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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大白。山碧面色凝肃。他测定了风向,站在阵式之外,以竹枝为笔,沙丘为纸,画出了无数幅的八门盘。众人都在等候他的号令,但是山碧却眉宇深锁,望着阵式不发一言。
时近已时,山碧忽见风势转由东北而来,阵内也起了变化。他心知时候已到,一声令下,命众人跟随他,策马冲入阵中。
杨柳陌立于战事之外,只见马匹扬起尘沙,转眼遮盖了骆山的天空。
昨日洗尘寰的暗访仍让她心神不宁。两庄压境,他却神色泰然,眉宇之间充满不在乎,言谈间尽是自负之情。
她虽知晓他的脾性,却还是不安。毕竟,此役关系重大,一个不妥,赔上的代价都不是她所愿意估算。
而今晨的山碧比往日都沉默,大概也是推敲着破阵之法吧临出发前,她亲手为他披上了披风“你要小心。”她认真道,满心关怀只化为一句短短的叮咛。
乍闻言,他似乎有一瞬的失神,在她要动手前,他伸手为自己的披风系上绳结,望了她一眼,尔后淡淡一笑。“我会回来。”
他的话虽轻,却安抚了她惶惶的心。她忽然察觉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就一直都很信任他
杨柳陌看着洗华庄的方向,心中默祷。但愿一切顺利啊“你很担心他?”陡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讶异回身,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到她身后,柳陌一楞,才察觉自己方才竟如此大意,连身边动静都忽略了。
是因为担心他?云雾缭绕的心底彷佛被戳破了什么,望着轮椅上的男子片刻,柳陌恭顺地垂下脸。“女儿在想这一趟的成败。”
“寒山碧的表现出乎我的估计,不过”杨允朝眼光在柳陌脸上徘徊。“他是个心无城府的人,对这样的人,你更该小心。”
柳陌抬起头,想再问问父亲提起丈夫的用意,却见他已转头望向骆山。
在寒山碧的带领下,白杨、寒玉大军连破数阵,节节逼近洗华庄防线。
一行人穿越浓雾,策马立定。当阳光照得白雾散尽,众人才发现自己原来身处骆山山腰。而此地地势险峻,时有碎石自山上滚落。
当寒山碧正评估情况,欲再往上朝洗华庄本营进逼时,却突然听见山上传来笑声。一抬头,只见一人负手独立,再定睛,竟是洗华庄主洗尘寰。
“寒山碧,想不到你也有几番本事,竟能破了我的金铃八卦阵。这场战役真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了。”他低沉的嗓音自山上传来,饱含笑意。
寒山碧闻言冷冷一笑,朗声道:“洗庄主摆下的奇门遁甲巧妙玲珑,山碧苦思多时方能一破,实也从中学得不少。”
“洗尘寰,今日我们杨、寒大军便要踏平你的洗华庄,相信你会觉得更有趣!”杨家老大笑道:“妹婿,我们就不用与他客气了。”
洗尘寰嗤笑一声,那声“妹婿”万分剌耳。他看着寒山碧,眼中冷光清冽。
“我已在此恭候多时,有本事你们自己上来。”
山碧望着眼前情况地形崎岖不平;虽然洗华庄近在眼前,但之间这一段路马儿却难以上行。他想起白杨、寒玉两方探子都给过的消息:要上洗华庄,需由后山
“你用不着虚张声势!”尚不及做出决定,杨家老二便已领着队伍往山后而去。他连忙跟上,果然洗尘寰派了不少兵力驻守,看来这的确是上洗华庄的要道
后山雨水湿润,不同于方才嶙峋山石,竟是整片开满黄花的草原。
一路上刀剑声在花丛之间此起彼落。洗华庄人马以死相拼,但他们仗着人数众多,过关斩将,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然而愈来愈浓厚的香气却让寒山碧心头一凛!
原以为环绕周身的气味是遍地黄花所致,心中却愈来愈觉不对劲。他从小病弱,草葯于他并不陌生;而他亦有印象,某些草葯加以提炼便能取人性命
他蓦然想起霜山奇毒“黄花川”一种不知觉便沁人心脾使人麻痹的毒
寒山碧心一惊,忽地抬头,见山顶紫影一闪。
“不好!有人施毒!各位兄弟,快护住心脉!”这定是洗尘寰的局!寒山碧在漫天厮杀声中喊道,同时策马回头。大伙儿一楞,耳语纷纷。
洗尘寰见状,内心讶异计谋竟会提早被揭穿,他一声令下,埋伏的兵马倾巢而出,非要把来袭敌军一举成擒不可。
瞬间杀气遮天。
。。
洗华庄前,血舌恣意。
洗华庄以奇毒占了优势,山碧虽洞烛机先,可江湖毕竟是个搏命的地方,在刀剑交锋的当口,纵然要逃,也要看人家肯不肯放过既然横竖是死,便有人宁可在死前以命搏命,因此没有一方是真正讨得了好。
山碧及时喊出的话发挥了作用,起码让两庄功夫不弱的弟子能够活着回来。
这一战之后,无论是三大庄的哪一方,都需要一段时日的喘息。争战风波,如果能以此告终也未尝不好。山碧策马压在大队的最后,混乱地思索着,更别说他心中还搁着一件无法对人言的隐密,令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着两庄的弟子由原本去时的意气风发,到如今负伤颓然,他感到不忍,暂时将其余的记挂拋出脑外,只求护送弟子回山庄的路上能够一路平安。
柳陌也把马车让了出来,给受伤的弟子乘坐,与山碧共乘一骑。
两人望着这残破的队伍幽幽回程,各自衷肠,良久俱是无言。
徒留马蹄杂沓,高悬的曝日持续着它的余威。
众人回到寒玉庄,安顿了受伤的弟兄。身心俱疲的寒江月,却必须面对陶飞光所回报的另一桩要事。
两人旋即进入议事堂之中,密谈一段时间之后出来的寒江月,神色更见凝重。
“大姐,发生了什么事?”
山碧与柳陌关切所谓的要事,都在堂外守候,一见寒江月便迎了上前。
寒江月眼神犹疑,先是看了柳陌,而后声音冰冷,对山碧说:“我要到地牢去见一个人,你们也一起来。”
然后便跟陶飞光两人径自走往地牢方向。山碧见状,马上带同柳陌跟上。
柳陌跟在山碧身边,由花园中的一处石门进入地牢,心中却隐带不安。
之前寒江月从来不曾主动让她参与庄中之事,这一次,却丝毫不避讳她这个“白杨庄”的人,她不以为是寒江月改变了对她的猜疑。这么看来,寒江月说不定是想要试探她什么
石阶两旁的油灯逐一亮起,信道转折之后,便是空间狭窄的地牢。
这儿湿气极重,柳陌一踏进,便禁不住地觉得喉中欲呕。山碧见了,蹙起眉来。
“你身体不舒服?还是我先扶你回去吧”
柳陌勉力一笑,对山碧摇头。“我不要紧。”
她也想看看,寒江月到底想要拿什么来试探她自从知道陶飞光留守寒玉庄,她一直无法遏下心中的担忧,也该做个证实与了断。
只见铁栅之后的角落,光线幽微,隐隐有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看似身形孱弱。
见有人进入地牢,那人侧仰起脸孔,眼角余光淡淡扫过四人,而后发出一声轻嗤,又低下头去。
是十三弟!
柳陌心头震颤。她没料到,这件事,父亲会让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十三弟前来。但她终究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还会放任自己、在赵劲廷面前泄露剧烈心跳声的少女。她不动声色,安静在一旁做她不问事的少主夫人。
“这个人是”山碧问道。
“你们去洗华庄的这几日,他闯进寒玉庄,被我所擒。”陶飞光淡淡说道“但是这少年口风很紧,无论如何刑求,都不肯吐露他的来历。”
山碧跨近一步,虽然视线昏暗,但还是隐隐可见眼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这样的年纪竟有能力独闯寒玉庄,并如此倔傲硬骨,究竟是谁主使?
“从他身上有没有搜出什么?”寒山碧问道。
“一无所获。”陶飞光答。
“哦?”那他是尚未得手了?或是找的东西不是某件物品寒山碧沉吟,这样沉默的囚犯向来最为棘手,而若答案是后者恐怕他们也只能做出一个处理。
“我再问你一次,是谁让你来的?”寒江月对着少年冷声问,同时不动声色注意身旁的弟妹。
少年来探的时机太过巧合,寒玉、白杨联合出兵的日子只有两家知道,虽然此事也可能是第三个组织所为,但她却不能排除是杨家。
只见柳陌双眼同样迷惑,胸口没有起伏,一点也没有她料想的心虚。
“你若不说,就只能一直待在这儿。”见少年恍若末闻,寒江月续道:“这几天下来,你也应该明白刑具不是好受的,我就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寒江月的话让柳陌暗自心惊。她状似不经意的抬眼,看着地牢角落的少年。她与十三弟虽然近年交集已少,各做爹吩咐的事,但幼年仍有一段时间是颇亲近的玩伴
如今他脸上手上伤痕累累,衣服上尽是斑斑血迹爹居然让他来?
“你还这么年轻,如此倔强会害了自己。”寒山碧温言劝道。他佩服眼前的少年,却也因为如此不能饶了他。“说吧。你若说了,或许还有机会回去见家人。”
少年冷笑一声,依然缄默。他低垂的头不望向眼前任何人,彷佛他们不存在。
见状,寒山碧叹口气。“好吧,我再给你一天好好想想,希望到时你会愿意告诉我。”转向众人。“大姐,我想大家都倦了,这件事不如等明天再说吧。”
“也好。”知道一时半刻问不出什么,疲惫的寒江月也只好同意。“弟妹人不舒服,想必是这一趟下来累坏了,今天就先好好休息。”
看着杨柳陌的反应平静,她暂且排除了她参与其中的嫌疑。
柳陌亦松了口气。地牢湿冷,而乍见至亲被俘的激动更让她的胃隐隐翻腾,若再待下去,她快要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爹的交代
然而就在他们正转身离去之际,背后传来少年微弱但清楚的声音。
“我是鸳鸯。”
没想到少年突然愿意开口,众人惊讶地回头,正想再问清楚
“啊!”柳陌一声惊呼,只见少年唇角溢出一道血迹,看得她脸色不由得惨白。
陶飞光一个箭步,打开了地牢门锁,原低坐的少年才说完话,竟已瘫软至地上,纤弱的躯体了无生气。
陶飞光察看之后面色凝重。
“他服毒,死了。”他说道:“毒葯藏在牙里,应该是方才便咬破了。”
他的宣判,几乎要让柳陌止住呼吸。
“既然要死,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寒江月凝思。“鸳鸯?我没有听过这样一个人”
“不管如何,他应该没能带出任何机密。”陶飞光放不少年尸首,抚下他眼帘。“能培养出这样的死亡,该组织不可小觑。既然冲寒玉庄来,便要万般提防。”
寒山碧不语。鸳鸯?此事太过意外诡谲,少年原是死硬脾气,却突然自尽,他是害怕继续受刑,还是
他能想出数种可能,却都没有额外可以支持想法成立的证据。
大家各有所思,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杨柳陌隐于黑暗的轻颤,眼神里的哀伤。
。。
名叫鸳鸯的少年被草草安葬,算是为此事划下句点。
而她的哀伤为了父亲的伟业,则是不被允许的奢望。她甚至不敢多深思: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却真正失去了家人,原本的理由是否还冠冕堂皇?
她手按石桌,收敛眼睫以及自己一瞬问的不确定。
连十三弟都为了任务慷慨就义,她怎么能够怀疑肩上职责的必要性?
她心绪一横,由亭子里的石椅上站起,只是没想到这么一站起、又感到眼前一片郁黑,目眩头晕,差点跌坐地上。
柳陌暗暗心惊。自己的身体何时衰弱成这样了?
丫环连忙过来搀扶她。这已不是自洗华庄回来之后头一次发生了。丫环面露担忧,帮着出主意,要柳陌将这事告诉山碧。
“这”他的名字,无疑是压在她心头的另一颗重石。
洗华庄一行归来,隐约在他们夫妻之间投下了变量,连她自己也摸不清原由。
山碧明显变得少言,与平日的浓情蜜意相较起来,她的察觉格外尖锐。她因为十三弟的死而落落寡欢,是有几天不主动找山碧说话,但是当她渐渐平复之后,原本应该如胶似漆的丈夫却不见了踪影。
她心中疑窦,猜想或许是自己最近的冷淡让他不舒服了。
既然是这样,那么她就去赔个不是,再说几句好听话哄他
她顺从丫环的提议,踱步到山碧的书斋。声音惊动了屋内,门后便传来山碧的声音“是谁?”
柳陌勒唇巧笑,推门进去。
“啊柳陌。”山碧脸上略见讶异,但很快沉着下来。“找我有事吗?”
听见这语气,柳陌便知道山碧仍有不快,她以退为进,将声音放软“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
“这自然不是。”山碧招呼她在书斋中的软椅上坐下,扯颜一笑,又寻思道:“我听厨子说,你近日来的胃口不太好?”
看来他还是会在乎她的事情柳陌不自觉地泛起笑意。“只是闻到腥味就吃不下。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自己。”
“嗯。”山碧应声,便又埋入案牍劳形之中。
他的微笑不曾真正消失,却让她觉得距他何等遥远。
柳陌心头暗惊,笑着试图打破僵局“你心中有事?我们既然已经是夫妻了,你心中的忧愁,理当说出来,就算我不能替你排解,也能分担你的压力。”
他听见这话,手中正执的笔管不由得一顿。迟疑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运笔,将正在写的字补完,然后把笔搁在砚池之上。
山碧抬头,望向他本该呵护周全、视如珍宝的妻子。眸光一黯。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柳陌轻咦一声,而后微笑等待山碧的问句。他谨慎的语气的确令她隐隐不安,但她知道不能够自己乱了阵脚。
“之前我说过,如果你跟洗庄主有情分,我会成全你们。你还记得吗?”
“嗯。但是这件事是子虚乌有”
打断柳陌的说词,山碧的神情依然凝肃。“现在我想再让你重新做一次选择,你可以诚实地评估我与洗庄主在你心中的份量。我不会怪你。”
柳陌不解所以。她在新婚夜解释过洗尘寰的事情之后,山碧便再也不曾问起。现在他重提旧事,而且还这样谨慎,该不会是有旁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吧?
她心一定,微笑道:“你说这是什么傻话,我既然做了你的妻子,就是一心向着你。更别说什么评估份量了,他根本就不在我心上,又何来的份量?”
“是吗?”他正直的眼神望向她,语气却冷了三分。“那我就放心了。”
柳陌清楚地看见,山碧在她的保证之后确实是笑了,但是,他的笑靥却成为她心头的阴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说错了什么吗?她焦灼地一遍又一遍回想这一日两人的对话,却找不到真正令一切美好假象在顷刻破碎的关键。
推开午膳,她不由得又心烦意乱起来。近日她不舒服,丫环便为她送饭到房里。只是她仍没有胃口,常勉强吃了几口又叫她们端回去。
有时她看着丫环收拾桌面的身影,不由得回想新婚那段日子,自己也曾经有一天不适,那日丈夫亲手将晚膳端进房里,温言软语哄她吃
心湖里似乎有一方扁舟,浮载着这股无法言明的情绪。叫什么呢?像是、像是少女时候读诗曾有的悸动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她想念那时候的山碧。
她想念他宠溺的眼神,她想念他拥抱的温度,她想念他言语的温柔。
她想念他。
她感到烦躁。那个拥有温暖笑意的男子,曾几何时已能牵动她的思潮?她没有“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嗔怨,却也不知该如何主动接近,让他再展欢颜。
颦眉起身,种种摸不着头绪的事让她有些气恼。最近真是连情绪也不稳定了,有时一些任性的想法连自己事后想来都汗颜呢柳陌正想叫丫环来收走午膳盘碟,猛地,传来的饭菜香却又让她一阵反胃,扶着桌子呕吐起来。
漫延开来的通体不适让她狼狈地伏靠在木桌旁,大口喘着气想让身体好过一些。然而,在极度不舒服的瞬间,忽然某个想法袭上心头
她倒抽一口气,难道
这阵子谋议、合攻洗华庄,接着审密探、十三弟自尽,加上山碧的态度,一连串的烦扰事让她消沉好几天,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
她原以为是情绪低沉的关系,然而想起最近频频的晕眩呕吐,还有,她的月信,迟了不知几日了
心跳顿时快了起来,想起她与他之间的亲密,柳陌霎时红了脸。
若是真的能够让他开心吧?她忐忑地想着。欣喜的想法却也同时和白杨庄付予的责任交织成矛盾的情绪。
那天下午,她拦下一位到庄里为师兄翟拼病的大夫,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按着自己的心口,彷佛这样就能平稳下狂跳的心。柳陌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与丈夫分享。
不在书房她的脚步匆匆到了他平日练武的场地,只见阳光下青年一人练剑,但在柳陌看来,却觉得他连舞剑的招式也较往常多了几分悲郁。
她沉着下来。在他听见消息后便会开心的她想着,出口唤道:“山碧!”
青年一个旋身,微微汗湿的脸孔在见到她后覆上些许讶然。
“你”他收住势,站在原地望着树下的妻子。自从上回与她提起洗尘寰后,除了日常见面需讲到极少的对话,他们便再无交集,她也不再主动来见他。
他分不清自己心底的滋味,尝试对她淡然,却只使自己更加疲惫。
他告诉自己应该相信她,但那一夜虽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亲见的记忆却太鲜明,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在她面前镇定不露痕迹。
或许,连全部力气都不足够。
她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呢他漠然将剑收进剑匣,掩饰心慌。“你有事找我?”
“我”对着他的冷颜,她的话不知从何启齿,而要说的本也就不好开口。柳陌迟疑一下,走向他,娇巧一笑。“我在室内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嗯。”他点点头,又是一阵沉默。她闷得慌,只是这样。自己还想听见什么答案?“那”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对,他想回书房,话语却被她打断。
“山碧!”她忽尔开口,有些局促“我、我在方才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何师兄那一岁大的小娃儿咧着子谠我笑,那模样儿,真惹人疼”
“嗯。”柳陌忽然提起这事让他感到莫名,山碧一怔。“何师兄那儿子古灵精怪的,可讨人喜欢了。”想起那好动的娃娃,山碧脸庞也不由得柔和。
“是啊,大家都开玩笑说,他是专程投胎到寒玉庄当得力助手的呢。”见他神色似乎有所缓和,柳陌心中一甜。“我见你抱过他,你是喜欢孩子的吧?”
“啊?”
“你说”脸颊微红“我们的孩子一定能和他处得很好吧?”
一个无声的抽气,他的喉头紧了紧。“你、你说什么?”
他是真没听清楚吗?她的脸更热了。“我方才看过王大夫,他说,”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没见着丈夫紧张复杂的神情。“他说,我们即将有个孩子了。”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等着丈夫惊喜的响应。他该会多么宠爱他们的孩子呢?她不住要幻想一个眉目与他相似的男孩,有着他的俊俏,他的温柔
山碧发着楞,心思百转千折。如果是在去洗华庄攻打之前,他一定会很开心地跟他的妻子一起迎接新生命加入他们的生活。但是,今时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他心中一凉。既然对她的忠贞起了疑心,更残忍的揣测便在下一瞬间将他的仁慈吞噬,令他心慌于自己心态的丑陋。他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柳陌一眼。
“既然你有了身孕,那么晚点我会吩咐下人熬些补身的葯汤送到你房里”
他甚至不愿意注视她,给她一个笑容,说话凉漠得像是他跟这个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柳陌原本的雀跃在一瞬间全倾泄在地,碎成无人理会的琉璃。
“你不喜欢孩子吗?”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还能够笑着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地提起这话。
山碧不再答话。她像是一个丑角一样演着笨拙的独脚戏。
她挫败地想要赶紧逃离这个令她觉得自取其辱的地方,却看见他方才搁在一旁栏杆上的剑匣。盒盖半掩,里面折射着珠玉光芒的剑柄,分明是她当年致赠的名器。
“你、你还留着它”死灰的心情又有一瞬的灼烧热烈,直到他冰冷的字眼再度将她击溃。
“我只是正要把它送到仓储去,所以才拿出来的。”他抢白道,阻绝了柳陌的其它想象,然后才又回复原本的冷漠。“既然是季札有双,我想也没有继续把它摆在书房的作用。”
他轻描淡写,出口之言却在柳陌心中激起波澜。
他知道了柳陌眉头微皱,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他。她还以为,山碧是个爱笛胜过剑的人。尽管他也会用剑,却不会对剑的掌故轶闻感兴趣,理当不会理会廷陵剑的真伪。再说,白杨庄中真延陵,已经束诸高阁多年不曾见光,他如果真的对剑没有研究,怎么可能知道的?
当初赠剑,她承认自己心怀不轨。
因为延陵剑引起各方觊觎,她以赠剑之举转移有心夺剑者的目标,使白杨庄跳出这场争端,不再受到夺剑者的打搅;表面上也算是对寒玉庄二公子的一种示好,对当时两庄的角力稍事缓冲,让声势已经开始显现颓势的白杨庄可以得到喘息。
三年之前,她从未想到会有嫁作寒家妇、再见到这柄伪延陵的一日,自然也不曾料到会因为廷陵是假而面临山碧的指责。而自己竟然在乎起他的指责。
不过,此刻再计较山碧是如何知道已经无济于事。而她也没有丝毫的立场可以去苛责他。因为她既是赠了一柄伪延陵,当时致赠的心情,也是机关算尽,谈下上什么结交的真诚。
而与当年虚伪的自己相比,此刻想要借着流着两人共同血液的孩子,来讨他欢心,但另一方面也无法摒除白杨庄内应身分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无地自容,找不到自己真正必须适从的对象。
柳陌勉力微笑,维持住最起码的笑容。
“既然这剑已失去它存在的名义,不如你把它交给我,让铁匠把它融了。说不定,同一块铁再铸出的剑骨,不需要依附在季札的名下,能够更见光采。”
她盯着他说出这句话,是负气,也是赌注。
听见她的话,山碧冰冷的眸中似乎闪过一丝不稳,但柳陌尚来不及分辨,他便已转过身去。
连自己,他也不愿意再面对了吗?她的目光缠着他的背影。而沉默,在胶着的空气里,像在侵蚀着什么。
许久,当杨柳陌忍不住要掉头离去之际,他终于淡淡吐露二字。
“也好。”
他的言语轻软,却让杨柳陌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扬起微笑。
也好?
是自己太有自信,竟选择赌一场不会赢的局。
然而,她,白杨庄的三小姐,纵使丈夫的眼中再看不见自己,她也不能因此而有失风仪。
证实了自己之前的感觉,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态度,杨柳陌高高昂起头,维持语气稳定持平:“很好。我会找人来拿。”
说罢,她步履轻移,一如往常姗姗而去。
看不见身后男子回头凝望她的眼神。
。。
第二次打开胭脂盒,杨柳陌端坐镜前。
望着镜中女子,她忽尔觉得陌生。曾几何时,自己竟如此苍白?
强忍着胃中不适,她轻笑一声,缓缓抬起手,画双眉似飞燕,点绛唇如枫红。
是怎么说的?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丈夫的情诗仍软腻在眼前,原以为不想不看关于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在乎,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就如同方才的赌注下得离谱,分明没有胜算,却非得让自己一败涂地,没有转圜。
在他面前拼命忍住的眼泪,悄悄地淌过脸颊,湿了红妆。
怀着恨意嫁入寒家,却意外发现丈夫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强取豪夺。然而纵使对他改观,在一次又一次的惊喜与柔情中,她却仍自信地以为是她俘虏了他。
原来自己才是最天真的那个人。
但她并非输不起啊,眼泪为什么仍止不住
短短数月的过往飞略脑海,从镜中憔悴的容颜,杨柳陌隐约有了答案。
对手的冷言从来伤不了她,无法达成计谋的挫折也不致令自己沮丧若此。
她或许可以玲珑地欺尽天下人,却必须对自己诚实。
不得不承认,在每次接受他温存的拥抱时,在每个与他相视而笑的眼神中,他的温度早已无预警地融化她冰冷的初衷,让她在意。
是不是只要把心交付给了谁,就注定是输
本打算把他的东西原封不动退还,如今却做不到了。
他赠的胭脂,早已染了她的心。尽管她的心也如同那把剑,被他弃如敝屣。
也罢就让事情回到失序前的脚步吧。目前这一切,本不在她的计较之中。
杨柳陌提起笔,摊开盒里那张她不敢再看第二次的字条。山碧漂亮的笔迹仍如那天一样倾诉着深情。她其实也不怀疑的,只是遗憾就这样错过了。
幽幽地在他的字迹旁添了一行字,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他们之间的结局。
让他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而失落的心,总有一天能够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