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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记得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我都待在医院里,只有很累很累的时候才回到家,摊下来便睡。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睡着过,只时时刻刻感到深深的绝望。像杰生还留在画室里那幅悚怖的画。
我没回朵夏那边,窝在以前的家,睡在乱七八糟的画室里,一种空洞感觉在四周盘桓不去。
我觉得我像是一具倒在暗巷里的尸体,等着发臭,等着腐朽,且没有被发现的希望。在不见光的世界里,只有过去的回忆不断地在侵蚀着残存的意识。
直到我想到,我需要钱。
杰生庞大的医葯费
我从泥泞里爬了起来,想着钱。
我找到几支笔,想到只要我还能画
啊,是的,我必须要画。
我调着颜料,在画凳上坐下来。一股力量支撑着我,让我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留下痕迹。
我连续画了一天一夜,直到再也撑不下去,凳子翻倒,我倒了下去,手中的血红颜料泼开来,沾满我一身。
**
“苏西,你站得起来吗?”
我仰躺在地上,呆滞地看着俯在我上方的脸。
他叫我站起来。但是我做不到。
一再站起来又一再被打倒,令我既挫折又沮丧,我好累。
我不想再站起来。
穆特兰试着把我从脏污的地板上搀扶起来,但他一碰到我,我就开始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的尖叫,用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甩开他。
他谨慎地缩回手。“别紧张,我只是想帮你。”
“不要管我”我眼睛干涩地说。
“苏西”
“我说,不要管我!”我别开脸去,只恨没办法塞起耳朵。
于是他沉默了,我不确定过了多久,才又听见他一句话:“你并不是这个世上最绝望的人,快点站起来,把睑洗一洗,你这几天不见踪影,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担心吗?”
“我我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
“为什么要这么傻?”他的话像他的影子笼罩在我头睑上。“自己一个人也要想办法好好活着呀。更何况你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起码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要当作没看见是不是?”
“我”
“朵夏关心你。”
“”“杰克关心你。”
“”“一民、维、小季也同样关心你。而他们之所以关心,是因为他们喜欢你,把你当朋友。”
“我我不想要同情”
“目前,我只看到一个自艾自怜的你,没看见有谁同情谁。”
“你同情我。”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向只同情那些想要站起来却站不起来的人,但是你双腿健全,你可以站得起来的,不是吗?”
我心力俱疲地大吼一声:“不!”
他在逼我。逼我面对等在前方的那么多的磨难。
我不是教徒,不是殉难的朝圣者,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啊。
我有我的极限,我有我的脆弱,我跌倒会痛,会想哭,遇见克服不了的困难会感到绝望。
深深切切的绝望。
不要叫我站起来,不要逼我,不要这么残忍。
“唉”他长叹一声,庞大的身躯在我身边矮坐下来。
“我好累”
他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覆住我双眼。
我低声哭泣起来,热烫烫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涌出。而情绪益发失控,低泣转成嚎啕。
哭过以俊,我知道自己应该要站起来,但是我还不够坚强,我站不稳脚步。
我等着穆特兰终于对我厌烦、离开我,但是他只是无言地把我背在背上,像是决意要承担的重负。
他不肯丢开我。
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挣扎,只好由他摆布。
我哭过的嗓子变得沙哑。“你不必这么做。”
“我是不必。”夜色里,他背着我走在马路上,气息略为粗重,看来我并不是一个那么轻松就能够被承担起来的责任。“如果你要拒绝我的协助,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自己站起来走。你说我多事也好,固执也好,我会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突然停下脚步,仰起头从四十五度仰角看着天空。“看不见猎户星座。”
“呃?”我跟着抬起脸在黑暗的天空中盲目地寻找。
“不是时间不对,就是环境不对。”他没有回过头来。“你有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像是经过天文橱窗,看到一款很想要的望远镜,但是身上没有钱,等你好不容易存到足够的数目,兴匆匆带着存钱筒到那家店时,结果想要的那款望远镜已经在五分钟前被别人买走了。”
我看着他的发旋,觉得自己被卷入一个谜的漩涡。
有那么一瞬问,我暂时脱离自怨自艾的情绪,被转吸进他的思绪里、不由自主体会他的感觉和情绪。
“穆特兰,你是不是常常失去心爱的东西?”
我感觉到他的肩膀僵了僵。我说对了。
“没有。”他说:“我没有常常失去,通常我只是得不到”
人?事?物?
他没说。但我总算对他多了几分认识。
这个男人在追寻着填补生命空隙的满足感,同时却也在失去。
在得不到的情况下失去,令他拥有的比一般人还要少上一倍,所以他的眼神总是揉和着盼望与等待失望,只因为失望已是期望过后的必然。
我从未见过如此忧伤的眼睛。
相较之下我简直像是被刀割出一道小伤口的人在向一个断手断腿的伤患喊痛。怎么办呢,哭是不哭?
“放我下来,我应该可以自己走。”我在他耳边说。
他顿住脚步。“你确定?”
“我应该可以。”
于是他缓缓松开我,我沿着他强壮的背脊滑到地上,双脚碰着地。
应该是可以站得住的。但我脚一沾地,他一放开,我便软倒在地上。
他随及蹲跪在我身边。“怎么样?”
“不是心理因素。”我虚弱一笑。“我忘记我有几餐没吃饭了”
他露出一笑。伸出手将我背回他背上。
将睑埋在他背上时,我忍不住闷笑一声:“很驴,这世界。”
“向来是如此的。”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地说。
但是我却要到今月今日、此时此刻才发现,太多时候,生命里存在着人无法控制的因素。
比如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事。
真正天时、地利、人和都走到正确位置上的,大概跟哈雷彗星一样,七十六年才出现一回,短命点的人可能一生都碰不到一次。
“怎么办呢?”难道就此放纵一切,堕落下去?
他轻声说:“不怎么办,接受生命里的不美好,等待明天来临。”
我笑着笑着,伏在他肩上,一边笑一边淌出了泪。
**
现实是如此的。
人还活着,日子就得想办法过下去。
我回到酒馆,正式在蓝色月亮工作。大多时间我跟在杰克身边见习,很忙的时候也帮忙其他人。
我的遭遇,没有人多问一句会触动我伤口的话。
见到我回来的那一日,大伙只说:“你回来啦,没事就好。”像是问候多年不见的老友,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我十分感激。
在这里待久了,我才明白,这里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
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正因为如此,人们互相安慰,每一个关切的眼神所透露的都是心照不宣的温柔。
当然如果你不想说,也没有人会逼迫;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倾听,那么蓝色月亮里的人就是最佳听众。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原来有一个避难所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伤心时可以在这里舔舐伤口,等找回力量后重新再出发。
当我剪去及肩长发,换了个俐落方便的发型时,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接着便了解地对我点点头。
每个人都在以为没有别人注意到的时候,偷偷轻拍我的肩,对我说:“加油!”
苏西,加油。
我感动得想哭,只好拼命忍住。
是的,我要加油。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也负我该负的责任。
我是杰生唯一的家人,我要照顾他,期望他有一天能醒过来。
**
一段日子以后,某天,朵夏问我:“苏西,你本来已经打算离婚了是吧?”她说她看见了我那张空白的离婚协议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丈夫没变成植物人,你会不会离婚?”
那日我从户政事务所拿回离婚协议书之时,确实已经考虑清楚。
是,我本来是打算要离婚的。
杰生太伤我的心。
然而此刻回想起来,那些风暴般的日子却仿佛已经离我好远好远了。
现在我晚上工作,白天则常往医院跑,除了跟杰生说话、唤他醒来外,也经常替他翻身、按摩肌肉。
陷入沉睡的他看起来无辜又无助,我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他。只要他一日不醒来,我的生命便将永远与他缚在一起。
我等于失去自由,但我却无法恨他或怨怼。
决定要离婚的那时候,我仍迟迟没有行动,那是因为
“我仍记得过去的那些美好。”我告诉朵夏。“我们曾经相爱过。”
“即使他对你暴力相向?”她似乎特别关心我的婚姻状态。
有一度,我以为我无法和别人谈论我婚姻中的暴力所带来的阴影,因为当我自己都无法面对这件事时,我又如何能够跟另一个人谈?
然而当朵夏问我时,我才讶然惊觉,我已经不再那么介意这件事。甚至我可以跟她谈一谈。
如果我能够和别人谈论这件事,那么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往后的日子中将阴影除去呢?就像我一刀剪去我的发时那样的痛快?
“是的,即使在他殴打我,甚至害我流产,我十分怕他的时候,我的内心有一部份仍然记忆着过去的美好。”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抹灭的,属于我的记忆。
耸耸肩,我试着咧了个笑。“或许那正是我没有离开他的原因。”
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无法离开,而现在则更是不能离开了。我不能在杰生需要我的时候一走了之。
朵夏怔怔地看着我。“苏西,你实在很傻。”顿了顿,她说:“一个傻得很值得人爱的傻瓜,呜”说着说着,竟捣着脸哭了。
“朵夏?”
“不公平。”她抽噎着。“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我不知所措。“哭什么呀,小丫头?”什么事情不公平?
朵夏哭红了眼睛。“那样的话,老板他太可怜了。”
我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消化那句话。“穆特兰可怜,为什么?”
朵夏吸着鼻子,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讲的话,她惊大眼。“不知道啦,你自己问他。”急忙跑开,也不管自己布下的地雷还没拆除干净。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动,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包可怕的是,我怕朵夏那个地雷就埋在我的心窝。
我甚至也不确定我有没有勇气去问穆特兰为什么可怜的真正原因?
他是一个有秘密的男人。
这种男人很难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