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欧倩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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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腾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会出现。

    斑腾云一向是个冷静沉着的男人。十岁那年他就已经接受过考验老天安排让他放学回家的时候,亲眼目睹喝了假酒的父母,双双暴毙在屋里的一幕。所有人称赞这个遭遇不幸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和自持,或许这样,他们才不必过度赔上自己的同情。从此以后,坚强和自持成了高腾云的人生态度。

    他伪装得太好,以至于内在那一个“他”那个忧悒、失落、无助的“他”从来没有冒头的机会。高腾云不让“他”出现,以为能够牢牢压制住“他。”

    其实高腾云不是不明白,他早晚会崩溃。事实上,这个世界如果持续不美好下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崩溃的一天。

    斑腾云的问题在于,他崩溃的日期似乎来得早了点就在今天。

    事情从一份掉在地上的报纸开始。

    这天下午,他刚杀掉一个人,身上斑斑点点染着那人的血渍,一把银光霍霍的小刀居然还在手上。

    通常,做完这份工作,他是不会把工具还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没有感到心情沉重的必要。干他们这一行,如果不习惯儿到死人,那表示他还不上道,是个菜鸟。的确,二十八岁,在这一行仍旧被视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绪怎会陷得这么低。走过白森森的长廊,入鼻尽是死的、病的。充满忧患的气味。一个老头子歪在靠墙的廊椅上,冲着他叫:“喂,你踩着了我的报纸!”

    他脚步一顿,就顿在那张报纸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标题,射入他的眼帘,其下一行。字体较小,却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没错,加了个问号,然而下标题的人,难道没有指控的意味?高腾云感觉周身起了一阵奇异的刺痛感,慢慢俯下身,拾起那张报纸。

    老头子越发叫嚣起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报纸!”有一种人,对于不值得争的东西,特别争得厉害,由于他生命里的寒伧。

    斑腾云徐徐转过去,看着老头说:“你要我拿出十五元买下它吗?”

    斑腾云有一点不自知,正因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间总是带一股峻色,加上他黝黑的肤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伟岸,他恒常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老头似乎到此刻才对他有新的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那更忽视不了?贤纷友柿搜剩懿桓市模苁断唷?br>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报纸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的。“这年头,总有人比我更倒楣。”老头子喃咕着,歪歪斜斜的,就像这辈子历经的人生路,走了。

    斑腾云一双眉结得紧紧的,在意的不是那老头,是那张报纸。他就着窗下的光读那篇报导,由于是夕阳余晖,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红。

    果然是洋洋洒洒的一篇报导经济势力向山地侵略,人们只有近利,没有远见,滥垦滥伐,种茶种果,兼之山葵槟榔。森林被侵蚀掉了,于是大地反扑了,半个月前的一场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条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条人命。

    斑腾云手上的那把刀,现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样。他几可感觉到,酸腥的血,由他的伤口,新的伤口,旧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淌下来。

    抬起头,望出去拱型的长窗,一条街外的报社大楼正对着他这素以自矜,历史最久,言论最公正的报社,每天把事实真相告诉社会大众他硕长的手把那张报纸一拧,举大步便往外走。

    出了大门,过了大街,一路人车纷至杳来;这个社会一向拥挤得使高腾云觉得不快乐。

    他依然赫赫然跨入了报社大楼,没有让不快乐阻挡什么。

    警卫正和一名时髦女子调笑着,忘记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腾云从他身边走过去,笔直朝电梯去。警卫却及时回过神来,在他背后叫道:“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

    斑腾云回过头,脸上一抹笑,冷峻的。

    “贵报有篇报导写得太精采了,我想向你的同仁表达敬意。”说毕,他闪身进入电梯,不能对方有反应的余地。他估计他上编辑部,找到那记者,把他杀了之后,还有余裕时间离开现场。

    掉转身,才发现有个女孩缩存电梯角落,抱着公文袋像抱着盾牌,显现出一脸的害怕。

    她是该感到害怕,和她一起关在这电梯间的,是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不是圣诞老公公。

    他同情她,但是需要她帮忙。“告诉我,编辑部在哪一楼?”

    “六-六-六-”

    他伸手按了六楼的钮,没有去安慰这个吓得都结巴了的女孩,因为他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

    他常常连要对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六楼的编辑部沸腾得像个蚂蚁窝,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也像群蚂蚁,一忽儿冲来,一忽儿跑去,但是高腾云怀疑蚂蚁比他们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逮住一名卷着袖子,把笔架在耳上的瘦个子,报纸一横到他鼻尖,问:“写这篇报导的记者在哪儿?”

    这瘦子天生一张青苍的脸,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神经贸的发起抖来。这会儿他却一僵,上下觑高腾云一眼他在报社好夕混了几年,人也算灵光,现在他该怎么办?这陌生男子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分明是上门找碴的。报馆被人找碴,也不是头一遭,但是别人举标语、丢鸡蛋,这人却拿了一把刀!天知道他是不是一路从大门杀上来的,他身上全是血迹!瘦子自忖,如果他把同事指出来,他同事会吃大亏,如果他不说,他自己会吃大亏!瘦子正值天人交战的一刻,后头忽有人问话:“什么事?”

    这回来的是个阔脸,瘦子马上放弃内心的道德挣扎不能怪他,是阔脸自己送上来的。他手一指说:“呃,就是他。”

    斑腾云逼向阔脸,一双浓眉如山雨欲来的黑云,令人惊慑。他揭起报纸,沉声问:“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是你写的?”

    阔脸很有危机感,马上往后退,一边提防对方的刀子,一边表明“这这是集体采访的新闻,我是召集人,挂个名,稿子不是由我执笔。”

    “那么是谁?”

    “先生,你”“我问你,这篇报导是谁写的?”高腾云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来。

    办公室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包括瘦子和阔脸,全体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想和一把杀气腾腾、直逼而来的利刃作对。

    人生的挫败,真的是无所不在吗?高腾云心想,挥着刀子但不自觉,对着这群张口结舌的呆子吼道:“写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撞进编辑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着问:“什么时候截稿?我还有多少时间?”

    斑腾云回过身,入眼所见是个年轻女孩,纤长身段,穿黑色紧身裤,黑色麂皮靴,一件俊俏的皮夹克领口半竖,肩上桃一只黑色大包包,手里拎一部笔记型电脑,随时准备着要闯荡前途。

    这女孩年纪不过二十三、四,明眸皓齿甜孜孜的一张脸,留一头看来非常不驯服的鬈曲短发,从来没法子梳好它。在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里,她娇俏的鼻尖上尽是细细的汗珠,人还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气似的。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没有女人味,但那模样儿,毋宁更像一个顽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整个人洋溢着盎然的精神,此时她往办公室一瞧,极为勾整的一双眉蹙了起来。

    奇怪,今天的办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没的铁达尼号,所有人相依为命挤在船的那一头。

    她喊:“你们这是在干嘛”

    话未完,她突然见到前面五、六步的走道,堵了个男子,他的脸庞映入她瞳心,顿时间轰然一响,不知是响在脑海,还是响在心房,只知胸中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人感到眩晕,摇摇颤颤几乎站立不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恍惚中,她惊异自问:这个男人是谁?哪里见过?为什么看到他,她有一种有一种上辈子就和他相识的感觉?她喘着息,对抗那种昏眩感,竭力张大眼睛,要把他看清楚。

    他很高,很黝黑,神态十分严峻,浓眉底下嵌着深陷的眸子眸里藏有许多心事。他的眉宇极具英气,却敛着一般沧凉感,他身上一种特别的、凝重的气质,加上那一身肤色,像个落难的中东王公贵族他究竟是谁?高腾云有一?那感到非常踌躇他认识的人他一定认得,然而眼前的女子使他失去这份自信。他肯定不认识她,但又为什么觉得“认得她?”这似曾相识的感受,带来一阵阵不安、悸动的情绪。

    女孩呆望他半晌,用一种近乎是畏惧的口吻问他:“你你是谁?”

    他没有做正面的回答,只道:“我来找一个人。”

    “什么人?”

    他扬起手中的报纸“山地悲歌”那版面对着她。“写这篇报导的记者。”

    女孩闪动的眼睛蓦然张大,一口气由她唇间倒吸回去,原来明媚的一张脸变得疑疑惑惑的了。她那群同事在后头猛向她挤眉弄眼,做生死攸关的暗示,但是她没搞懂。

    然而就凭这股气氛,这女孩的表情,高腾云却先懂了。

    “山地悲歌”她呐呐地,向前移二步。“那那是我写的。”

    整座办公室里的呼吸声全告中断,好像再也没人需要氧气似的。

    斑腾云也移二步。现在两人相距不到三步了,彼此相看更仔细,也更心悸。高腾云若把手举出去,可以碰到她的脸颊、她的下巴;他的刀尖,可以抵在她的心口“你写的,是吗?”高腾云的声调异乎寻常的柔和,怕惊动什么似的一个心虚的人被人这样问话,是要感到惊心动魄的,但这女孩只是一脸茫然的颜色。

    斑腾云对她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迫至她跟前,两人显出了一种差距颇大的比例不知是他太高大,还是她太娇小。

    他轻扬那张报纸,上头依稀还有个泥灰色的脚痕,乍看像只嘲笑的大嘴巴。“原住民,自作孽,是吗?山地乡这些人自食恶果,是吗?因为他们贪婪、无知、粗霸,要钱不要命,所以他们把大好的山林,把自己的家园消耗掉了、腐蚀掉了、毁灭掉了,最后,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也葬送掉了;,山洪暴发,大地反扑,二十二条人命,一切是他们自作自受,他们活该倒楣,是吗?”

    一句句都是咬出血来的力道,都是摔向脸上火辣辣的巴掌。

    女孩骤然变了色,一阵白过一阵,哑声说:“我我不是这么写的。”

    “但这就是?的意思,?所要表达的,所谓山地乡的内幕、原住民的实况。?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浮面肤浅,以偏概全,?能表达的也只有这些!”

    女孩把嘴唇死死咬住,然而咬不住那激烈的颤意;她那对眼睛迸着不自然的光亮,玲珑的眼圈儿变得红红的,拚命的眨动,好像含住了两眶泪,竭力不使它们滚出来。

    这男人在指责别人之前,都不想一想吗?这些话在于他或许只是泄怒,可是加诸一名新闻工作者身上,那是毁灭。

    为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她上山下海,废寝忘食,读资料、访专家,汇整小组所有采访稿,自认尽了心。稿成之后,采访主任也表嘉许,-切因为这是她得到的第一个上线的机会,她的第一篇采访报导然而这火腾腾的男人赶尽杀绝的说下去:“如果?不了解自己要做什么,我可以告诉?,?要做的是新闻记者,不是新闻技术员,做报导要有生命力,要有关怀面,也要有一点人性在里面!”

    这女孩脸上有的一丝血色,终于也荡然消失了,忽地她双眼一闭,咕咚一声高腾云眼睁睁见她就在他脚跟前昏倒下来。

    他还真愣柱了,不能相信自己把一个前一刻还鲜蹦活跳的人,活生生骂昏倒在地上。“要命!”他大声诅咒起来,到这地步也很难判决,是这女记者还是他自己比较罪过。

    他把手上的刀子随便往一张桌子扔下,蹲下来纯熟迅速的查看昏倒的女孩,她的瞳孔脉息。她皮肤的温度很快有六、七成把握,知道她的问题。

    他把女孩抱起来的时候,办公室一群人还打结在那儿,目瞪口呆的,他看了就有气,吼道“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躺着的吗?”

    这群中蛊的人这才有了行动能力,纷纷让开来,把后面一扇门推开。

    “到会议室来,会议室有沙发。”

    斑腾云将那昏过去的女孩抱入会议室,小心放在一张橄榄绿的沙发上,拿垫子垫高她的足部,解开她的衣领好通气。

    众人在后七嘴八舌的当儿,高腾云的态度倒很冷静。果然没多久,那女孩轻轻呻吟了起来,眼皮颤瑟,睁了眼,有点恍惚,软绵绵地看着他。

    “现在觉得怎样?”他用职业化的口吻。

    女孩怔仲了半晌,微弱道:“我我肚子好空,没没力气。”

    要他猜,他差不多可以猜对。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他质问。

    “昨天晚上到到现在。”

    “为什么不吃?”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奶妈一样的?滕h/p>“没没有时闲,有太多新闻要跑”

    后头有人抢着说:“我去冲杯咖啡。”

    “最好弄杯热牛奶来。”高腾云命令。他又回过头来责备这女孩“?搞不清楚轮胎和人有什么不同吗?”

    她十分茫然。“轮胎和人?”

    “轮胎不需要吃东西,人需要。”

    她挣动起来,大约是想到刚才这人强悍的一番话,记起了要委屈,于是脸垮下来。这男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尽会骂人吗?她颤道:“我我不是新闻技术员,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没良心!”

    斑腾云望着她苍白因而有些楚楚可怜的脸,她的双唇虽也成了粉白色的,依然显得柔软而饱满、含苞待放着。而一道污痕还在翘翘的鼻子上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

    他非常挫折的吐一口气,那股懊恼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如果他还有一点人情味,这时候就不宜再痛批这女孩的不是,再说也许他痛批这女孩,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有权利。

    现场出现片刻的宁静,静得有些紧张,陡然沙发间响起一阵细利的铃响,女孩挣扎着要起来。“稳櫎─我的行动电话响了!”顾不得自己手软脚软,急急要接,就怕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哪知这高大黝黑的男人,用一只大手将她按了回去。“是我的。”说着,他从铁灰色外套掏出十分精巧的一支大哥大,聆听片刻,脸色似乎又更阴沉了些。“我马上回去。”他对电话里说。

    他收起大哥大,望了女孩一会见,那双眼眸的深邃,使她不自禁心绪耸动。

    “好好吃点东西。”他交代着。很奇怪,他这句话里彷佛含有一种温柔感。

    她怔怔望着他,轻颤着,觉得认识他,觉得想哭了。

    斑腾云从沙发边站起来,准备要走,却突然被人自后一扭,一把手铐铐上他双腕,他掉头一看大门的警卫正喳呼着,要同事将人犯抓牢。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腾云诘问。

    “你携带凶器闯入报社大楼威胁员工,我们必须把你交给警方处理。”

    “你们必须把我放开!”他怒道“不要耽误我!我还得赶回工作岗位去救人。”

    警卫上下觑着他,对他一身的血迹和狼狈讥道:“哈,说你去杀人还比较可信,救人?”

    他冷笑起来。“我看你的举止行动,还是二百年前未开化的生番”

    这句话是一刀插在伤口上。

    斑腾云勃然大怒,他那坚硕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这个用最蠢的方式来得罪人的汉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张茶几上,几上的花瓶匡当一声落了地,碎裂四射,众人惊叫着散开来。

    騒动中,忽有一个苍厚的声音响起:“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会议室来了位长者,满头银发,服装整饬,富有威仪地在口中叼根烟斗。

    他是本报的大老,社论的主笔,在报社的地位只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白的眉一抬“咦”了一声说:“高腾云,你怎么在这儿?”

    人群里有人诧问:“周老,您认识这个人?”

    “认识呀,还很熟呢!他是大观纪念医院的外科医师,我太太还是他的病号。”

    周老把高腾云送到报社大门。

    斑腾云终于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报社惹了麻烦。”

    这位长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快回医院去吧!急诊处等着你呢。”怡然吸一口

    烟,目送他过街。

    斑腾云三脚两步赶回医院,重新走过下午拾获报纸的长廊,不禁苦笑在报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够把情绪埋藏在内心,像今天这样激动的表现,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种不妙的预感,这失常的现象,似乎不准备到此为止。

    很快他那预感就得到证实。

    一脚踏入急诊处,这一向是病急惨慌的地方,他先听到一阵痛苦的哀叫-小病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转,未见处理。

    他蹙眉询问在场的医师,得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答覆:“要先正确诊断才能处理。”

    斑腾云只觉得一股气冲上来,这些人到何时才能学会要看“病”更要看“病人!”任由患者在那儿叫苦,难道他们真的无动于衷?他插身过去,自然动作不十分斯文,看过病人,命令道:“这人没有明显的外科状况,先给他打个止痛针。”

    小护士跑去准备针葯了,被高腾云挤开的那名医帅,吹胡子瞪眼睛要来与他理论,慢了些许,另一名护士奔来,急道:“高医师,快来!有个重伤患者!”

    担架上瘫着一具瘦小的身躯,头脸都是血,人已经没有意识了。高腾云才看一眼,一颗心便直往下沉。

    还是个少年,由其脸庞轮廓看得出来,是个原住民。

    “什么意外?”他问,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动。

    “从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谷。”

    脑袋削去了半边,鲜血汨汨直流。高腾云知道他这种种时刻必须咬紧牙关,他命令:“把人移到诊疗台。”

    “真可怜,才十三岁,是个布农族的。”一名护士说。

    斑腾云的心像被一只拳头打了一记。止血、针葯、插气管,他指挥着急救措施,然而他觉得呼吸困难。

    “说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铺网工程,天太黑,一个失足”护士说。

    一名细皮嫩肉的实习医师很诧畏“这么小就当工人,卖这种命?再说,这不是非法童工?”

    “没办法,听说家境很苦”

    斑腾云胸口堵着、塞着,空气没法子进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里直吼,吼他自己,吼这垂危的生命。

    “高医师,病人的心跳”

    “电击!”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边那部闪光的机器“哔”一长声,萤幕上的线条从曲线变成水平,没有希望地画下去,通向虚无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经放大生命已去,血,却依然幽幽淌下来。

    七点一到,伤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亲,一个黧黑的布农族汉子,倒坐下来,用脏的双手蒙住面孔,嚎啕大哭。

    斑腾云立在那儿,戴着手套的双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着。下午,有个癌症病人在这双手里死去,现在,另一个重伤病人同样在这双手里死去,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冷笑他所从事的真是救人的职业吗?或者他只是一名使者,专把人命交到死神手里?那布农族汉子的哭声,把高腾云笼罩住,把他一点一点的吞噬掉。在高腾云耳中听来,那不只是个父亲死了孩子之后的悲鸣,那是整个部族在劣势、沦丧、贫厄、困顿中的悲呜那其中也有高腾云一把无尽的酸泪。

    因为,他也是部族里的一份子,他体内也流淌着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农族的儿女。

    斑腾云闭上眼睛,脑海闪过-幕幕族人在现实里、在当今这个环境里,个个像兽一样拚斗、挣扎、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听太多了。

    难道曾经鹰扬的部族,曾经身为这座岛屿的主人家,如今就只能在社会黑暗的底层爬行,永远,永远也没有再站起来、与这块土地上所有人一样昂首阔步的机会和余地?高腾云身心都在激颤,眼一睁,见到萎缩在地上那汉子的泪脸,他那颗结冻的心破裂了,一阵痛楚袭来,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汉子狠狠从地上揪起。

    “为什么让那么小的孩子去做工?为什么不好好栽培他,让他受教育,让他学技艺,让他像个正常的孩子快快乐乐的长大,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将来在这社会上能有立足之地?”

    不公平,高腾云明明知道他对这汉子的质问不公平,他比谁都要明白这汉子背后会有的苦况、他的无能为力,可是高腾云控制不了白己。

    他的心也碎了。

    那恸哭的汉子吓怔住,满是红丝的眼睛却滚出更豆大的泪珠,他抽泣道:“我我也是想,可是他他妈妈才生下双胞胎,五、八个孩子,又又有老人家,家里太太苦了高腾云纠缠的双手突然一软,松开那汉子,那汉子倒退的当儿,高腾云自己也必须费力才能站稳。

    急诊处一时的骇静,被那细皮嫩肉的实习医师打破了他似乎也想为这场面说几句公道话,嗤地一笑。

    “家里苦就该有家庭计画嘛,生那么多孙子做什么?事先也该打好经济基础,平常少喝点酒,你们山地人就是贪杯;劣酒、私酿的,灌了一堆,还有人不要命去喝假洒,医院老有喝出问题的山地人上门来,送了命,怪谁”

    这实习医师或许了解别人的问题,对于自己的问题却有些迟钝,因此他完全提防不到高腾云突然一拳挥过来,结结实实击中他娇生惯养的下巴他被打得往后仰,整个人张贴在白色的墙上,和现场的所有人一样,都骇呆了。

    斑腾云却指着他,额上一条筋牵掣着,咬牙道:“在你对事情有真正的认识之前,闭上你的嘴巴,少充专家!”

    小医师心疼地捧着脸,还是不明白这肿了的下巴是怎么来的。

    斑腾云发这么大的火,传出去没有人会相信!在同仁眼中,他是个稳重、优秀、判断力强的医师;似乎性情有那么一点沉郁,总是独来独行,然而他却出奇受到病人的喜爱和信赖。

    就算是从前还在医学院里,师长和同侪也早就对他刮目相看。课堂上,他能和教授讨论深入的问题,用一口纯正英国腔的英语和外籍老师对答如流。

    因为他有高大的英姿,深眸高鼻,气质凝重,许多不知情的人情想他有着外国血统,后来隐约知道,他曾被一对来台从事医学研究的英国老夫妇所收养外人对于他的了解,也仅止于此。他从不谈论自己的身世。

    斑腾云不谈论自己的身世,那是因为他知道,别人不会懂得他的身世对他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别人不会懂得他多么想要回到他真正的世界里去。

    丢下众人错愕的眼光,他一旋身,大步离开急诊处。穿廊过门,一路的走,走出大楼,终于来到花园这道回廊。

    这里,人稀,灯暗,四下静悄俏的。他撑着柱,像撑住一颗疲惫的心,他朝遥远的夜空望去,黑暗里望不见什么,然而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家乡,是在那个方向。

    他的家乡呵,三百年来布农族的祖居地,层峦叠翠的在山的怀里,曾经拥抱过他,哺育过他,至今让他无论是醒着,或梦着都念念不忘的哮天部落。

    和从前一样,一想到家乡,他的部落,他的族人,高腾云的心便痉挛起来,牵动一股由来已久的剧痛。今天这股痛,更是痛到了极至。

    那篇报导至少有句话说对了,哮天部落的确在唱着一首山地悲歌。

    部落的贫困,使得他的族人一批批离开山村,流落在都市的底层求生,上鹰架、下矿坑、到海上搏浪,甚有女子一脚便跨入烟花巷,在迷离的城市里苟活;粗陋恶劣的环境中,一个不小心,便失去了生命像急诊处那个十三岁的少年。

    终于,社会无情的竞争,又将他们驱赶回部落,然而族人面对的却是更大的困境狩猎生活无以为生,世代居住的土地被平地人把持、侵占、不当开发,到最后来了更大的浩劫。

    斑腾云内心的那阵痉挛,蔓延到全身,他想到半个月前在电视、报上所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哮天山区山洪暴发,可怕的土石流淹没村庄,淹没农地,淹没牲畜。

    淹没他的部落,淹没他的族人淹没一个部族生存的希望。

    此时,高腾云整副身躯都在抖索了,知道他最后那一点自持的力量也告瓦解。他不再记得,也不在乎有多久不曾哭过了,泪水要崩落,就让它崩落吧让它像吞没哮天村的滔滔山洪一样,把他吞没,或把他带走,他不在乎了高腾云正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河流里漂浮,赫然间一把匕首飞出夜色,朝他射杀而来,以其凌厉,十足有置他于死的余地只要掷刀的人有心。

    他或许处在情绪的低潮,然而出于本能,他闪过那把飞刀,由震惊转为愤怒。趁人不备开这样的玩笑,也太过分了,何况,如果并不是玩笑。

    才一腾过身,高腾云即刻看到那人。

    他是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人,天生又具有坚强的意志力,一向不轻易害怕,可是现在,他整个地被一般莫可名状的寒意涵盖住。

    那个人站在蓝沉沉的月光下,一脸鬼魅般阴郁的颜色,假使他是鬼魂,高腾云不知道鬼魂也会有那种心急焦苦的表情,好像赶往幽明两界,一切都来不及。他穿一身传统布农族的衣装,豹皮绣布,已经极其罕见了,胸前那串山猪獠牙的寒光,更异常地逼人。

    他的双眼,同样闪着寒光,与高腾云相同的眼;那嘴型,那鼻梁,那深刻分明的脸庞五官。甚至于那副特别昂藏高大的体型都挑不出有哪一处,不是与高腾云自己生得一模一样!“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高腾云这一声怒问带着恐惧。

    “我乃哮天部落的青狼。”这鬼魅一般的布农族青年,用一种奇怪的古腔古调说,一副态色冷傲又悍然。

    斑腾云只觉得背脊上一阵阵发冷。青狼也正是他布农的本文,以祖先为名,亦是布农家族的传统。他依然记得,儿时,父亲如何一遍遍向他传述家族世代英勇,迭出英雄的故事,特别是二百年前一位名叫青狼的战士“这算什么伎俩?你为什么”哦,他痛恨任何让他看来像个傻瓜的状况。“为什么长相和我一模一样?”

    “我就是你”他睨视高腾云,一字一字的说:“生生世世之前的你。

    我越过时空之界,来到这里,本以为”

    他的神情突然转为愤恨,一种由极度失望而来的愤恨,厉然道:“要知我自己的来世你,竟是这般懦弱、无用,尽管流泪哭泣的男人,我也犯不着苦苦跑这一趟!”

    冷不防这叫青狼的男子,就像一匹狼一样扑过来,高腾云被撞倒在草地上,被这男子强劲的一双手紧紧勒住颈项,失掉了呼吸。危急中,他的反应也一样猛烈,他抓住对方的臂膀一翻身,反过来跨在他身上,给他一拳。

    青狼闪过那一拳,双手松开那么一下,马上又回来扯住斑腾云的衣领,两人打了个滚,高腾云再度被压制在下,咻咻地喘气。

    青狼充满不屑的说:“你只是个无用的男人你连搏击的技巧也不懂!”

    斑腾云发一声吼,生平他最受不得别人轻藐,说什么都不愿示弱。上医学院,独立求学生活,成为专科医师,凭的是一股傲气,这时候这股傲气被他用来和这对手搏斗。

    他不是没有学过布农族的角力,小时候在部落,父亲就是训练他的师父高腾云赫然抬起膝盖,一个倒栽,借力把青狼甩了出去。

    他听见扑通一声,一阵水花溅起又落下,他躺在草地上,脸孔被溅得都是水渍。而青狼成了池里的一条鱼这家伙口口声声骂人无用,好像自己是什么开天辟地级的大英雄,这会儿恐怕也难自称是好汉。

    斑腾云绝不是同情他,可是他喘了半天气,没听见有人从池裹爬上来的动静,不免感到疑惑,撇过头去张望。

    草地上远方暗蓝的池塘,除了几道银丝般的涟漪荡漾着,连一条美人鱼也见不到,别说一匹狼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提着戒心绕池子一周,左顾右看,也只见到树影摇动,四下渺渺,那个上辈子的他如果他真的相信的话怎么找就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喂”高腾云对空喊道,最好这四周没旁人在,否则属于这一类的状况,很难向神经正常的人解释清楚。“你不是说你辛辛苦苦越过时空的界线来的?怎么,才打了一架,就这样马马虎虎走了?”

    一片阗静。

    斑腾云内心的谜团滚得更大,他慢慢靠着池子蹲下,伸手去撩拨近看呈乌绿色的水面,一面自言自语:“难怪我这辈子会是这么“无用”看来,我的上辈子也好不到哪里”

    蓦然一只手破水而出,一把揪住他的裤管,他喊都来不及,人便翻下水了。

    斑腾云在水中挣扎得就像碰上了水怪,好不容易泅到池边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断了气,怎么喘都是空气不足。睁开湿淋淋的眼睛,却见到青狼人在对面的水中,两臂攀着岸,好整以暇的瞟他,脸上却一脉冷笑,还是鄙夷的表情。

    “你的水底功夫不怎么样嘛。”

    斑腾云愤然抹去满脸水气,最恨人家挑明了他是旱鸭子,在水里像条虫。

    五岁那回溺过水之后,他就痛恨下水,但是,他干嘛让这家伙知道!“打了这两下,陆上、水中全不行,”那个自大狂摇着头,啧啧连声。

    “我不懂你怎么做个男人!”

    斑腾云怒火中烧,嚷道:“真要打,我可以跟你打到天上去!”

    从回廊那端斜过来的光,照见青狼的面色忽然间泛白了。半天,他呐呐道:“在你们这个时代,人已经可以在天上飞了?”

    斑腾云闻言,还真愣了一下,也只有青狼那种认真的程度,使他大笑起来。

    “没错,”这下是他占了上风,在这土包子面前简直是得意非凡。“在我们这个时代,人已经在天上飞了。”

    完全是在给高腾云造势,否则不会不倔不倚在这一刻天空恰好来一架飞机,青狼昂首,只见黑色的天际如天外来星,一个闪烁庞然的异物轰轰隆隆,朝他们当头而来。他骇然跳出池子,半身匍匐在地,如临大敌的喝道:“天外来的怪灵!”

    斑腾云没有比这时候更接受距他们的生活圈只有一公里,平常把他们扰得要疯掉的飞机场。他忍住一肚子笑,慢条斯理爬出池子,忽然间得没事做,整理起湿淋淋的衣服来了,口

    吻也变得同样的悠哉。

    “那不是什么怪灵,”他甩着一只带水的袖子,很无心的对准了青狼的头脸。“那就是我们飞上天的工具叫做飞机;基本上,除非它发生故障,朝你冲下来,否则它是无害的,你大可不必对它摆出一副作战的姿势。”

    直到那可惊的铁银色大鸟由逃讠越过去,青狼才吁了一口气,放松全身的姿态。“飞机”他喃喃道,紧盯住那远去的光点不放,慢慢立起身子,充满了惊慑与敬畏-这时代人已经可以在天上飞了,他们有一种叫做“飞机”

    的用具,近看如巨鹏,远看是星星!“巴奇灵没有骗我,这是一个让人无法想像的时世”

    斑腾云一震。“巴奇灵?”这可不是个寻常的名字。

    青狼依然在观星,口里应道:“我们哮天部落的大巫师。就是他用法术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现在轮到高腾云感到惊慑和敬畏,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公平。巴奇灵是二百年前布农族最伟大的巫师,具有通天化地的本领,留下许多传奇,至今老一辈族人提到他,依然敬之如神高腾云瞪着青狼,这男子与他如出一辙的面貌,还是令他见之心惊,情也不能,不信也不能,不禁又颤然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狼掉过头,不耐烦的对他叱喝:“你这笨人,我说过多少次?我是你,前世的你,是巴奇灵用法术使我穿越时空,到了这里的。”

    斑腾云用力摇了摇头,开始担心自己这副长期被誉为绝顶的头脑,已经有败坏的现象,如果有,那么一定要怪这个蛮里蛮气的、跑了二百年远路专程来找碴的家伙!尽管他是怀疑的多,肯定的少,他不能不问:“你穿越时空而来,目的是什么?”

    这一问,却使得青狼霎时回过神目的!他的目的!他掠过来,狠狠抓住斑腾云的手腕,急叫道:“真真人呢?她人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

    这人手像铁爪!斑腾云痛得牙齿都要掉下来,一怒,反射动作的挥给青狼一个左钩拳。

    “放手!否则别想我带你去见任何人!”

    青狼吃了一拳,陡然甩掉高腾云的手,发出一声奇怪的呼啸,转身便冲到廊下,去拔他那把插在柱上的刀。

    显然取了家伙要回来和高腾云拚命。

    斑腾云心里先冷了半截,把眼睛闭上恨起巴奇灵来了。

    看来大巫师巴奇灵根本是个老胡涂,放了青狼这浑小子来此,没有一点种族兴亡的责任心也就罢了,还尽要找人厮杀。

    斑腾云还不及想好如何对应,青狼已是猎刀在手,汹汹奔了回来。高腾云马上往后踏,恨不能够变出个法子,把这“番”打回一百年前,他应该乖乖待在那儿的世界去。

    及至瞧见他的表情,高腾云却傻了眼这小子手里把持着武器,整张脸却是眉开眼笑,一副喜不自胜之状,前后像换了个人,哪里是来找他厮杀的?“快,快,”青狼只管催促,一刻都按捺不了。“带我去见她去见真真!”

    真真,无疑是个女人,一个男人提到女子时如此欣喜亢奋现在高腾云能够做点揣测了。

    他端详青狼,沉着地说:“如果你是需要我帮忙,你总得先告诉我真真是什么人。”

    “啪”一声,青狼手上的刀落了地,前一刻喜洋洋的脸孔瞬时丧失了血色。他冲过来,抓住斑腾云的衣领,然而这时再也没有之前的劲道,他嘶吼着,教人看出来他的恐惧和无望。

    “你少跟我装傻,说你不知道真真!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应当跟她在一起的!”

    斑腾云文风未动,看着眼前这张脸孔与他生得毫无二致,但是刻满了绝望之色,不知怎地他生出一股同情心来,也因此,更要把话说清楚。

    “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或者听说过一个叫真真的女人。”

    青狼彷佛再也站不稳,想把高腾云推开,自己却歪斜往后颠,重重倒坐在地面,湿发披在脸上,是不是英雄好汉都一样,伤心到极处,再也止不住宾滚而下的热泪。

    斑腾云就像从镜里看着自己在落泪,扭曲了的一张脸,格外感到不忍卒睹。他深深蹙起眉头,问道:“真真究竟是谁?”

    冷风里,青狼哑了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惨凄侧。

    “她是我的妻子。”

    斑腾云的心一凝,忽然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他会听到一个他宁可不要知道的故事。

    然而青狼带着他的命运,已经找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