在这里,当时她多大?”
“十五岁。”京极御人不假思索,却答得战战兢兢。
想都不必想,这孩子心心念念都是他家小女儿
怅然满心的冰川老爷一瞄棋局,白子一夹,心不在焉地搁在棋盘右下角,三两下又将棋艺不精且惴惴不安的年轻对手逼入困境。
他小女儿棱角分明,明明不若大女儿菊美丽,浑身带刺的性格也极难相处,御人却只对她牵牵念念。这几年来,他时常在半夜撞见这孩子失魂落魄地坐在白院长廊像在等谁,或对著女儿常爬的那道墙发呆一整夜。
女儿离开后,奶妈时常忧心忡忡数落御人的睡眠变得极少,作息极不正常。
他曾目睹最惊心的一次,压抑过头的这孩子彷佛等到生起自己的闷气,又彷佛意识到他女儿再也不会回头,竟失控地拿起他爱逾性命的武士刀将女儿亲手栽植的樱花全砍了,在一夕之间。
御人对那丫头的心意,在他自己尚未察觉前,宅里的人早看在眼底。以至于往常女儿留连之处,近几年成为御人最常待的地方,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女儿十五岁那年,他正因为知道御人一定会出面阻止女儿离开,才会向小女儿下最后通牒啊,否则他刚倔的女儿一气之下万一真离开了,百年之后他拿什么脸面对心爱的亡妻啊?那几年那丫头离经叛道得实在过了头,考验他的智慧和众人的耐性,他不得不出面做做样子,以平息众怒。
反正御人会抢在众人发怒前,先对女儿发火,这是他们特殊的相处模式,从小到大都如此。御人一旦动了怒,天皇也不敢有意见,谁还敢指责他女儿什么?他女儿又好撩拨,一定会将矛头指向任何胆敢吼她的人,御人此举是一举两得,保护了女儿,也保全了众人的颜面。
他这个女儿对谁都竖刺,独独御人受得了她的刺,这座大宅里别说是孩子,连大人也没几个敢面对御人的怒气,只有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以惹怒他为荣。说也奇怪,御人只会对他女儿发怒,对其他人都彬彬有礼到疏离。
可能连这对小冤家自个儿也没察觉,他俩不知不觉已涉入彼此的生活太深。所以他深信,不消多久御人必会将他流连忘返的女儿带回家,也就乐于坐享其成。不料他轻估小伙子做事的格局与野心,也忘了这孩子思念女儿过火,已超越他令人称赞的理智本性。
想独占他女儿一段时间,他思想开通基本上不反对,只要小伙子别刻意瞒著当父亲的,条件谈妥,一切有得商量
“这局我输了,老爷。”严重心绪不宁的京极御人挣扎好半天,挫折地认败了。
“哈哈,我正在想你要坚持到何时。只输三目半,不必懊恼,人生不就是如此,有输有赢,才有前进的动力。”笑笑地跨下棋室廊阶。“走吧,陪我去看看你奶奶,她前几天感冒挺严重的,好一点没有?你劝她躺著多休息,别四下串门子。”
“奶奶说她没病,躺不住。我劝不动她,正想托老爷帮忙劝。”京极御人掩上棋室大门,快步跟上冰川老爷。
两人行经白院时,冰川老爷顿下步子,环起双臂凝望历经一场人事变迁现已空荡荡的屋子,浓浓惆怅重袭冰川老爷寂寥的心头。
“御人,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已经帮我家两个女儿各挑好一门亲事。”
正含笑仰望被某人爬出一道白痕的石墙,京极御人闻言一僵,急转向冰川老爷。
“委屈你和俊介了。”冰川老爷搭了搭一脸焦急的他,拾步继续走。“我这边的三个男孩个性都太软弱,不是坐谈判桌经商的料,幸好咱们家还有你和俊介。你们两个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视你们如己出,公司和两个女儿交给你们,我很放心。”
老爷想将她嫁给俊介?傻眼的京极御人忽然愤怒异常。他克制地碰了下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小卡片,拼命压抑怒吼的冲动。
为什么是俊介?他哪一点不如俊介!他不要大小姐,只要她!
“老爷,我有一事禀报,请留步。”他绝对不会把她让给任何男人!
哟,不简单,哀叹了一个早上小伙子不为所动,得下重藥才能逼蛇出洞,狡诈的御人小子终于要坦白了。她虽然离经叛道常让人头疼,但终究是心爱妻子生的唯一女儿。她不思念父亲,他思念女儿,总成吧?
“你先等一下。”冰川老爷笑着向板道尽头身穿大红棉袄的京极奶奶大声打招呼:“老妈妈,您今天很美丽啊。”
正要右转拐往主宅方向的老人家神清气爽地回他一笑,负著手远远晃了来。
“老爷子,老太婆身上这件棉袄的牡丹刺绣漂亮吧?呵呵,清零那丫头托御人带回来的,好看吧?还有一件长袍马褂应该是那丫头买给你的,你们聊,我去拿哎呀,都别跟来,几步路而已,让老太婆运动运动”
冰川老爷从命止步,等京极老奶奶消失在转角处,他才交叠双手,一脸沉思地转向应该有话要澄清的愧颜小伙子。
“御人,这就是你这阵子勤跑台湾的理由?原来你见著我叛家的丫头啦?”
老爷的装傻功夫一流。“二小姐目前住在她外公外婆家对面,过得尚称如意。”经过方才冰川老爷乱点鸯鸳谱,京极御人决定直接把话挑明。“社长,我想请调台湾分公司几年。”
以下属的身分请示?冰川老爷深沉地望着去意甚坚的他。“陪我那丫头啊?”
“没人盯著二小姐,她短时间不会回日本。工业部门有一款重要的新跑车要借助当地的人才试车,我就近掌握。”京极御人含蓄地表态。没人催她,在那边如鱼得水的二小姐可能乐不思蜀,永远不回了。
“你不中意我家菊丫头吗?”
“大小姐从来都只是大小姐。如果方便,由大小姐这边出面澄清外界的谣言,可能会妥当一些。”他一直在等大小姐自动澄清,她却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在顾全菊的自尊,好孩子。
“菊这事我来办。不必请调台北分公司,调派过去得费些名目和工夫解释,太劳师动众了。这事低调进行,你才能有自己的生活资讯发达有发达的好处,你在台湾那头帮我分担这边的业务,以研发工业部门新车款名义长待,如果有时间顺便把收购车队和赛车学校的事情一并办了。需要时再回来一趟,总公司这边由我坐镇。你想何时动身?”
“我想尽快。那边我已物色好居所,离杜家两老附近约只一条街的距离,二小姐会搬过来跟我一起住。”京极御人坚决地表明立场,以男人对男人的角色。
“那孩子肯吗?”冰川老爷将水杓放回桶边,沉笑道:“怎么,被我的反应吓著?我若信不过你,世上还有谁值得我信赖?你低估自己的人品了,孩子,我不担心你占我女儿便宜后,不娶我那丫头,世俗的目光于我已无用。我现在只担心那丫头不肯回来,辞世之后我愧见她亡故的母亲呀。”
“老爷放心,她一定会回来。”
“有你的一句话,我就安心了。想早点娶我女儿过门,你可要加把劲快点带她回来。另外”冰川老爷清了清喉咙,剧烈嘹亮的咳声几乎盖去羞赧的话声。“别忘了适时帮我美言几句,我待那丫头真的不薄啊。”
“一定。”京极御人垂眸淡笑,神情坚定无比。
“以后也别满口老爷老爷地叫了。你若肯改口唤我一句父亲,我还愿意不拆穿你假借我的名义上杜府惊扰我岳父母,企图强行将我那女儿带回来一事。御人小子,你看这交换条件如何?”
老爷消息真灵通一辈子没这么尴尬过的京极御人额沁微汗,无地自容得险些抬不起头。
那时见她在台湾似乎适应得很好,又极力闪躲他,他真的很不好受,才会一时失去理智当时没考虑太多,一心只想让她也尝尝痛苦和混乱的滋味,太过焦虑心急的他是有点不择手段了
“父亲。”
“好好,盼了一辈子终于被我盼到了。”冰川正纯笑声豪迈,连拍好几下全身不自在的脸红小子。“我女儿正式交给你了,小伙子,你别太宠她,也别对我女儿太凶,一切刚刚好就好。好了,我知道了,别再时不时地偷瞄手表,回来不到半个月又急著飞台湾啊?男大也不中留。几点的班机?”
“八点多的。”京极御人腼腆地笑逐颜开。
“剩不到一个小时。”冰川老爷难掩期待之心,直勾勾渴望着京极奶奶小心捧来的衣服。“回去打点行李之前,我要你老实告诉我,那件银白马褂真是那丫头买给我,不是你帮她做的顺水人情?”
京极御人微微一笑。“那件衣服确实是收藏在二小姐衣柜间,准备送给老爷的,我只是顺路顺手帮她带回来。”
一得到仰脸大笑的冰川老爷颔首示意,迫不及待的京极御人马上转身,飞也似的跑走。
冰川老爷一愕,朗朗笑声充斥在辽阔乾坤中,一溜烟跑远但听力极佳的京极御人发窘地顿了下,没停下过急的步子。
“老妈妈,御人小学三年级以后,我就没见过他这模样了。”
“那是你少见多怪了。”老奶奶啐著将长马褂小心抖开,交给冰川老爷。“这孩子和那丫头在一起都这样急急躁躁的,很孩子气的。人不论活到几岁,都要适切的保有童心,才不会活得太麻木、太僵硬,懂吗?”
“老妈妈的话字字珠玑,孩儿谨记心头。”
“好孩子,呵呵,你穿中国的民族服装也很好看啊,老爷子。”
“这是当然,我的小丫头第一次买衣服送她父亲,差不到哪儿的。”冰川老爷穿著绣工精美的白袍马褂,乐不可支地挽起不断点头称许的老奶奶。“走啊,老妈妈,咱们一起去让京极老哥哥羡慕羡慕。”
“那孩子也有一件藏青色唐装,也是那丫头破费送的。御人拿给他那天早上,他别别扭扭地不肯穿,还劳累我这老太婆板起脸,他才乖乖套上呢。宅里不论大小,那丫头都细心张罗了一件啊,挺窝心的。”
“哦?不愧是我冰川正纯的女儿,很会做人嘛。”冰川老爷喜孜孜地套上长袍。“清零那丫头莽撞妄为,没什么优点,就不记隔夜仇这点欣慰人心。”
“胡说,那孩子的优点很多。比起你那四个表面功夫做得彻底的孩子,她坦率又善良,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就脾气硬了点、臭了点”低头扣绣扣。“无情了点、不听话了点。”
“和她父亲小时候一个样,你也不必抱怨了。”老奶奶笑呵呵,前前后后帮忙抖顺长袍。“我早瞧出她嘴上声声不喜欢,骨子里是惦著这里,心其实是连著这里的。老太婆好久没看见清零丫头了,很思念啊,她很快就会回来了,老爷子,是不是?”
冰川老爷搂紧老奶奶单薄的肩头。“有御人在,老妈妈还有什么好不放心?”
“这倒是、这倒是”老人家开心的老眸一亮。“玲子!快来快来!你看看,我老太婆没骗人,我的棉袄也不比你的旗袍逊色啊”迸老幽深的冰川大宅那一阵子,时常吹拂著一股热闹喜气中不失宁静幽远的中国风。
天啊!地呀!镑路神明哪她已经怀疑很久了,难不成这家伙真是超人托世?
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不只台湾、日本,他上个月还跑了趟法国,繁忙的公事上身,他哪来的太空时间处理这种家务事啊?
一下班就被京极御人拖过一条街,来到一栋正在装潢的老房子,杜清零左右张望着清幽宁静的老社区。
这里是北投规画极完善的高级住宅区,居住品质与生活机能俱优,空屋率极低,她还是耗了两年才托力齐哥鸿福进驻。神通广大的小总管正式来台湾才多久,不到三个月吧?
小总管的脑袋怎能一次装那么多东西,不会超重吗?他真的好厉害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一跨过门槛就啧啧惊叹。
“你不喜欢吗!”京极御人听到后面的啧声,皱眉看向她。
“我哪有这么说?”她回他一白眼,赞赏地在只简单铺了层茵翠草皮的前院踏来踏去。“这里比我那里安静多了哇,不只院子大,客厅少说也大一倍。小总管,你以后住起来一定很舒服这么大一间房子,松本助理也可以一起住,不用老被他恶质的老板拒绝在门外了。”她意有所指地观向某位很小器的恶质老板。“连进来叨扰杯茶都不行,真是的,那是我的住处还是你的”
京极御人不急著掀底牌,以冷眼催促念念有辞的她进屋。
杜清零的鼻眼酸到不行,再也受不住空气里强烈刺鼻的漆味和木屑味,一瞄见墙角有装潢工班留下来的大电风扇,她马上冲过去。
“别”京极御人阻止不及,地上的木屑被一阵急风吹起。漫天飞肩,喷洒得两个人灰头土脸。
“对不起!”肇事者火速关掉风扇,勇敢认错。
“你这卤莽的”京极御人好笑又好气地将她抓过来,挟持在腋下,低头冲著她无辜的脸笑吼:“笨蛋!”
“你才是笨蛋!”见他深幽的眸光摇曳闪烁,杜清零宽宏大量地嘟高笑唇,迎上他落下的毒嘴。
“小总管,我有一个疑问”贼样的脸晕红,她甜甜腻向他。
她这种表情所提的问题绝对是不三不四、没人敢恭维的
京极御人明智地决定不予理会,拍掉两人一身的碎屑后,迳行拉她往快完工的二楼走。
很坚持问完的杜清零半嘲弄半纳闷道:“你是小总管,你叫我小姐,我的身分比你大,对吧?你冷冷瞥人的眼神真的很讨厌,小总管。”
“我的冷眼只瞥说话太愚蠢的人。”此话一出,不敬的他马上为自己的腰侧赢得两记又扎实又漂亮的左右钩拳。
“重点来了重点来了小总管,你头别转开啊!”她兴匆匆往他跟前一站,一手叉腰。“为什么你比我有钱?你现在领的也是我父亲给的薪水,你怎么可以比我有钱?从小到大你就比我有钱,为什么?哪有总管比小姐有钱的荒谬道理?”
这次京极御人的眼神终于不再冷,换成了没好气。
“清零小姐,你确实点出重点了。宅子的每个人都比你有钱,我只十五岁的妹妹也比阁下有钱,你认为问题出在谁身上?”
“你是说我太奢侈、太会花!”威胁的拳头很小人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要说没金钱观念,我也不阻止。”
嬉闹的两人踏上尚在重新装潢的二楼。共三层楼的透天厝,愈到竣工阶段散置的杂物愈凌乱,两人每踩一步,地上囤积的厚木肩与灰尘就飘扬起来。
“这里比较不刺鼻了这间是你在台湾的办公室吗?”好奇地将头探进乌漆抹黑的大房间。
“我的书房在三楼,这间是我们的卧室,这栋是我们的房子,我们十二月十号搬家小姐,你能不能偶尔小心一点?”没好气的京极御人干脆将又差点跌倒的她牢锁在身边,省得好动成性的她不小心被杂物绊倒,刺得鲜血淋漓。
进门不到十分钟,这位小姐已经有四次打跌、一次绊倒的辉煌纪录。
杜清零一脸惊愕,好半天开不了口。她一直呆愕到逛上三楼才猛然回神,惊声尖嚷:“我们的卧房!我们的房子!两个月后搬家!”
“我的经济能力还买得起一栋不怎么像样的陈年老房子,你用不著大惊小敝。我住不惯别人的房子。”京极御人拉她转进特别独立出来的大更衣室,打开电灯,逐一浏览衣橱衣柜的做工。
“谁大惊小敝啊!我管你住不住得惯别人的房子,你又不是长期定居台湾,临时居所也这么挑三栋四,是很符合你龟毛的格调,可是”
墙角一双冷漾森白刀光的瞳斜斜眯向她颈项,刹那间,实战经验丰富的杜清零发誓她真的听得一清二楚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从下个月起,我定居台湾。”直到你回日本。
“什么!”杜清零极度震惊,一把将到处摸到处看的淡雅男人猛拉回来。
“小总管,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你的工作怎么办?日本那边才不会答应!这里是台湾,交通很乱、居住环境不是很理想,记得吗?你连吃个小陛子都从头皱眉到尾,你已经习惯井然有序的消毒水环境,会受不了这里的!而且这里的治安愈来愈不好,民众没什么公德心!”
她竭尽所能在力劝他打消念头看得出用心良苦的她急于说服他换句话说,这位小姐不希望他定居这里
“阁下处处为敝人著想的体贴心意,本人受宠若惊了。”京极御人感动的笑声很冷。
完蛋了!又惹小总管生气了,这家伙怎么那么爱对她生气啊!
他和菊一样耶,时不时的阴阳怪气,是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臭屁人类都爱对她生气啊?她看起来就是很好欺负的样子吗?她明明最常和他打架啊“听起来贵地似乎已经不能住人,我本来无意长久居留,惊闻阁下一席话,很诧异以阁下鲜少动用大脑的行为模式,这些年怎么活下来。因此”温文和善的微笑结冰。“我决定多留几年,认真地向阁下讨教都市丛林的生存之道。”
“小总管,你别闹了!”杜清零气急败坏,换她将半踱开身的人粗蛮扳回。“我是认真的,不是在跟你耍嘴子,我不反对你像这几个月这样,偶尔来这里嗯哼,探望我。”羞涩的面容一正,她倒竖秀眉。“可是你绝对不可以定居台湾,语毕!散会!”
散会?这回没那么简单了,清零小姐。
杜清零逃下楼,气定神闲的京极御人仔细瞧过二楼各角落,半个小时后才缓步而下。
镑怀鬼胎的两人在新居耗到快七点。
“我饿了,吃饭!”不知何故毛骨悚然的杜清零一宣布完,自顾自冲出空气愈来愈稀薄的可怕空间。
京极御人带上门,几个快步将逃来闪去的她一臂勒回身侧。两人和来时一样,挽著手沿途向熟识的老街坊打招呼,慢慢散步回旧居。
“等一下,小总管。”行经叫卖声此起彼落的黄昏市场,杜清零忽然止步,引起京极御人蹙眉纳闷。
“清零啊,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来啊,挑几样水果回去吃。”几个在市场摆摊的杜爷爷八拜交,一见到小丫头来买菜,马上热络地招呼她。
“小总管,里面有点脏乱,你在这里等就好。我去买几样下酒菜回来炒,很快就回来”杜清零放开他手臂,将一身正式西装在传统市集显得极不搭轧的京极御人独自撇在市集外。
灯火通明的市场人声热闹喧嚣,叫卖交易声滚滚交杂,京极御人见她毫无困难地融入其间,地头蛇般东家长西家短,还不时被诙谐逗趣的卖菜老翁逗出开怀大笑,被区隔在外的他渐感孤寂了。
“客家小炒?会啊会啊,这道是我的拿手菜!”
“自己说的不算,改天炒来王爷爷鉴定过才算数。清蒸的步骤可别弄错了,来,这几天的花蟹肉质饱满,不要再掏钱了,快拿去来哦来哦,少年头家,你要买虾子吗?要收摊了,统统俗俗卖,算你便宜一点啦。”鱼贩老王见那个穿得很体面的英俊少年家对自己摇摇头,定定凝视著埋首做笔记的女孩。“清零啊,你认识这位英俊小生吗?”
“啊?”杜清零抬头一看,讶呼:“御人,不是让你在外面等吗?你看!这里很脏的!”听见鱼贩老人故作不悦的清痰声,杜清零赶忙收回直指鱼摊的手,陪起笑脸。“我只是打个比方,王爷爷的鱼货最最最新鲜了。对不对,小总管?”
京极御人斜了眼莽莽撞撞的她,不予置评地帮她把手上的大小袋菜拿走。
“他也是力齐那票男孩子吗?动作很斯文,今天换他扛你啊?”
“不是啦,小总管这么斯文,怎可能和那票周口店人猿扯上边,您别开玩笑了。我帮您介绍,他姓京极名御人,别号小总管,是我在日本时期的朋友。”杜清零笑眯眯地挽著礼貌向老人家问安的京极御人,手指在两人之间比来比去。“我们是从小一起打到大的童伴哦。王爷爷,怎么样,您没有这种朋友,羡慕吧?”
她得意非凡炫耀童年往事的骄傲神色,让一向引以为耻的京极御人哭笑不得。
她落落大方不避嫌的举动,温暖了京极御人眉宇间惯带的冷意,心中被激发出来的疑虑消除了泰半。
如果她不乐意他定居台湾,与不想两人的亲昵关系曝光无关,不是她觉得这种关系见不得光京极御人眸光更柔,伸手触了触她过肩的卷卷柔丝。他愿意等她解开心结,无论多久都等。
王爷爷冲了出来,上下瞄了瞄又前后瞄了瞄嘴角蕴笑的日本鬼子,忽将杜清零拉到一旁窃窃私语。
“他就是最近让老杜唉声叹气、让杜奶奶更暴躁的日本鬼子吗?”社区都在谣传这丫头快被带回日本了,此事当真?
伫立鱼摊外的京极御人,温和有礼地回那个怀疑的回眸一笑。
“应该是吧。”杜清零配合情境地压低声音。“自从小总管出现后,外婆就不让我进门吃饭了,外公这次也没办法将我偷渡进去了,他老人家好哀怨,我也是”
“可怜的孩子,你有何打算?”王爷爷伺机进言:“把小日本鬼子支回日本不就没事?”
“哎呀,不行啦,又不是小总管的错。人家小总管又没进出台湾,也没偷袭台中港,无缘无故的,干嘛遣送他回日本?外婆自己也不检讨检讨,真是”
她的遣词实在不伦不类在外围的京极御人听得一清二楚,不知该哭还是笑。
“杜家丫头,我真不忍心告诉你这件天大的悲剧。”王爷爷很想帮她掩饰,可惜发现时已经太迟。“你那脾气不怎么好的外婆刚才就在咱们身后买九层塔,我可怜的孩子。”
什么!杜清零猛直起身,果然骇见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妇僵步走出市场。
完蛋了她嘴巴怎么这么大啊!啊呕死人了!气人气人!
粲笑着向王爷爷道别,杜清零捏了捏很痒的粉拳,将心情似乎太愉悦的童伴勾出市场。
“小总管,你刚才有看到外婆吗?”
“你没看见杜老夫人?”他诧异反问。
“我没有!”杜清零一脸愤慨,在笑颜加大的京极御人面前挥舞著气颤的小拳头。
“想看杜老夫人走几路就能见著,有必要为这种无聊小事发火吗?”
这家伙耳力好得不像话,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就是被这双顺风耳陷害到大的
杜清零想起就有气地丢开京极御人被她扯红的耳朵,不死心的眼一再扫望冷沉的俊容,企图找出一丁点他偷听的蛛丝马迹。
小总管真没听到她和王爷爷的悄悄话?不到五步的距离骗谁啊这狡猾的家伙铁定是跟她耍花枪
“有话但问无妨,隐忍不像你。”
这装傻也很像回事的欠扁家伙“反正你为何不警告我外婆在那里,凭我们激斗出来的默契,你随便一个跺脚我都能猜出什么意思啊,”愈埋怨愈懊恼,她泄恨地一头撞进他怀里。“你真讨厌,小总管,我不要跟你好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京极御人不准备告诉她,听她护卫自己他很开心。为了嘉奖她明辨事理,他开怀得任她一撞再撞。“麻烦阁下下次讲人小话之前先通知敝人,我好适时提供适当的掩护。”
“京极御人,你一辈子没笑这么大声过!你明明听到了,很不够意思耶,干嘛不出声通知一下!”悔恨不已的人猛拿额头撞那副闷著笑意的胸膛,一路撞回家。“你八成跟外婆八字犯冲了,每次只要有你在,外婆都不理我”
京极御人关门前,瞥见对门的杜奶奶拿垃圾出来,面色不善地瞪他一眼。
他礼貌地向老人家颔首致意,杜奶奶顽固板起的老脸益加难看,理都不理当着他面甩上门。
京极御人阴郁地承认,一开始看见她对台湾这头的用心与适应,他不是滋味,被妒嫉冲昏了头。不乐意她与台湾两老感情太好,怕她因此滞留不归,所以蓄意挟私怨破坏她与她外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祖孙情谊。
甚至不惜恶言伤害她
“知错必改、善莫大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充满涅槃意境的调侃声,从屋子里暖暖地飘出来。“小总管,你若真心悔过,本小姐恩准你进来边吃晚餐边罚站,还可以边看电视哦,快进来省得晚餐凉了,你这家伙又要臭著脸无言抗议这里的小吃难吃,明明很好吃啊”无助地任罪恶感撕扯的心一松,京极御人大笑着合上门。
遇见她,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美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