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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沥的雨声从窗外远远传来,屋内显得空旷而冷清。几丝幽光由门缝中透进,为昏暗的卧室增添了一些凉凉的亮意。
尉荀头戴皮帽,一身胡服式的骑装。他单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御赐长刀,利落地往腰间一跨,英姿焕发,神气昂扬。
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二爷,时辰到了,出发吗?”刘叔谦恭有礼地问。
“嗯,马备好了?”
“已在门外候着。”
尉荀打开房门,不意见到一身泥污的刘叔,他眉峰一蹙,问道:“今早遇贼了?”
“二爷说笑了。是‘黑骑’踢的,它还是只服二爷的驯呀!”刘叔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谁让今日马童没起这么早,才害他亲自牵那匹烈马,结果可想而知,将“黑骑”拉到门口去的下场便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尉荀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而后便默然地往大门口走去。
“二爷。”刘叔看了看阴沉的天气,有些迟疑地道,
“今日恐怕不太适合狩猎吧?不如不去?”
“无妨。”尉荀大手一挥,翻身上马,扬声道“太子有令,不可不去!”
“那侧房里的那位姑娘呢?要送她走吗?”刘叔跟了尉荀十几年,自信还是懂他的,只要尉荀一个暗示,他就什么都办得妥妥当当的了。至于尉夫人那边,也不会漏一点蛛丝马迹。
尉荀身形一顿,深深地看了刘叔一眼后才道:“等她醒后,送到母亲那里。”语毕,马鞭一扬,身影顿时远去。
先纳妾,再娶妻。这是母亲的荒谬提议。可是他有些乱了。想碰她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那白皙的肌肤,从未见到过的金色瞳眸,自从初见的那日起就在他的脑海中刻下了烙印。
不过一个女人!想要,就可以得到。在这种小事上,他又何必克制自己?只要她乖乖的,不烦到他,一切都很简单。
他好像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出门时会想到,家里还有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在等他回去。
他的女人。薄唇忽而浅浅一笑,鞭马驰远。
。。
琥珀是在一团嘈杂的声音中醒来的。她睁开眼,平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幽深的房顶,听着不远处一大堆人的惊叫声和来往中急促的脚步声。
有血腥味,很浓郁的血腥味。以及山林、畜牲的气息,混杂在各种各样人的味道中。她的心口忽地冷缩,因为在那团污浊的气味中,也嗅到了一丝很微弱的,他的气息。
她下了床,穿过侧房的门,神情略为不安地站在空旷而冷清的主卧室中。
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撞开,一下子涌进了一大群人。
血,鲜红的血,由中间那个被众人撑扶着的身体上不断地涌出,在地上拖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被这群慌乱的人用力地推挤到角落,谁也没空理她。
“传御医!快传御医!要是尉荀死了,你们全都给他陪葬!”太子怒气正炽,大骂道“没用的废物!这么多人连几只熊也应付不了!竟让尉荀独自冲到最前面,你们都反了是不是!”“属下知错!请太子殿下息怒!”众人一齐垂首跪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该死的奴才!”太子用尽全力才抑制住自己的怒火,满脸痛心地走到床沿,看着尉荀已然血肉模糊的身躯,陡地哽咽“是本宫的错,不该不听你的劝,坚持要到深山里去”
“殿下保重!”
“保重个屁!”太子红着眼吼道“尉荀要是有个什么不测,叫本宫怎么向父皇交待?!你们死个一百次也抵不了他一条命!传令下去,给本宫烧了那座山!染上了尉荀的血,本宫要让它连根熊毛也长不出来!”
“是!”琥珀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被放在床上的那副身体还在不断地出血。浓浓的血腥味中,隐隐传来她熟悉的气息。
她表情一片空白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地接近床沿。
“大胆!太子殿下在此,还不跪下!”一名副将看到她的举动,忙出声喝斥。
她充耳未闻,一把推开拦路的人,站到床沿。
他的头发散乱,和着血污纠结在脸上。可以看得出来,整个右脸是被熊掌扑过,留下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一片血肉模糊。从脖子以下,更是处处伤痕累累,衣袍早已被扯得残破不堪,胸前的一道血口一直延伸到腹部,血流不止。裤腿上则是混杂着泥污和血渍,什么
也看不清。
他整个人已昏死了过去,几乎连呼吸都快没有了。
她伸出手,指尖剧烈地颤抖,很轻很轻地俯下身子,拨开了覆在他左颊上的圬发,显现出半边清俊的脸来。
这是第一次,她那么强烈地希望自己的嗅觉出了差错,那么希望混在血腥味中的那点微弱的气息不是他的!
淮伤了他,谁伤了他!
琥珀像遭到电击似的抽回手来,紧握成拳,两眸着火似的映出极怒的凶光,前胸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着,呼吸忽地急促起来。
“这是”太子这才注意到琥珀的存在,惊艳的同时又想知道她与尉荀的关系。若非情到深处,又怎会有那样的表情?
“是荀儿的妾室。”闻讯赶来的尉夫人双眼濡湿红肿,却依然持有大家之风,端庄地立于门口。她身后的是尉成言与尉晴娟,虽然都是在担心难过,但准也没有在太子面前失态。
“是吗?纳妾了啊”太子轻叹,欲上前安慰琥珀,但当他走近她,快要碰到她时,她突然发狂似的将他一把推开。
“滚!”她不想看见这些肮脏的凡人!她好恨!恨他们害他重伤至此,恨自己无法保护好他。
“太子殿下!”侍卫忙上前扶他,一边欲拔剑相向。
“慢。”他抬手制止“不可伤尉荀的家人。”
“可是她”
“退下!有空拔剑还不如滚去催催太医!快去!”
“嘶”的一声,琥珀扯下身上的一块长布.颤抖地按住尉荀的伤口,为他止血。祈雨的内月!开始发热发烫,暖意通过她的手传到尉荀的伤处,一点点地止住了流血,而琥珀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她知道,这内丹便是她的命。她本不是凡人之身,有了这内丹才能让她在凡间活下去。祈雨没说全的,她都知道:用此来救人,无疑是真气外泄,会元气大伤。所谓的以病易病,以痛易痛,就是代人受过。当这内丹耗尽之时,也许就是地命亡之日了。但她无法可想.现在,这是她惟—!能为他做的了。
没关系的,只要能救他,别说是代他痛,即便是为他死,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只要他可以不要这么痛苦泪水颗颗地掉落下来,流出了,又涌出来。她好痛好痛,全身都痛,看到这样的他
“御医到了!让开!让开!”与此同时,琥珀也因体力透支而再次晕了过去。
谁也没有发现,混乱中,尉成言的神色有了一瞬的变化。
。。
直到傍晚,尉行刚才从朝中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
大厅里气氛一片凝重。
“荀儿”尉行刚坐在主位上,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全无平日的神采。他紧锁着眉,良久,才又再发出了声音,沉道:“还有救吗?”
这句话像把利剑,刺人了在座每个人心里的痛处。尉夫人坐在他身旁,早已是泣不成声了。那是她的心头肉啊!为娘的,最怕见到这样的事,那是比伤到自己还要痛苦哪!
“才不!”尉晴娟哭着站起来“二哥最棒了,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御医说,性命是保住了,可是”尉成言一顿,黯下了脸色,道“也许恢复不到以前了。”
“恢复不到以前是什么意思?!”尉行刚拍桌而起。他对行事温吞的大儿子向来就没什么耐性,更别提是现在这样的状况了,他是又急又怒又心痛,恨不能找处发泄的渠道。
“其一是腿上的伤,即使复原,可能也无法正常地行走了;其次是脸上,实在是伤得太重,恐怕”思及一向高傲自负的弟弟竟一昔之间变成这样,尉成言不禁也红了眼眶。从小,尉荀样样都强过他,父亲也明显地偏爱弟弟,但那又有什么关系y弟弟不仅是父亲的骄傲,也是他最深的骄傲啊!他从来不曾埋怨,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沉迷在占董字画的乐趣中。他只是偶尔也认为,尉荀心高气傲,是需要栽点跟头才能更经得起大风大浪。谁知,竟是一次几乎万劫不复的灾难!
“不一定会那样的!你少在那里兴灾乐祸!”尉行刚迁怒地吼道“荀儿受伤你高兴了是不?既便是他废了我也不指望你!成天只会玩那些个没用的东西!你哪抵得过荀儿的半根头发!为什么受伤的不是你?!”
“好了!别吵了!二哥还没死呢厂尉晴娟哭喊着向外冲了出去。
尉成言脸色一黯,默然地垂下了头。早知道的,不是吗?他在双亲,不,是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完全不能与弟弟相比。还有那姑娘,也不会属于他。
“秋兰。”尉行刚敛了敛情绪,转向妻子问道“刚刚在荀儿侧房躺着的那女子是什么人?”
“她是荀儿心爱之人。”她啜泣道。
“胡闹!一个异国女子!我怎么从未听荀儿提起厂
“事实上,我也是刚知道的”
“那就更荒唐了!今夜便派人将她送走!不能让她坏了我尉家的名声!”
“老爷!”尉夫人哭着拉住他“荀儿从小在你的严督下长大,他为了尉家牺牲了多少东西?!他才二十二岁哪!还是半大的孩子!他不让我们知道,一定是怕你会反对,他的懂事已够令人心酸的了!老爷,荀儿都这样了,你就让他心爱的人陪陪他吧!否则他怎么熬得过啊”“哎!”思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爱子,尉行刚
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一阵风过,人颜老。
。。
余下的日子,是尉家每个人的噩梦。
尉荀所住的东厢内每天都传出骇人的哀嚎声,御医来了又走,脸色一次比一次苍白。久而久之,东厢无形之中成了一块禁地,怕事的人不敢去,情深的人不忍去。尉夫人已因此而昏厥多次了。
尉荀,尉家的骄傲,长安城的第一才子,皇上的心腹。至此,怕是废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认知,只是谁也没有说出口。
来去东厢的人日渐稀少,到伤势稳定下来后,连御医也极少走动。只剩下琥珀。
在尉府里,她谁也不理,每日只陪在时昏时醒的尉荀身边,此外,什么都与她无关。只要他能好,只要他不再这么痛,她愿意做任何事。
虽然谁也没有说,但无形中尉府的人已经认同了她的付出。她是尉荀的妾,诚如尉夫人所说。但她对此,仍是什么也感觉不到。
胸口涨得满满的,都是因他而生的痛。
。。
半年后
“滚出去!”
罢做好的饭菜连同碗筷一起被摔在了地上,又成一片狼藉。
当琥珀收拾好残局,走出门外时,恰好见到一脸忧心的刘叔。
“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吧?”他心疼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琥珀。摔东西,能砸的都砸了,咆哮声,碗盘碎裂的声音,日复一日地上演。二爷的痛,他都看在眼里,但也太难为这小姑娘了。她不是尉府的奴才,干的却是连奴才都不愿干的差使。
他还记得三天前,那是二爷第一次真正地清醒过来,这小姑娘高兴得红了一整天的眼眶,尽管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风暴,她却一句怨言也没有多说。那之后,二爷不曾叫过这一声疼,但他知道,那是比之前更痛苦难熬的。快结痂的各处伤口,又痛又痒,简直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但二爷又是那么骄傲的人。所以脾气才会一天大过一天。谁都难,只可怜了这无辜的姑娘。
完全不想理会刘叔看着自己时那痛心的表情意味着什么,琥珀没有答他的话,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便有些急促地向厨房小跑而去。
已经是第三次摔碗了,他的肚子应该很饿,再不吃饭就不好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他肯吃,让她这么
来回往厨房跑十次也行啊!
。。
当琥珀再次捧着热腾腾的饭菜回到东厢时,刘叔已经不在了。总是如此,几乎谁也承受不了尉荀的怒火,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也会在他的一声怒吼下仓皇而逃。
这便是凡人的感情吗?
他在痛,他浑身的每寸肌肤在剧烈地疼痛着。他们不知道吗?呵,人的感情,还比不上畜牲的忠诚。
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只有在接近他时,才会露出些温暖的笑意。
“吃饭了。”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捧起一盅热汤,边吹凉边走近床沿。
“滚!我不吃!”一个枕头飞砸过来,被琥珀险险地接住。
“刚上完葯,别乱动。”她柔声道,一手将枕头放回他背后靠着。
“不要你管!”好难受!浑身像是有千万只蚂蚁钻动,又痒又烫。可是他知道不能去碰那些伤口,但真的快受不了了!这女人干吗还出现在他身边?!看到她就有气!这女人凭什么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好挫败!无力动弹!他只能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不再想伤口的事。
“喝汤。”她舀了一勺汤,吹凉了些递至他嘴边。哪怕一口也好,只要他肯吃东西。她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逗他开心,她只会做,做到他肯接受为止。
“叫你滚了听见没?!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还是你要找的人吗?!滚!我不要你的同情!”全身都包着葯臭的白布,大幅度的动作都不能,他好恨自己的无力,竟沦落到要依赖一个女人。
“汤快凉了。”她不管他说什么,全当是听不见。知道该怎么做就好,才不理会他的任性。是的,他在任性,就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
“都说了我不喝!”紧接而来的,是瓷碗摔碎在地的声音。琥珀怔怔地站在原地,任滚烫的热汤淋了一身,一双手上娇嫩的肌肤马上红了一大片。
“出去!”尉荀冷冷地别开脸,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对这个女人,他曾经动过心,也曾经想将她留在身边。但那只是一时的欲念罢了。现在,他什么也无法给她,他的骄傲不允许她见证他的无能?潜酚胪纯啵桓鋈吮掣壕秃谩皇潜鹑说奶嫔恚皇撬娜耍运奈氯幔换崾浅雇烦刮驳姆泶?
但她接下来的动作,却使他僵住了冰冷的表情。
琥珀蹲下身子,伸出那两只已被烫出血泡的手,将地上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拾到掌心。
没有委屈,没有怨怼,她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
她将手中的碎片放在桌上后,顶着疼痛在凉水中洗净了手,再略微颤抖地捧着饭菜走近床沿。还是那样的看着他,温柔而固执,轻道:“那就先吃点饭?”或许他还不想喝汤。
“我不吃。”他的身体还很难受,胸口还很烦躁,但他却只能逃避似的不去看她,怎么也说不出口更多迁怒的话。
“快凉了”她柔声道。
这女人,这女人总是让他心烦!
那红肿微颤的小手,捧着瓷碗,一动不动地站在床沿。那时下着雨,她也是这么站着,怎么也不肯走。在等他吗?真的是等他吗?不论他对她做了什么,她也不会逃开吗?
“你”他沙哑地开口,却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嗯?”她舀了一勺饭,递至他唇边。
好奇怪,她俯身接近他时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浑身都舒服多了。尉荀先是直直地看着她,而后垂下了眼睑,张口含下了勺中的饭。
。。
当琥珀终于让尉荀吃完了饭,出来时已近傍晚。
才一出来,一张俏脸便刹时变得惨白,捧住托盘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虚软地往后靠在墙卜,缓缓地滑坐下来。刚才,她又用了内丹的力量帮他减轻痛苦。这半年来,她不知滥用了多少次这力量,这已是最轻的情况了。
还好,他肯吃饭了。吃了饭,伤才好得快眼前的景物渐渐地模糊起来,直到陷入一片漆黑。琥珀体力透支地蜷在墙边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