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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茴一手托颊,另一手持着汤匙,勉强将饭送进口。
冷风飕飕,从窗隙间灌人,敲得百叶窗嘎嘎作响,科办公室门窗紧闭,窒闷的空气在二十坪大的空间里压挤,让她频频以手帕擦拭额间的汗珠。
开学至今已近尾声,期末考刚过,她将已阅毕的学生研究报告包捆好、锁进橱柜后,打直腰杆站起身。
她瞄了一眼手表,自己和金不换及母亲约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她提袋一拎,加速脚步朝校门口走去,远远就看见金不换站在一辆车旁等着她。由于金不换下午没课,自告奋勇地一口允诺要开车载她们母女上医院。
若茴一坐进车内,贝雨蓉就殷切地问:“今天口感如何?妈给你炖的补品还合味口吧?一个礼拜不见你,瞧你又瘦了一圈!亲家母不在,你还是搬回家住几天吧!”
“妈!我很好,只是怀孕罢了,又不是生病,不需要搬回家!再说如果广崎打电话回家找不到我的话,会着急的。”
“家里又不是没人接听电话,教管家林太太转个话,有事挂电话到家里来,不就成了!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在怕我什么?如果行得正,干嘛处处避着我?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心虚!还有,他到底在日本搞什么花招,盖什么摩天大楼?去日本五个月了,知道你怀孕的消息,竟还是无动于衷。想当年我怀你的时候,你爸正在美国念书,连毕业证书都等不及领,就直奔回国来了。这样吧!你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我骂也要将他骂回来。”
“妈!他忙嘛!商社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无法说走就走。”
“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说话!这是他给你的借口吗?我就不信这一套!那么大的公司,人才济济,没他一日,也绝不会垮。小换,你等会儿就拨通电话给你爸,我要亲自问他,到底是何贵事紧缠住他,竟忙得抽不出空回来探探你二妈。”
眼见二妈在后视镜里跟自己挤眉弄眼,暗示他别多管闲事,尽管金不换很想照贝奶奶的话做,仍是机伶地安抚贝奶奶“奶奶,爸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听说爸公司投资了两亿美金研发出来的最新防震建材,好象差点被商业间谍盗取,爸为了调查这档事,晨昏颠倒,忙得有日没夜的。”
“听说、差点、好象!怎么都是似是而非、?饬娇傻奶氯么剩俊北从耆孛家惶簦表谟爰套邮寡凵呐谎郏宦厮担骸胺堤贸滩挥梦甯鲂保陨源蝽铩13垡徊“就下了飞机,我可不是这么好商量的。本来我打算让这件事过去的,但你们可能没料到我尚何不少远嫁日本的手帕之交给我通风报恬,说广崎大老板与其麾下一干中日老臣、少将,的确是晨昏颠倒、有日没夜的过日子,白天人模人样、谨守礼教的上了一天的班,晚上竟还有精力左搂右抱的出现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更荒唐的是,他还跟一个日本女人牵扯不清!他的厚脸皮可以不要,但金家、彭家、林家在这儿还想要立足啊!当初照子没放亮,让你嫁到他。男人的甜言蜜语,只要相信三分之一以上就是呆子。事到如今,你们还想替他瞒下去?不必了!三条路给你选是你给他下通牒,还是由我,抑或是我下峨眉请彭老爷出面求他回来?”
“妈,爷爷已八十七了,何必拿这等小事去烦累他呢?我一回家就拨电话给他好吗?”
若茴强颜欢笑地抓起母亲的手,往自己腹上放,笑吟吟的转开话题说:“我很难想象这里有个八个月大的宝宝。妈,您当初怀我时,有没有特殊情况发生呢?”
经女儿这么一问,贝雨蓉总算舒缓了眉头,细说当年怀胎近十月的苦乐。金不换则一改平时乐观的笑容,无可奈何地暗自观灿邺妈脸上泛起的忧容。
“请帮我接日本叫人电话,广崎日一。”若茴透过国际台帮她找人,因为她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五个月前,他赴日不及一周,便委托江汉打电话问她“解决”了没,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两周内就寄来了离婚协议书,内容不外乎他,广崎日一,无条件放弃孩子的监护权,孩子不得姓金及姓彭,只要她悄悄盖章、不惊动长辈,便可得到多少多少的不动产,以及他名下一半以上的现金资产。
两份中文及日文的离婚协议书签名处只有他的署名,而她迟迟未动笔。当初他说只要找江汉便可联络到他的话,也从未生效兑现过半次,就连金不换找父亲谈个话亦是枉费心机。
听到对方的响应,若茴并不惊讶,只是暗地叹了口气。
“江汉吗?我要亲自跟他说话。”
“社长目前很忙,不方便接听电话,”江汉礼貌的回话“上周日我寄出了一份补身的膳食葯方,不知社长夫人您收到了没?”
“谢谢你的关心,江汉,我早已收到,也试过了,只怕我现在是肿得不成人样了,大概跟河豚有得拚。”
江汉笑了。
若茴无心多做赘言,开门见山地说:“麻烦你通报社长,我决定签离协议书了,但在签名以前,想跟他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另一个粗嗄、冷漠的声音突然冒出,然后低声请江汉出去,将门带上。
原来他们俩一直都是利用免持听筒方式在跟她通话!
若茴清了清喉咙,说:“我希望你能回来一趟,我们当面盖章,把事情做个了结。”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要什么花招、苦肉计的?”
“如果你希望我们的事能小事化无、不让爷爷知道的话,最好赶紧回来。你离开的时间不算短,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等爸妈回来发现我们的情况后,若是闹回峨眉,不仅对爷爷的健康有碍,对你我也不好。”
“少拿长辈压我!闹回去至多对我不好而已,对你可是好得不得了!你真有一套,嫁进我家才八个月,老的、小的就全被你收服得稳贴妥当,你的心机可真深沉。”
“嘴长在你脸上,要怎样歪曲事实,随你说去,反正我已低头了,你早日回来,也能早点恢复单身的逍遥生活。”
线上的口气一软,又想游说“听我说,我有个折衷方案,如果孩子生下来后送给别人家养,也是可以。”
“别再跟我说这种泯灭人性的话,我们之间已经走到这步田地,横竖都是决裂定了。
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么邪,竟狠毒到要拋弃自己的骨肉!即使送走孩子,也难保你不会下毒手。”
“真难得,我还以为你没爪子,广崎夫人,注意你的言词,小心我告你诽谤。”
“孩子有任何不幸,我告你一级谋杀!”“那你可以开始为那讨债鬼买保险,别忘了顺便帮你自己买一份。”
若茴的心灰如稿木,失去平日素有的沉着,怒不可遏地大声吼道:“你不用回来了!我今天就把离协议书签好,找家快递公司寄给你!”
线上那端犹豫片刻后说:“你还是省下邮资买奶水得好!我会回去解决的,只是还得再等个几日,因为我这边还有些棘手的问题有待解决,是有关”
“我没兴趣听!”若茴发疯似地打断他的话“你我从今天起断得一乾二净。在我挂电话以前,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是我所遇到最悲哀、最自私自利的可怜虫,你不懂得爱人、不懂得惜福、不懂得悲天悯人,只会一味的逃避事实,怨恨命运对你不公平,伤害所有真正爱你、关心你的人的感情。十年的漂泊让你看透人情冷暖;七年的金权斗争蒙蔽了你的理智,让你失去自我。是!你现在有权、有势、有魅力,你的属下为了混口饭吃,只敢唯唯诺诺听命于你;女人因为你多金、财大气粗与虚有的外貌肯和你苟合。
那又怎样?十年、二十年后,当有人扳倒你这棵大树之时,希望你别奇怪,怎么以往寄居树上的猢孙皆散了,昔日紧黏在你屁股后的娇柔美眷也一一不见了。以貌事人的女人一老,想以金钱买青春;无情寡义的男人一衰,就只脑瓶金钱购买感情了。你知道爷爷自中风后,活了这么些年,拚了一口气,最关心与最牵挂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他希望你别再步上他的后尘,希冀你能原谅他,并觉悟于嫱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该为自己与活着的人着想”
“你胡诌什么!”他不客气的打断她的话,阴冷地说:“这是我的家务事,用不着你这新任下堂妻插手管闲事。你还有道要传吗?”
她缄默良久,长吁口气才说道:“看来我还是爱错人了!”
她这几个字说得细如蚊鸣,却刺穿了他的耳膜,带给他怔然的僵硬;是心麻了,还是情无了?他无心仔细思量,因为此刻他满脑子只有恼羞成怒的愧怍,想找个借口掩饰自己的不成熟。
“我很遗憾,你到现在才想通这点。既然如此,我回国前会再通知你。保重身体!”
然后毫不犹豫地切掉了通话钮,双手紧握撑着头,沉默不语。
一阵推门声轻响起,江汉出现在门口,当他眼见老板低垂着头,静坐在办公桌后时,霍然吃了一惊,这教惯于察言观色的江汉,犹豫是否该开口说话。
算算日子,他跟在广崎身边也有五年,帮着他处理私人的事务与排解纠纷,并塑造、维持他日式的公众形象,以这样的身分而言,无异于是他的私人秘书,但私底下他得承认,自己并不了解广崎。
对江汉来说,广崎这几个月来的行径让他有一点摸不着头绪,对待自己老婆的方式也真是固执得不可救葯,残忍得完全不留给自己任何余地。
就公事上而论,广崎算得上是位好上司,很少摆架子,开得起玩笑,能接受建言,当然,他喜欢人家围着他说好听的话,不过哪一个阔气老板不是这样呢?所不同的是,他对事情的透视力相当强,非常清楚说话者的用意是奉承阿谀,还是发自内心的话,面对这两种情况,他皆能表现得不动声色,至多说句幽默的话,揶揄对方走火入魔罢了。
要在表面处处尚礼、口气与遣词却又相当深奥的日本社会中生存,并不容易,因为下层部属的忠诚度虽高,但上层管理单位却不容易驾驭,尤其挖角风气盛行,若施政上稍有不慎,出了一个闪失的话,后果便有可能是流失整批的单位。所幸,广崎八面玲珑的人际关系与能屈能伸的个性,让他得以立于不败之地;他能袒胸露背地蹲在工地,和摊着蓝图、解释工程进度的设计师及工头们大嚼槟榔,阔论高谈;下一个小时,他已改头换面,换上一套体面的礼服,赶着赴正式的酒宴。也说不上他较偏好哪一种生活形态,只能说,他一人成功地分饰数个角色,而且不需使上半分心力就已换了面目。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留给自己自我表现的时间与空间也相对的少了。
外界盛传广崎花心,鄙视女性。事实上,广崎对女人的评价颇高,不会因为对方出身低贱或高贵就改变态度;有点大男人主义,却相当尊重异性。
江汉跟着广崎出入不少风月场所,看着他的老板拉出了不少一时失足的少女,协助她们创业、自立生根,也看了不少宁愿自甘堕落、功亏一篑的例子,这是广崎不为人知的一面。
唯独一旦跟广崎牵扯上男女关系后,若还是不了解游戏规则,希冀要勒住他的心的话,恐怕下场都不得善终,唯一的好处,是金钱上的抚藉与时间的治疗。
当初广崎于初夏宣布要讨老婆时,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镜,事不过半年,才转个眼就要步上离婚一途,想必也不会教人惊讶。不过让江汉感到遗憾的是,他觉得广崎才刚觅得找回自我的时机,却又要放弃,不免教人惋惜。
江汉想到此处时,对方终于有所动作,只见大皮椅一转,背过身面视落地反光玻璃,然后用失去平日豪迈的口吻沮丧道:“江汉,请你取消今天所有的行程,让我静一静。”
于是,江汉默默地退了下去。
不知道他已呆坐在那里多久了,一个小时吧?或许是两个小时也不一定。
对面镜墙上,隐约地浮现一名男子的倒影,他瞧见有两道火热的熔岩溜窜下僵冷的面颊,摇摇欲坠地挂在颚下,反光玻璃像磁铁般吸引住他的目光,让他久久无法移转朦胧的眼。
过了好久,他才明白原因,原来是外面有一片雪花附着在玻璃墙上,正好不偏不倚地停泊在对面男子颚下的泪珠影像上,起初雪花稀落飘下一点、两点浮在空中,不一会儿,愈来愈多,最后竟形成了一片银花飘散的局面。
降雪了!
这场初雪,将他拉引回七年多前的格拉斯哥。灰云下,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眼空洞的少女,呆坐在那冰冷的石台阶上,对着黯淡苍天,露出无奈的迷惘。他恨!为何控制不了自己?为何要这样伤害她?同时,也不明白为何事隔多年之后,日月星辰的光竟还是射不透紧追不舍的乌云?
回去吧!是时候了,总不能躲一辈子吧!包何况在和她断绝夫妻关系前,他也很想窥瞄一眼细长的茴香草,是如何肿到跟河豚一样。
“小换,你确定你爸说的地点是这里吗?”若茴住车窗外一瞧,看着装演成火树银花般的建筑物,瞄了一下过路行人的穿著打扮后,疑惑不解的问着。
金不换也诧异得吭不出一句话,因为眼前有位穿著白短洋装的长发女郎正倒在他们的车头边,吐得遍地黄水,她身旁西装笔挺的男伴却哈哈大笑,好象在鼓噪似的。这让他微皱起眉,强抑下心中的不满。“应该没错才是,这一路上只有这家叫这名的。”
“可是看起来好象是”酒家两个字若茴没冒出来,事实上,她也搞不太清楚钢琴酒吧和酒家的差别在哪。
“没关系!我陪你进去找爸。”
“你未满二十呢!”
“快满十九了!包何况你是我的代理监护人,到里而去后,我就可以跟我的监护人打声招呼了。”金不换嘲讽地说着。此时的他非常不谅解父亲的作法,毕竟离婚与结婚都是件大事,外面有那么多合适的场所他不挑,独捡这种烟花柳巷之地,分明是要给二妈难堪。
若茴抓着手中的牛皮纸袋,考虑了良久。“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去好了!”
“好!”他说着就发动引擎热车。
若茴又好奇地朝车道多瞟了几眼,偶然间看到一名化着浓妆的女孩走过,她急忙按下电动车窗,将头探出车窗口,大喊道:“邵玉琳!”
那女孩自然地回转过头,一瞥到她后,彷佛像是见着鬼似地扭头疾走而去,最后慌乱的往店内奔去。
“小换,停!我好象看到我班上的一名女同学跑了进去,我们赶紧进去瞧个究竟。”
若茴捉起资料装及皮包,就跨出了车门,往店门走去。
这当儿,她正热中于挖掘真相,反而一点都不在乎别的客人所投给她异样的眼光。
途中,有三个人竟喊他们“社长夫人!少爷!”然后一脸惶惶地想反转过身去。
若茴不认识他们,但是料准他们和广崎字号有关,急忙唤住了他们。“等一下!你们三个刚刚有没有看到”
她的话还没问完,这三个酒客便一径地猛摇头,快眼瞟了一下她的凸腹直嚷:“我们没看到社长!社长没来这里!”
真是不打自招!若茴为他们那一副急着脱身、想去通风报信的紧张样觉得好笑“我知道社长来了!但我现在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著黑色亮片丝缎礼服的女孩走过?
头发不长,微卷垂肩。”
“黑色亮片!”三人异口同声说:“到处皆是啊!那些端着酒的公主都是这样穿的!”
若茴眼一直,发现还真的是这么回事,这里灯光幽暗,光线红红又绿绿,这下要认人可难了。
三人推了又推,终于推挤出正中间的一位代表说:“社长夫人,我们可以走了吧!”
“可以!啊!顺便带我去找社长吧!”
她这话一出,三人当真是要口吐白沫了“夫人,这不好吧!被社长知道”
“是你们社长要我来的,不用这么惶恐好吗?”对方还是不信,若茴只好摊着双手,”
既然你们不肯帮我们带路,那就算了!小换,找经理问一下。”
不用三分钟,漂亮的女经理便领他们走进一个包厢,大概是因为若茴在的关系,女经理只逗留几秒就走了。
若茴和金不换就这么站着不动。原本坐在包厢座上的江汉、左明忠和一名陌生男子也礼貌的起身,等着他们入坐。这个陌生男子带着金丝框眼镜,精明干练的模样,教人不难猜出他就是广崎与彭氏营造的顾问律师。
金楞穿著休闲的牛仔裤与格子衬衫斜坐在大皮椅上,一手玩弄着一串珠子,另一手抵在椅背上撑着脑袋,冷眼打量她的模样,那双眼明显地在她肚子上来回晃了两下。
“小换,不扶二妈坐下吗?你们若不入坐的话,我这几个得意帮手可就要跟保龄球瓶似地杵在那儿了。”
金不换扶着若茴坐下“爸!你很久都不理我了,我们几乎有半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这是抱怨,也是谴责。
“对不起,爸不是故意的,只是公事实在太忙了。”
“是啊!你鬓角边的头发白了不少。”金不换眼利的看着老爸的脸,注意到他一直盯着二妈瞧,识趣地说:“我四处走走、见识见识、看看有没有熟人,不理你们大人的事了。”金不换聪明的暗示若茴他会帮她找人,然后就走了。
“他长大了,很有男子气概。”金楞不禁称赞道,口吻里有莫大的骄傲。
“是啊!这些日子都是他在照顾我。”若茴微点着头,强挤出几个字,但就是装不出笑容来。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公事化的谈离婚的私事,她还真是有点别扭,所幸她已事先盖好了章,也就减低了那份伤感。
她的鼻间多了些雀斑,眼睛的光彩不似以往,头发也少了光泽,被随意的用根发簪松软地扎在脑后;说不上好看与否,只能说她有十足的孕妇味。
“很抱歉,我无法及早赶回来过年。”
“谢谢你的解释。”
中间停顿了五秒,他才再开口。
“预产期什么时候?”
“这个月三十号。”
“哦!就剩两个礼拜了嘛!”
“是的。”
“我人可能在东南亚。”
“没关系,一切都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
“哪里。”
这就是他们客套的谈话方式。两人坐得如此近,心却各自天涯一方。
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对面的人都悄悄地走开了。
若茴突然说道:“噢!这信封里是你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已签名、盖章,一份不少,都在里面,要不要检查一下?”信封被递了出去,她浮肿的指端离得远远的。
他顺手接下,随便一折就直接塞入臀后的口袋内。“不用了,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很谨慎。”
“那”若茴开始找寻金不换的身影,有些焦虑了,她现在很需要金不换的支持与打气,没有他,她很可能还没走到门口就会昏倒。“我想走了。”
“不妨等小换回来,你挺了个大肚子,不好到处找人。孩子还好吧?”
“血压偏高了些,目前还在矫正胎位,是个女”若茴霍然住口,觉得似乎多谈益。
金楞佯装没听到最后一个字,改问:“医生怎么说?有危险吗?”
“危险?没那么严重!事实上,和其它准妈妈相比,我的吨位算是大恐龙了,这得多亏我母亲天天给我灌补的效果,等坐月子时,可就惨了,届时我妈会比典狱长还凶。”
“你妈是一位好妈妈,她很关心你。”金楞说出了他最深的感激。“很抱歉,让你有了孩子。”
若茴对他的话付之一笑“我才要感谢你呢!当我知道自己能怀孕的那!剎那,心里的感动不是三言两话可形容的。也许我是真的太传统了,视结婚与生子为女人的必经过程,以前得悉自己不孕时,常安慰自己这并非大不了的事,如今,觉得自己更完整、更幸运,懂得去体谅妈妈的心、父母的爱。”
金楞坐在那儿,细听她柔柔的嗓子,像轻拨着一串平静的弦音诉说着自己的感受。
他怅然若有所失的心空麻无力,嘴里也说不上任何一句话。只知道,她所该得的,他全没有给;他不该得到这种礼遇的对待,她却丝毫不计前嫌,毫无刁难的给了;他是那个说不想要感情束缚的人,却自私的运用感情的绳子将她紧栓住。
这时,两人皆已默默无语,想着自己的心中事。
一阵吵闹声,从另一个包厢传来。
若茴扬首想一探究竟“怎么回事?”
“酒醉打架闹事习以为常,过几分钟就会有人出面调解,别管太多!”
三两声的劝阻却抵挡不住一名口气甚恶劣的客人,接着听到酒瓶、酒杯互击的碎裂声,只见一个酒气冲天、獐头鼠目的男子挥舞大手,叫嚣着:“什么公不公主的,我不管!大爷我带兄弟到这里来花钱、散财,就是买酒、买女人。什么卖艺不卖身!来这里做事,就是得下海,一回摸摸手,下回摸摸胸,久而久之,上瘾之后,你求之不得。”
“张大哥!看在我的份上,就饶了这个小嫩草,我推荐”女经理出来说话了,但看到对方兄弟往腰间一撩,露出个枪袋后,倏然打住了口。
“怎么?说不下去了?就算大哥我肯,只怕我的小兄弟不高兴,一旦发飙起来没上眼,到处乱窜,伤了人、坏了感情,岂不难为情。”这人好生邪恶,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着继续拉着一个女孩要往外走,顺手掏出了枪,威胁地抵在女孩的背脊“老子的大哥今天就是要带你出场,由不得你。你再装贱,我一枪毙了你。”
若茴听着这个蛮子大放狠话,一定眼,发现那个女孩竟是她的学生邵玉琳,不假思索地,她甩开金楞放在她肩上的手,冲出人群,撞开一些挡路的人,大喊:“放开她!
我已报警了!”
她的爆发力让大伙都吓着了,只瞧数十名客人已慌忙起身,逃难似地就要夺门而出。
手持着枪的男子恼羞成怒,一句脏话迸出,枪一举,就朝若茴的心脏方向瞄准,正扣下扳机时,受到臂中女孩的一撞,子弹便飞也似地爆了出来;枪鸣、尖叫与惊呼混杂不清,只听到一声像是发狂猛兽的怒号,凄厉的喊着“若茴”刺穿了哄闹的暗室
宇宙的沙钟彷佛静止了五秒。
子弹的冲力让眼前的人踉跄后退几步,便倒进了另一位冲上前的影子里。
“若茴!若茴!”金楞以手压着她左胸上喷出的血液,急促的呼喊着,深怕怀中的人不应他。
“答应我,你要帮我保住孩子”
这是金楞一生中第三次的大撞击。第一次,他十九成,杀了人,一刀刺心,不见滴血;第二次,得知于嫱死讯,不掉一滴眼泪;第三次,亲眼目睹那颗子弹朝若茴的方向飞来,还来不及应变,她已倒卧在地,躺在血泊之中,大量的鲜血从她左胸口上缘处冒出,将她粉黄的孕妇装印染成鲜红一片。
他发狂了,失去了理性,紧抱着她无助的身子,不知所措。
他们是如何来到这家有名、专门抢救危急病患、素有“肉死人生白骨”之称的兄弟医院,他已不记得了;只知道在救护车上,一路有儿子在旁陪侍,有江汉与左明忠处理紧急状况、联络心脏权威赵明轩、应付在院外的记者,有律师为他料理残局、起诉肇事的莽夫。如今,他好似少了脑袋的废人只能动,却无法思考;只能泪眼朦胧,却哭不出声;心中的万一,摇撼着他。他有好多话想跟她倾诉,有好多愧疚要跟她忏悔,他千万的恐惧加在一起,就是只怕一切都来不及挽回。
而今,一位院长、一位妇科医师,以及休假中的赵明轩,团团围着他讨论如何应变的措施。
主治医生之一问他:“全身麻醉,若母体心脏不胜败荷,只能救一人时,该如何?”
赵明轩抢着说先救母亲。
金楞激动地马上揪住对方的白袍领口,威胁他说:“没这回事!两个都得给我救活,你最好别耍花招,如果小孩与母亲有任何一人丧命,再加上你欠我一条命债,我马上揭穿你所有的底细,让你身败名裂!”
赵明轩脸色一白,诧然不已“你胡说什么?”
“你欠我一条命!记住!”
冷风啊!你该停息了吧!你该如愿了吧!别再咆哮地流连忘返。你看!在那横生于小河流畔的光凸树桠上,正冒出一抹新绿呢!它正舒展着懒腰打着呵欠,吐出一丝丝的生意。瞧!那嫩嫩的芽儿是多么晶莹青翠、透明露骨啊!它捱不过你冷酷无情的摧残的。
请息息怒火吧!冷风!
息息怒火!教一个冷酷的寒冰息息怒火?小姑娘!顺其自然吧!新绿不属于冬季,它来得太早,当杀!怎能怪我心狠?要软化我的心,只怕你没那个能耐反而冻伤了自己,何苦来哉!
那一阵丧心狂风趁势袭来直窜上树梢,那一抹绿就这么的被狂风夺取,被邪风转得失去了方向,要向上不得上,耍向下不得下,最后才被拋出了旋风之外,慢慢地转落在一摊黑水上。转动是一种习惯,一小片如扁舟的嫩芽旋转不止,转得她好累好累。
思想!思想的漩涡愈转愈大!
她是活着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晓得她是有意识的,能感受到寒气贯穿她整个身躯,冰冻她的生气,从头至尾、从里至外,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筋。她的意识还存在!
隐约中,一阵欷嘘人声
“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三个礼拜!姓赵的,你说她活过来了,心跳、脑波皆正常,为何她还昏迷不醒?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听到没有!”那蛮横的吼声响彻了她的耳际。
“我已是尽人事听天命!两条命都救活了,难道你真要砍断我的手?”
呵!他又在威胁人了!在家耍流氓还不够吗?竟到这里来撒野!
为什么要醒过来?醒来后又得再死一次吗?唉!这样最好不过了!林若茴,你千万不能再被他迷惑了。这三十年来,你该做的都做到了!
你的一生似乎皆是为别人而活的。你是个好女儿,做了好学生,守本分地做了不差的老师;你走了不少路,理智地看待世间冷暖,也尝了爱情苦;你嫁过人,竭力扮演好妻子;你顾及父母亲的孤老,你冷眼旁观他与别的女人幽会,你聪明理智的摆脱他的爱情勒索,你拚了命执意要生下他厌憎的骨肉,你委曲求全保下一条可贵的生命。
你办到了!爱情再伟大,值不了一条命!
你虽然不会撒娇,但还是保留了一个女性最起码该有的尊严,你的任务完成了,安静的躺着吧!你既然天生没有做母亲的福气,能把宝宝生下就够了。这样子做,他伤不了你,击不垮你;对一具活尸而吉,你是幸运的!
“呜呜”
有人在哭!啊!这些日子来,隐隐约约会听到的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是妈妈!
“茴茴!茴茴!你醒醒吧!可怜可怜妈妈!可怜可怜爸爸!毋让我们这白发人为你痛心!你最乖了!痹,听妈的话,醒来,好不好?妈妈不该骂你!你醒来,看是要养狗养猫养小鸟我都答应你。你做妈妈了!一个小女孩,好漂亮呢!苞你一样可爱。你要醒来为她取名吧!看她成长,为她梳辫子吧!你要她在土堆里玩耍打滚,妈妈绝不阻拦你。
什么都好,你说说话吧!小茴邦或,赶紧唤女儿,把她唤醒!她最依你了!一定都是我这个做妈妈的不好,她才不听我的话!邦或,求求你,赶紧叫她!哇”
唉!妈妈,我何尝不想呢?我何尝不想看看她呢?但是爱情好苦啊!如果有幸投胎转世再做你的女儿,我一定要跟上天申请爱情免疫症。你看看!我这一路走来有你的扶持,有你的叮咛,但是却在爱情的路上跌倒了!我不是故意要跌倒的,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曾说过,在爱情国度里,没有所谓的公平与正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强求人呢?谁说人争不过鬼?我不相信自己会爱得比那个叫于嫱的女孩少,实在是,我所对抗的根本不是鬼魂,是心魔!是存在于他心里的魔!他连丝毫机会都不给我,我又怎能怨鬼呢!我谁都不怨!
“雨蓉,若茴没事!她只是在睡觉而已,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就苏醒了,金楞已经请了最好的医生来为她诊断,情况会转好的。”
爸爸!喔!你多好啊!你想哭就哭吧!我多不想辜负你的期望啊!但是你从没跟我谈过一个男人心如铁石竟会到如此地步!
“但是这么多天了!她伤到的是胸部又不是脑,她一定不是在睡觉,我们带她回家吧!我不要她在这个空空冷冷的地方。是他!是他扼杀了我的宝贝女儿!我不要他靠过来,叫他走!我们自己请医生,邦或,你去跟他说,叫他放手吧!当初如果不是我逼着若茴嫁人,她也不会选择这个丧心病狂的浪荡子。你看看!如今得插着这些点滴管子过活,我不要他过来!”
“雨蓉!”林邦或无奈地长叹了一声。“他也不好过啊!三个礼拜来他无时无刻不自己照料她,你就别再责怪他了!”
“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第几天了?
一个月了吧!有很多人来看她,安慰他。
昨天夜里,见到小红了!她来看她,一脸无情地凝望她,不跟她说话,不理会她别来无恙的问候,无视她的叫唤,无视她的请求请求小红执稳她的手,带她走,脱离这个感情苦海。然而小红只是幽幽的叹了一口长气,影子便慢慢地消逝了。
小红!别走!她要跟着她,却跑不动,因为她的手被人紧紧地抓住,动弹不得。
放手吧!我好疼呢!这个疼痛让她从梦里醒来。
疼是他的手造成的,那双夜夜抓住她的大手。他每天会跟她说话,但很奇怪,她就是有本事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对任何人说的话,她皆听得到,唯独听不到他对她说的话。
因为她不要听。
她被移出加护病房,换至另一间头等病房里。医生告诉他,要开始为她按摩四肢了,因为肌肉已渐萌萎缩的症兆。于是她会感觉到有人按摩她的脚底,扯动她的脚趾头,摩挲她的大腿、小腿肚、抬手、举臂。
无奈吧!她能动的时候,低声下气求他都奢望不到,反倒近死了,才能得这样的福气。或许他天生就是对死掉的人有病态的依恋吧!
每天会有人来为她擦身、梳洗;有时是妈妈,有时是特别护士,大部分是他自己。
不论是谁,她皆无动于衷。
一天之中,她的手腕轮流被针刺个两三下,护士会解释说,这是葡萄糖液,这是食盐水。
小换来看她了!他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带了一些同学,气氛因此热闹些。
接着,医生又来了,是神经科的医生,她得专心应付了。
他撑开她的眼皮后,她一动也不动;他长得自白胖胖,像个弥勒佛,还带了绿色边的青蛙眼镜。他摸摸她的脉搏、听她的心跳,用小金属槌捶了一下她的膝盖,探探她的反射神经中枢。结果,糟了!她好象动了一下
“广崎先生,一切都正常,但”
“不用说了,谢谢你,医生。我不会放弃的,既然她一切正常,就不可能是植物人,我要再试下去。如果病床不够的话,反正这间病房够大,你们加张床都无所谓。”
为了她的清洁整理方便,医生要护士小姐剪掉她的头发。妈妈来看她时,说她像个小婴儿。哈!他得偿所愿了,她成了标准的小道姑。
从换至头等病房那天起,他是夜夜都抱着她同眠,他低喃的倾诉,皆被视为一片空白的录音带,有时他睡着了,她的意识反而清醒。她奇怪他怎么不去上班,看看公司、走走茶庄、瞧瞧珠宝店,返日会见情人?怎么不去风月场所偎红倚翠?反倒日夜守在这里,为她这个活尸擦身、换洗、清理排尿,按摩她的全身与脚底板。他似乎变了!但太迟了,因为她也变了。
他们两人好似昼与夜、黎明与暮蔼、太阳与月亮,注定不可能同时并存太久。顽石会点头吗?不!这是他诱惑她醒来的伎俩,等她醒来后,届时又会故态复萌以惩罚她对爱情的执迷不悟。这是自然运作的惯性定律!河水未有逆流时,又有谁能阻止大海不产生浪花,产生浪花后,不击打岸边石呢?浪花惹石,就是命中注定改戒不掉的恶习。天会荒,地会老,男人情爱最易变,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她这尊活尸呢?当然是活脱脱的鬼话了!林若茴,你一旦醒来,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了。
昏迷近两个月,她梦见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
他腾云驾雾翩然而至,飘飘衣袖与青天霁云相称,佛光隐现。他手里抱着一个婴孩,那婴孩哭哭啼啼吵得她的心纠结在一起,然后,她就醒了!
一阵闷闷的啼声触动她的耳神经末梢。是真的有婴儿声呢!咿咿哦哦的嘹亮哭声,像拉警报似地震撼人心。还有好多声音,他的、小换的、爸妈的、外公外婆的、医生护士的,还有峨眉爷爷的!
道是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小宝宝哭,她哭得很不客气、很凶、很没道理。只听到她爸爸拚命地哄着她,五分钟后却还是哭闹不停。她的个性准是像她爸爸,跋扈得不可理喻!
大伙说要抱她出去走走时,她急了,她想听她哭嘛!别抱走!她无力的伸出一手,但无人理会她。等到病房静下来时,她生气了。此时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她听见他走进盥洗室,一阵唧水声唏哩哗啦的响着,一分钟后,他已站在床前,掀开她身上的被单,为她脱掉衣服,开始一处一处为她细心的擦拭身体,这让她的感官愈来愈敏锐。以往只大略知道他在做什么,如今却能清楚辨识出他手指触及的正确位置。温水拭过她的肌肤后,便是凉凉的感觉,然后是他的手,最后竟是他的唇!他嘟哝着一些话,是她不愿听的。他是打算贿赂她吗?她才不接受!
听到他的叹息声后,她暗自扬起一阵胜利的快感。
不久,婴儿被抱回来了,这让若茴的心跳加速。他从容地将被单盖住了她,然后走向若茴的母亲,说了些话,接过了娃娃后,便来回走动哄着娃娃。
娃娃不肯吃奶,大概是奶嘴孔大小了,娃娃没那么大的力气吸奶。这让他发出懊恼声,走向床缘,将娃娃平放在她的旁边。娃娃咿亚的声音震撼了她,她好想睁开眼皮看看自己的女儿,但是沉重的眼皮就是不听她使唤,好不容易才稍稍抬起眼睑,头顶灯光一照,教她又覆上了眼皮。若茴好沮丧,娃娃就在她身边,但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却看不到她、摸不着她!她好希望能瞧上自已的宝贝一眼。时间,你多宽待我一些吧!
可惜,没多久,他又转过身来,抱起娃娃来回踅了几圈,若茴默数良久,大概有二十来圈吧!
他突然道:“哇!这小东西睡着了!还吃不到二十西西呢,怎么办?”
“没关系,让她睡吧!等她醒来饿了,就会吵着要喝奶了。”
那一夜,娃娃是睡在若茴右侧,而他则抱着她和娃娃紧拥而眠。
半夜里,她被吵醒,右侧胸口一松一紧,痒酥酥的,还有微微的热气哩!
这教若茴自然而然地张开了眼皮,四处一片乌漆漆,教她一时不察,以为自己还是没张开眼,等到她微微颔首,垂下眼睑,方始明了,原来有一个包里着厚棉布的小东西正躺在她的右肩上,小东西的双拳有劲地来回摆动,大概是手太短了,她极力要将拳头往嘴里放,却构不到小嘴。
若茴好想抬起左手摸她,但一股刺痛袭上了她左胸口上缘的伤口,这令她沮丧,只能微耸右肩让厚厚的婴儿风衣叠起,使娃娃自然而然的倾向她的右胸脯,微弯起右肘,护着宝宝。这很费力,因为她几乎没有元气可使,但一股力量支持着她,眼盈着泪,她看着这个漂亮的小东西的睡姿,她的女儿!呵!她的皮肤透明粉嫩得跟牛奶一般,睫毛短短的,眼睛、鼻子、嘴巴也是小小的,眉毛稀疏尚看不出形状,但那一头胎毛却是浓得像砚台里磨出来的墨汁,像极了她爸爸。
想到她爸爸,金楞!这教若茴不由自主地移转了目光,紧盯着与她同床共枕的人。
他面对着她和娃娃侧睡着,弓起的左手垫在头与枕之间,睫毛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地映在他直挺的鼻梁上。
他瘦了!憔悴了!眉宇间多了几条皱纹,嘴角两侧也多出了几缕线痕。
才不过两个月,他竟看来老了十岁,少了意气风发的傲慢样,取而代之的是忧虑。
他是为她而老、为她而憔悴的吗?
若茴悠悠地重喟出声,闭上了眼,泪因而渗出眼角,忽地,他动了一下,目光陡然而睁,这教若茴不敢妄动,只能保持原姿,听他挪近自己,阴影盖上了她的面颊,好久,听他倒抽一声,一只手指触上她的眼角,为她拭掉泪痕。“若茴!”他激亢地压下心中堆积千百吨的兴奋与狂乐,不敢大吼出声,以免惊吓到宝宝,改为轻唤着她的名字“若茴!你听得到吗?听得见我在叫你吗?”
喔!我听得见!是的!这是卧床以来第一回听见他在叫她,但她还是不想响应他。
“若茴,不要紧,你不用应我。你听我说,我爱你!这几个月来,我天天对你说我爱你,但你无动于衷,你不相信我吗?我爱你啊!你流泪了!你从不流泪的,你的泪稀奇得跟夜明珠一样,但你今天哭了!你一定听到我的话了!请你不要弃我而去,我不敢,也没有资格求你为我醒来,但宝宝需要你,没有你,我甚至不知道该为她取什么名才好。
你听我忏悔吧!我罪该万死、罪不可赦!老天却待我何其厚爱,能拥有你,又给了我宝宝。我的愚蠢差点害死了你、扼杀了你的意志,我不配有你。但请听我说,当我七年前在那个古城听着你自言自语时,恐怕就已爱上你了。喊你小道姑,那是因为我怕自己陷得太深;与你保持距离,是因为我不敢面对你。你勇敢、坚强,对爱充满执着的态度吓着了我,与你分手以来,不管身在何地,我没一刻忘记过你;我天天想着你,你不知道想着一个人到底有多苦,你让我害怕起孤单了。我以为只要不接近你、不对你吐露爱意就算是守住誓言,但我的心早就背叛了那个誓言。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早已失去的爱唤不回,却还要残害你的爱。若茴!你听到了吗?我不要你做柳儿,我也不是卡拉富,我是金楞,一个傻楞楞的浪子!我需要你,你睁开眼看我吧!”
他忽地恸哭出声,那泪似大海决堤,汹涌难挡。他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逐渐地靠近她,做了这些年来日思夜想的心愿,他终于吻上了她的唇。
“我爱你,若茴,不敢求生生世世,不贪求永恒,但求追短暂的一刻,只要你能听到我的话,感受到我的悔恨,求你,不要放弃我!为宝宝醒过来,为爱你的人醒过来,更重要的是,为你自己!”
他失去心智地呓语着,靠着熟睡的宝宝将她紧搂住。他的头靠着她的,眼泪落在她的眉心与她的泪交织成行,浑沌之中,才感觉到她轻轻地蠕动着唇。
“什么!你说话了?若茴!你肯跟我说话了?”他附耳过去就着她的唇,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的念出来“什么?我好吵!吵得人睡不着觉!”
他楞住了,直盯着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一丝昙花一现般的笑容。
知道能再活一次的感觉是怎样的吗?金楞唯一的感觉是,想拈起她唇际如花的笑容,恣情痛哭、痛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