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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年,约克
潘妮坐在软椅上,她低垂着头,一头金发松松地垂在肩上,那俯首的姿势带着一种天生自然的优雅。
她在读一封信。
这是一封今天早晨才送来的信。今早他们全家人一起到教堂礼拜,等到回来时,管家何太太已经将信送到她房里来。没有人有印象是谁送来这封信。
她经常收到许多从各地方寄来的邮件。因此大多数的人多是来信与她讨论一些专业知识,大多时候她会津津有味地读着那些信件,然后谨慎地回覆。但是没有一封信会像现在这封一样,引起她莫大的兴趣。她很好奇。
信纸与信封都是天空般湛蓝的颜色,字迹相当漂亮,显然是出自于一双受过良好教养的手,字里行间充满着一股深沉而略带压抑的情感,引人遐思的文字就像四月的栀子花香般,萦绕着她的脑海,久久无法散去。
一封神秘的来信。
很短暂的困惑了潘妮一个下午。
不过当她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后,她的困惑就在一声清脆的笑声中消失殆尽了。
四月一日啊。
想必这是个愚人节的玩笑吧。
肯定是的。
不过,究竟是谁会向她开这样的玩笑,她却不太能确定。
克霖?不,克霖目前不在家里,应该不会是他,而且字迹也不像。那么,是凡恩了。但凡恩会开这样的玩笑吗?撇开字迹的问题不说,他的文笔有那样生动吗?看来似乎也不大可能是他,除非他找人代笔,或许就有可能。
好啊,凡恩她就先不拆穿,假装一下好了。
等今天一过,写这封信的人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宣布真相,答案也就揭晓了。
潘妮决定要耐心地等一等。
不过这个想法在隔天马上受到挑战。
没有人承认写了这封信。
而一个礼拜后,同样是星期日早晨。
一封湛蓝色的信静静地躺在潘妮的信篮里,等着她拆开来,将她引进一团蓝紫色的迷雾中
潘妮拆开那封信,读着那优雅的字迹,困惑再度回到她自信美丽的脸庞上。
是谁,写信给她?
而这声称他的笔太羞涩而不能署名的神秘来信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包令她无法释怀的是,当再一次毫无预料地看到信篮里那封带着淡淡栀子花香的信件时,她的心竟然忍不住轻颤了一下,仿佛、仿佛许久以前,她也曾经收过类似这样的信,而那时她的心是无比地期待着
期待!
多奇怪的想法啊。怎么可能会是期待呢?
印象里,她不记得她曾经有过类似这样收到神秘信件的经验。而这样有趣又神秘的事情,如果曾经发生,是绝对不可能会被她所遗忘的。
潘妮读着神秘来信人的第二封信,丝毫没有察觉到内心里,一股期待正在酝酿。
她想知道究竟是谁给她写信。
布莱顿,费克庄园
欧亨利是费克庄园的总管“总管”两个字听起来很有派头,但其实整个庄园里,除了厨娘麦玛丽、园丁老约翰、和照料马厩的鲍伯以外,剩下就只有他一名仆人。其他全被他的主人给遣散了。
费克庄园医经是全英国,除了王室以外,最具有价值的庄园。然而从六年前那一场意外发生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他,欧亨利,庄园的总管,竭尽所能地想维持住庄园的旧日风华。
他定期请人来维护庄园里古老的建筑,敦促老约翰细心照料庄园里美丽的花园,马厩里的马也愈养愈肥,但还是无法阻止这座美丽的庄园日复一日地失去她旺盛的生命力。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死亡逼近了。
他十分清楚,当六年前,他的主人失去脸上最后一抹笑容开始,费克庄园就跟着庄园的主人一起渐渐死去。
不过现在,改变这命运的机会来了。
欧亨利站在书房门前,轻轻叩响那扇实心的大门,然后恭敬地走了进去。“爵爷。”
书房里,站在窗前的男人没有回过头。室外的光线在他脸上形成阴影,教人无法看清他脸上表情。不过任谁都无法忽视他挺拔的身形。唯一遗憾的是,那投射在地板上的长影旁,倒躺着一根手杖。
亨利先将手上的托盘放置在小几上,然后为他的主人将桌前的一张椅子挪到窗前。
男人不发一语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看着他的总管亨利将托盘上的热毛巾取来,为他敷脚。
是的。他跛了一条腿。
每天都得花时间热敷大约半个小时。
而即使能够站立行走,这时时抽痛的腿还是令他感到无比地愤怒,它提醒他,他不是永远无法被击败,他也有脆弱的一环。
谁会料想的到,费雪公爵也会有站不起来的一日?
他看着亨利纯熟地将毛巾浸在热热的葯汁里,扭干,再敷在他的左膝上。如此重复了许多次,就像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他以为亨利替他敷完脚之后就会自动离开书房。
然而,亨利在敷完最后一条热毛巾后,却没有马上离开,像是在等候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翻着一本厚厚诗集的公爵终于抬起头。
“还有什么事?”
亨利看着公爵纠结的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爵爷,听说费小姐回本土了,半个月前的船,从法国”
“砰!”地一声,公爵手中的诗集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紧捉着桌沿,双膝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回英国了是吗?
亨利低垂下眼,悄悄地退了出去,将这消息所带来的震撼留在身后的房间,在公爵的内心里发酵。
费潘妮在离开英国多年后又重新回到约克,在当地引起一场小騒动。
从她回到约克后第一次与家人一起上教堂礼拜起,每天下午,费家的接待厅里都出现了许多不请自来的访客。大多是邻近的居民。
这里是一个典型的乡村,居民多是纯朴的农民。他们对潘妮的法国之行感到十分好奇。
潘妮和母亲一起准备点心亲切地招待这群邻人,并且在他们对她的法国生活透露出向往时,尽量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为他们描述她在法国的生活。
费家没有贵族身分,不过在当地颇受敬重。
潘妮的父亲费锡安是当地教区的牧师,母亲玛莎则是主日学校的教师。
凡恩在军队里已经得到上校的军阶。克霖则是一艘船的船长,曾经在拿破仑战争里取得英国海军的私掠状,不过既然战争已经落幕,那么这一段历史可以暂且不提。目前他人在前往东印度洋的海上,继续他的航海冒险。
而潘妮则有一项密不外宣的秘密每个人都知道费家的儿女受过良好的教育,但除了费家人以外,没有人知道潘妮对科学和天文学方面的知识十分专精。她的姨父安宾瑟正是法国法兰西学院的物理学教授。
当她二十岁时以一篇匿名发表的“宇宙之谜”被伦敦天文学会评选为当季杰出论文时,他们才惊觉到,如果潘妮是个男人,她的成就可能会超越过她的科学家姨父。
不过,不幸的,潘妮不是男人。因此他们只能竭尽所能地保护她不被外面的世界所伤害。
在英国的法律对妇女还谈不上什么保障以前,潘妮最好远离她的姨父,不要再涉足科学。
然而这种出于爱与保护的限制,却阻止不了潘妮对天文的热爱。虽然她无法参加伦敦天文学会固定举办的沙龙,但是她的论文能引起科学界的注意,她已经十分高兴。
然而也是在同一年,她匆匆离开英国,到法国与姨父一家人同住。外界都在猜测潘妮离开英国的原因,但是没有人能从口风严密的费家人嘴里探听到任何有趣的消息。
事隔六年,她回来了。但也过了适婚年龄。或者,她其实早已在海外结过婚?
谁知道?
认识潘妮的人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以费潘妮二十六岁的“高龄”要想在约克附近找到一个愿意娶她的人,可能就只有住在三十哩外那个死了妻子的夏利安先生了。
夏利安先生现年四十二岁,拥有一座丰饶的农场和两个孩子。他的妻子在前年过世后,他便一直想替他的两个儿子找一个继母。
在潘妮回来后,许多人都认为潘妮会是合适的人选。显然夏先生也这么认为。因此在做完礼拜后,夏利安先生便到费家来作客。
在法国的那几年,她的心一直不安稳。总觉得不能留在法国那么久,要回去、要快回去。但是每每在她想听清楚脑中那个催促着她的声音时,却总是无法成功。再加上姨父一家人极力地挽留她,要她安心疗养,她才会留在法国那么久。
六年前,她伤的很重,几乎活不下去。而法国的气候适合休养,所以等她能够旅行时,她便被家人送到姨父家中。
然而决定回来还是正确的。
她一上船,就觉得英国在召唤着她。
于是她回来了,回到她的家。梦中的、期盼的家。
已经是第三个礼拜了,她还常常以为自己仍在法国。然而放眼望去,约克郡熟悉的街道、广大的旷野,都令她觉得安心。
她喝着红茶,与人谈论伦敦多雾的天气、颓废的贵族,以及不公平的立法,她开始找回过去的生活习惯。在自己房里的落地窗前,架起姨父送她的望远镜,在晴朗的夜晚里,寻找天空上发光的星体。
这一切一切、熟悉的一切,莫不代表着六年前那一场事故毕竟没有夺去她太多的东西。她想她应该是完全康复了。
举个例来说,她就还记得眼前这位夏利安先生。
不过六年前他的妻子还安然健在,潘妮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成为夏先生的继任妻子人选。
“强尼和乔瑟都还好吧?”潘妮还记得夏家两个孩子的名字。
夏利安先生正大啖着费太太拿手的苹果派,心想:潘妮的厨艺如果能跟她的美貌成正比的话,那么娶她为妻就更加理想了。可惜大家都知道潘妮小姐的厨艺比她的脑袋更糟。她的脑袋里只有诗、哲学和科学那种不实际的东西,完全缺乏照料一个家庭的基本能力,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嫁不出去了。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费潘妮可说是整个约克郡里最美丽的女孩,六年前是如此,六年后依然还是如此,这令他愿意牺牲自己未来生活上的安适,娶她为妻。
吞下最后一口派,再喝了一口茶后,夏利安先生才开口说:“他们两个都很好。强尼以后会继承我的土地和事业,乔瑟对马匹很有一套,我想他以后会是一个很好的马术训练师,我打算让他去为贵族工作。”
可是如果没记错的话,强屁今年才十二岁,而乔瑟年纪更小。需要这么早就决定他们以后一生的事业吗?次子难道真连一点东西都无法继承?她还以为这种继承制度只有贵族们才会如此呢。
眼角悄悄飘向从侧门走进来的何太太。
潘妮眼睛一亮,但很巧妙地掩饰住。
一直等到夏利安先生终于决定离开,并邀潘妮改天一起骑马野餐,潘妮以尚未从旅途的疲倦里恢复为理由婉拒,他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依然表现出该有的绅士风度,礼貌告辞后,潘妮才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针黹丢进篮里,调皮地跳了起来,引起费太太的侧目。
但是玛莎太爱女儿,没有办法责备她。
潘妮马上走向何太太,低声问:“有我的信吗?”
何太太看着她的潘妮小姐,仿佛在交换什么秘密似的道:“已经放在书桌上了。”
潘妮马上跑回房里,果然在她的桌上,看到那封湛蓝色的信。
第三封。
湛蓝色信纸,同色封缄,栀子花香。在在说明了这些信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她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打开它
亲爱的费小姐:或者您能准许我唤您的芳名?您是如此地慈悲,我假设您同意我低吟您如诗般美丽的名。我的女士,潘妮。
在前一封信里,我曾提到我不应该再继续用这种方式来打搅您,然而时隔一周,我却依然无法控制住内心深处的渴望在纸上相遇,与您。
您机智聪慧的倩影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无法思想、无法思考,只能一再回味那一次我们短暂的相会。我还记得您美丽的秀发在阳光下是多么地耀眼,而您的双眸则许是夜里的星星掉进旅人最美的梦里。也掉进我的梦中。
我的笔,您知道的,一向顽劣,如今它又犯了毛病,令我无法写出比您的声音更美妙的词句。
潘妮,我亲爱的女士。我失眠了,是的,为了您
您想我能在这个失眠的夜里读完手中的诗集吗?
我想我不能,因为当我读着那美丽的诗句时,我眼里始终挥不去那日您动人的回眸。
您真诚的朋友
潘妮要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将这封美丽又迷人的信读完。而读完后,她又一次接着一次地吞噬着信纸上的一字一句,仿佛想将那优雅乃劲的字加印在心底,永志不忘
她想,任谁收到这么迷人的信,必然是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吧。
这神秘的来信人啊,如果他是想令她印象深刻,那么他是彻底地成功了。
只是,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从连续这三个礼拜以来所收到的信件里,潘妮可以知道,这个人认识她,而且见过她。
否则他绝对形容不出来她的外貌。他不会知道她有一头金发、一双闪烁着琥珀色光芒的眼眸,白皙的皮肤,以及娇小却窈窕的身段。
所以她肯定他见过她,问题是,潘妮不确定她是否见过这个人。因为他对他自己透露的很少。从他信中,她只知道他住在一个有着美丽花园的庄园里,春天时,花园绽放着芬芳的栀子花,而花园就在他的书房外。他还喜欢济慈这个年轻诗人的诗
另外他应该还有一双跟信纸一样,恍如天空般湛蓝的眸
等等。
潘妮双眼突然睁大地瞪着手上湛蓝色的信纸。
在脑海深处,一双如同晴空般的眸色自记忆里浮现出来。
她屏息住。然而脑海深处的那双眼眸却消失的如同出现时一般突然,任凭潘妮再如何努力挖掘,都无法再唤起那份遥远的记忆。
直到她的胸腔传来疼痛的感觉,她才惊醒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低头看向手中的信。
眼前仍然一片空白。
潘妮茫茫地在桌前坐下。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雪白的常用信纸,然后拿起笔,沾了墨水后在纸上写下:亲爱的不具名先生
又是一个震惊!潘妮瞪着自己在纸上写下的寥寥数字,纳闷自己怎么会如此肯定写信给她的,是一个男人呢?她怎么能确定?
不,她是确定的。她确定来信者是一个男人,但是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确定?
瞪着桌上雪白的信纸,潘妮不禁哑然失笑。
在连来信者的身分都还不确定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办法回信给他,以解心中的疑惑呀。
亲爱的不具名先生,你,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