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镜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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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原以为那是他天生长相如此,不仅没有多加注意,还在肚里暗骂偷笑以报复他讨打的高人一等姿态;结果,等她发现到的时候,他的确是越来越憔悴了。

    “你说清楚点,什么死人脸?”

    “欸,嘘嘘!”赶紧用手指此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翻著白眼,实在觉得他太不会看场合说话。

    “嘘什么嘘?反正又没人听得见我。”就算他大吼大叫,吵到的也只有她。

    “是啊是啊,你再这样搅和下去,坏了事,魂飞魄散,以后就连我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她将声量压至最低,咬牙切齿地和他挤眉弄眼。

    好烦人!从昨日她把他的模样详细地描述给他听以后,他就开始在她旁边碎念!

    “我搅和?”他垂眸,不满地睇著她“这位姑娘,如果你能早点把不对劲说出来,或许我就不会是这般光景。”把自个儿犹似薄如蝉翼般的半透明手掌在她面前挑衅挥了挥,没有实体就罢,如今用眼睛都能贯穿,他的心情和状况,糟上加糟。

    真是无理取闹!张小师气得朝他挥出一拳,当然只能很可悲的小小发泄。

    “我怎么知道你原来生得什么样!你僵尸脸浑然天成关我啥事?那哪里能叫不对劲?就算你现在看来比之前乾瘪,我也以为那是因为旅途劳顿的关系啊!”再说,他的形貌魂魄衰弱,有可能是因为巧合遭遇法事才造成的啊!为什么要一直把矛头指向她?

    “既然你是唯一能见著我的人,理当负起关切责任。”他脸不红气不喘,说得那般天经地义。“告诉你,虽然我现下瞧不见自己的脸,但原来的我,可是好看上千倍。”他挑眉,傲然地扯著嘴角。

    如果从别人口里说出,那就是胡吹牛皮又不要脸到了极点,不过是他沃英大爷亲自传述,那肯定是至理名言,金科玉律。

    “好好!你最好看最俊俏行了吧?”她敷衍地回两句,坐在树上眼观四面,抓住尽职打扫善后的店小二终于愿意离开厨房的大好时机,小心翼翼爬过客栈后头砖墙。

    “你不信我?”沃英调高声量。直接穿墙而过,跟在她身旁“我虽没有那天看到的那男人俊美,但却是跟他不同的类型。”还是在讲这个。

    男人?墙边青苔太滑,她险些失足跌个屁股开花,喘两口气总算安全落地,她蹑手蹑脚地朝著上房方向走去。小声抱怨著:“你真讨厌,我爬墙累得要死,你轻轻松松就走了过来。”存心刺激她!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转移话题?

    “有啦有啦。就男人嘛。可恶!我辛苦地打听消息,你就没事看大街上的男人。”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她狐疑地瞥他一眼。

    “我我看男”沃英差点说不出话,狠狠地瞪住她,从齿缝挤出字句:“我是在跟你说那天你撞到的那个人!”少给他乱牵瞎拉胡添暖昧。

    “我撞到的明明是个女的!”虽然人家看来潇洒,但著的分明是女装。“你没瞧那侠女好豪气,英姿焕发。”她真憧憬那样的江湖儿女。

    “”他们两人的对话为什么这么东拼西凑还弄不出个交集来?“你没注意到后来把她给拉走的那个男人?”他奇怪地睬著她。

    “什么啦?”为啥他要如此执著那个她连长相和哪时出现都不记得的家伙?“你问东问西的到底要做啥?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那个有名道士,拜托他高抬神手救你小命,你不是很想还魂吗?别扯一些无关紧要的芝麻事来捣乱行不行?”又腰回望他深沉的凝视,她认真警告。

    被她纠正,沃英大皱其眉。连自己都不了解他干嘛在此生死关头之际,缠著她问这些拉拉杂杂又穷极无聊没有意义的问题。

    真是有毛病了。他平常并不是个对外表过于计较的人,当然更不会像个娘儿们般喜于打扮或争妍斗奇,怎会突然反常起来,非要她觉得自己好看不可?

    啧!反正他就是不要她以为他相貌那么恐怖吓人。

    不过确定她根本未去在意过那名男子,他倒是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了些。把这匪夷所思的怪现象归咎于只是太过无聊,他道:“你要找那道士,也太偷偷摸摸了,就不能正大光明去敲门?”他走在她前面,仗恃著没人能看到他,悠闲由自得。

    “我也想啊!”三更半夜里,四周只传来均匀的打呼声,她慢慢地走向二楼坐西的那间房。低声道:“见他要给钱的嘛,你没看他旁边有多少徒弟护著呢,每个都要添香油,那些要求帮忙的百姓五两十两的给,就算我掏光了钱袋也还是见不著人。”她就是穷,只好另寻法子。

    “他作法就不用银子?”连身旁弟子都懂得伸手讨了,哪还会有这种好事。

    “怎不用?我听街上大婶讲,他收费好高好高的。”卖了她都付不起。

    “那你找那道士有什么用?”没钱又没权,送上门去只会给人轰出来吧?

    她眨眨眼“我没银子,可你有嘛!”已经证明过啦。

    “喔”他一扯唇,面颊微微抽搐。“那请教阁下要怎么告诉那道士我有?指著没人的地方说这里有个拥有很多金银财宝的魂魄,请你救救他这样吗?如果他的法力无效,你拿不出东西又无法证明我存在,那该怎么办?”这女人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啊!她没想那么多。

    “嗯这个嘛可、可能他会相信喔。”乾笑哈哈。

    他闭了闭眼。虽然他不懂自己的魂体为何会有所变化,但他其实不太寄望那道士能有什么厉害法力,她既然想来,他就陪她,最好让她明白这样巡回城乡像是在唱戏的道士多得满街跑。

    “信你的大头!”不过该骂的还是得骂。

    “你干嘛啦!”她垮脸。都不好好携手合作,只会泼她冷水。“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咱们诚恳点,不一定他很好心人很好,救了你也不收钱呢。”

    好人?好心?

    要是真好心,就不会打著为善最乐、祈福平安的招牌大收钱财了。

    “我真觉得奇怪。”他摇头,连连再叹:“你也是在这世道中打滚的人,为什么能老是这么天真?”

    她瞅著地面。

    “我只是不想把别人想得那么怀”因为她已经够坏了。抬起头,她又理直气壮了:“谁像你啊!世故得要命,一副除了你以外全部人都是坏蛋的态度,差劲!”

    “错。”他扬起温善的笑,眸子微闪,道:“其他人都是坏蛋,不过我更是个十恶不赦的卑劣胚子。”因为他是在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天天训练。

    她鼓著颊,忽地生气起来。

    “你又侮辱自己了!”为什么要故意把话说得那么刺耳?“我不要跟你说话了!”她不喜欢他讲的那些,她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

    “啊?”沃英一怔,才回神,她就越过自已走开。“喂”他跟在后面唤了几声,她说不理就真的完全不理。

    她的视线里不再有他,这意外地令他感觉非常不愉快。

    可恶!他堂堂英爷岂能让个小姑娘摆弄?

    “张小师。”没反应。再唤,还是故我。他眯眼“你别逼我使出绝招。”最后机会。

    见她头也不回,他迅速的一个跨步绕到她前头,屈膝弯身,强硬和她额贴额,眼对眼,鼻碰鼻,嘴唇相触。

    “吓!”张小师大吃一惊,猛然停下,捂著嘴满脸通红。

    他满意地将她错愕的表情尽收眼底,还恶劣地勾著略带透明的唇线,直接不保留地望进她的圆瞳中,狡猾垂下幽幽长睫,彷佛极温柔的在亲吻她一般。

    “你你这个无赖!”死命地将脖子往后急抽,疼得她爆出两泡泪水。她又气又恼,虽然他没形体,但实际上是已经撞个正著了!

    “哈!”他站直身,昂头畅笑。

    “你!”真过分!

    他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成功那般得意洋洋。没半晌才想到,自己到底是用这种姿态在这地方做些什么?

    张小师还没来得及好好痛骂,就先被人给逮了著。

    “你是谁?”

    张小师忙回首一看。她居然昏了头,就在那道士的房门前廊跟他争吵,引得人走出休息的偏厅察看。

    看到没?都是你害的!她怒瞪沃英,后者却回以凉凉轻笑,摆明麻烦是因他而起的没错,却不好意思爱莫能助。

    她发现自己还没让他还魂,就会先气到内伤。

    “这层楼已经被咱们包下了,你是怎么进来的?”那十来岁的道僮瞅著她暗藏古怪的模样,老成地再次问道。

    都进到这儿来了,可别搞砸。她暂且压下火气,对著道僮僵硬笑道:“这位小扮,咱们是仰慕真人大名因为有求于真人,所以前来求见。”

    “啊?”道僮挤个大小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还没说半句话,就先伸出了手:“哪。”从鼻腔里哼个音,他示意。

    不同于之前曾跟官兵有过的鸡同鸭讲,这会儿她可马上就懂了。掏出钱袋,取了两枚铜钱放在他手上,见他摇头,她再拿出一枚放上,岂料那道僮依然将下巴仰得高高的。

    不要紧,花些小钱打最后通关,总比个个都得给,几两几两银子如流水般的好。咬著唇,她好不舍得地将剩馀的数枚铜钱都给了道僮。

    道僮似乎不太满意,不过总算还是收下。将铜钱揣入怀中,他道:“咱真人已就寝,今日不见客了。”语毕,就往回走。

    “啥?”张小师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两句有讲跟没讲一样的话?她不如自已爬窗偷看!“这位小扮”好歹也得打听到些有用消息啊!

    “吵什么!?”他回头,不耐烦地愠道:“再不走我叫人了!”

    张小师被他这样一凶,登时傻眼。

    沃英满脸早就料到的表情,插嘴:“喂,你发什么呆?”回魂哪。

    她不应,深深吸口气,两大步上前,一把拍上那道僮的肩。

    “呃?”道僮正打著呵欠,就被她突然地拉住。“做什”还没质问便给打断。

    “让小扮你瞧瞧一个戏法。”她极快速地道,在他尚不及反应时,抓住他的肩膀微拉,顺著一路扯下至胳臂,甩扭腕节,突然使力,让那道僮险些往前跌去。

    “你”搞什么!?整骨啊?

    “看!”根本不让人有说话的机会,她松手,右掌轻翻,数枚铜钱顿时出现在上面“这本来就是我的,还给我也不为过吧?”

    “咦!?”怎么可能?他明明放在怀中的!不过是被她手一摸就跑了出来?

    道僮反射性地低头察看自己衣服里,张小师趁他没注意,手刀朝他脖子一切。

    “呃!”一阵疼痛,让他昏眩目黑,登时软倒在地。

    “别怪我。”她小声抱歉,跨过他,朝内室走去。

    沃英觉得好惊奇。

    “你会武功?”真真看不出来啊!

    “我才不会。那只是用来防身的一些投机伎俩。”对小角色可以稍稍应付,若真碰上什么大侠,那可真是班门弄斧,不知死活了。

    “那铜钱又是怎么回事?”会认主人,自己长脚?

    “啊?”她努努嘴,将钱收回自己袋中,神秘兮兮地笑道:“这也是种小把戏,多练练,手巧一点就行了。”她都拿来把符纸变得信口雌黄呢。

    “你挺厉害的嘛。”戏法表演他不是没观赏过,但她居然也有两手本事,可让他开了眼界。

    “你不是说行走道上得有办法吗?”她望着前方,悄悄地打开木窗“这就是我的办法。”室内昏昏暗暗,她思量了下,轻轻潜入。

    他凝视著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跟著进去。

    巡了一遍后,他道:“好像没人。”

    “是吗?”视线虽然差,但她还是可以略微察看到情况。四周没声没息的,连床铺都是空的。她不甘心地鼓著颊“刚那道僮明明说道士在里面睡觉的。”原来只是随口唬弄。

    “幸好你把钱拿回来了”不然可呕到吐血。“有人?”他侧首,门口传来细小声响。

    “来得好啊,那咱们就不用找”突然想到什么,她乐观的脸色即变,大祸临头地道:“糟了!那道僮!”还躺在门边呢!若是有人进来见到他们,肯定不会听他们解释,以为是恶贼来抢了!

    “啊,这可真”不太好“你还是先躲起来吧。”他就说天亮的时候来拜访好些吧,哼!

    张小师没办法,只能怪自已太粗鲁,动手打昏了人。左右张望,睇见墙角有座屏风,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其后,同时,门也被推了开。

    “这家这家伙怎么回事?嗝!叫他守嗝嗝!守、守门,他给我偷睡?”进来的人语带醉意,话说得三三两两,还频频穿插酒嗝。

    “砰”地一声,房门合上。

    张小师想探头看,沃英偏生并命往里面挤,和她靠得好近好近,虽然他无法碰触到她,但这么接近的感觉真的很奇怪。

    她缩,他就前进,就是让两人间一点空隙都没有。

    “你干什么?”她抬起眼瞪视他,用嘴型无声控诉自己的不满。

    他却因为她红红圆圆的脸,更升起一股戏玩快意。

    “地方小。”他撇唇耸肩,接著淡淡敛睫,在她耳边极轻声道:“我又没有形体,你别那么紧张嘛”在角落缩成一颗球,活似他身上有可怖剧毒。

    她瘪嘴,两条眉毛揪成一团。

    吧啥那么可怜?他觉得好有趣,反而恶劣笑道:“我摸不到你的,瞧”说著就探出手,欲朝她胸前抓去。

    她大惊!原本以为他是正人君子有良好教养,不会胡来,如今却人皮剥落,恶狼现形!她马上环臂抱住自己。

    她的表情实在是很生动!忍不住,沃英垂首埋在她肩上笑了出来。

    “哈!”他放下手,没有要轻薄她的意思。

    她一顿,让他笑了半晌才省悟到他又在捉弄自已!

    沃英清咳,稍稍地调整自已气息。真搞不懂为什么,只要逗逗她,他就可以暂时遗忘自己目前糟糕透顶的境况,丢开心里的阴郁焦躁,还他些许轻松。

    “你、你不要玩了,”她好用力才能压低声,恼得脸红脖子粗,真受不了他老是不顾状况的乱来。

    她常常习惯地扁著嘴,没有少女的可爱,也无美人儿的娇嗔,看来反而很怨苦。但他却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在那湿润的唇瓣,在两人如此接近下,竟让他闪过心动,有一亲芳泽之欲望。

    这虽突兀却又立即能够自然接收的想法,使他小小吃惊。如果他现在有身体又能碰触她的话,大概就收不了手,真成了登徒子吧?

    “不妙。”是哪里欲求不满了?他止笑低喃,察觉自己心思走向诡异。

    “啊?”瞄什么瞄?

    “没。”拉回自制,他正经直起身,比著屏风外,进入现场状况:“我没在玩,是在学外头那家伙的动作而已。”可上演活春宫了。

    “什么?”她愣住,从他侧过身的空隙看出去。

    只见一名穿著道服的中年男人,抱了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将她放上,嘴里还念著:“嘻嘻!小、小美人嗝!本道这、这就帮你驱邪!”

    “看来,这道士不仅会索财,还会骗色。”沃英扬眉冷笑,瞄著正在虎口下的昏迷少女。那双目紧闭的难受样,怎么看都觉得不会是自愿献身的。

    张小师猛地昂首。“你你的意思是”

    “有哪种驱邪法得在半夜喝个烂醉,然后押著昏迷少女入房”他瞥著那中年道士猴急的模样,唇边的笑转为冰寒:“还得要脱衣服?”

    “啊!?”张小师赶紧挺直了腰杆看去,果然瞧见那道士正在解少女身上的盘扣!“不行”那个小姑娘糟了啊!

    “不行什么?咱们可也是见不得光的。”别自找麻烦。

    她哪理会得了沃英的告诫,她只知道那个道士的手已经摸到那个小姑娘了!

    “不行我不行见死不救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这样!”她大叫一声,双手使劲推开屏风。

    木制屏风“碰”地重重倒在地上,尘灰四起,声响巨大,惊醒沉迷于馨香中的酒醉道士。

    沃英叹气,实在觉得早知要用这种盛大的登场方式,那之前做啥躲得这么辛苦?

    “你嗝嗝!”道士好困难才没被自己的酒嗝呛到。哪儿冒出来的程咬金啊!?

    “你、你你你什么你!”自已会在此出现的立场站不住脚,她只好指著他的鼻子先发制人,直直走过去,她骂道:“你看看你干了什么?无耻淫贼!”下流卑鄙,居然想染指没有意识的姑娘家。

    这厢话才落,窗口就突然被震破,一道人影飞越进来,什么都还来不及搞清楚,就见银亮锐利的闪光冲向床铺!

    张小师一呆,下意识地要阻止,却跟不上那惊人速度,只能追著大声示警:“不可以!”会伤到无辜的人!

    “张小师!”

    “烨儿!”

    电光石火的刹那,张小师耳边响起两道呼喊和自己的声音重叠。

    那剑芒瞬间停住,柄上穗蕊摇晃,剑尖就对著道士瞠睁的双眼,再多一寸,便刺他个头破血流,脑浆四溢。

    持剑人冷淡回视,是个面容俊美的男人。张小师站在他身后险些一头撞上,沃英虽赶至张小师右方,却无法拉住她,道士则早已跌落在地,吓得屁滚尿流。

    “你太莽撞了!”沃英劈头就冷怒指责张小师。

    “我”她傻住,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一低头,却见他的手覆在她臂上。明明他们根本就没有实际接触,她却感觉被握住的地方体温烧烫。“啊谢谢谢你”想不到他在危急关头会这么关心她,虽然很可能是由于她玩完他也糟糕的原因,她还是细声道谢。

    不知道为什么,他严正的模样虽然看来好凶,却比说笑的时候更让她觉得难为情。

    怎、怎么?她对那个死人脸

    “唉呀唉呀”略微低沉的嗓音加入,从窗边缓缓踱来,打断张小师心头加快的震荡。

    有著一双独特凤眸的女子走到俊美男人的身边停住,男人反臂巧挥,俐落地收剑入鞘。

    在此乱七八糟的情况下,女子轻轻地拍了拍手,闲闲笑道:“啊啊,这儿可真是热闹。”

    呵。

    ***

    翌日。

    今儿个早市可热闹不过了,一颗颗人头围绕在开封府的东边城门,一中年男子被五花大绑地给吊在城门口,全身上下被剥得精光,只留顶上那戴得歪歪斜斜的黄色道帽,和一长条兜裆布遮掩重要部位;单薄又随风飘摇的布条引得妇女们暗暗吸气,盖目回避,嘴里连声惊叫唉哟死相。

    男人们则觉得没什么看头,围成一团啧啧称“小”品头论足。

    无视中年男子满脸胀得通红,双手惨遭反绑挂在城门前孤独晃荡,口里还塞了东西说不出话。男女老少在嗤笑完毕后,瞧着那兜档布上面写的字,指指点点。

    只见白色的长布条上,随性的字迹泼墨写道:对不住天下百姓,牛鼻子道士我是个贪财贪色的大淫虫!

    “啊,原来这家伙是个骗子!”

    “你可真有胆!”

    “把我的银子还来!”

    四方喧哗一阵,大夥儿吐口水丢石头,该报官的去报官,该下田的去下田,该回家煮饭的回家煮饭,人潮逐渐散去。

    而牛鼻子,依然吊在城墙上摇晃。

    ***

    “所以,你是想找那牛鼻子道士帮你作法的了?”

    茶馆二楼,清风徐徐迎面,一身素衫的女子对著坐在旁边的张小师扬扬眉,笑语:“咱们”她指著正在跟掌柜交谈的年轻男人,续道:“我跟他旅经此地,本来嘛,只是想凑凑热闹,没料却发现那牛鼻子道士自称法术高强,却假借神明之意,用葯拐了人家闺女想做坏事,所以咱们是一路跟回客栈,准备逮他个正著,结果冲进房就遇见小师姑娘你了。”听到有碰撞声响从房里传出,还想为时已晚了呢。

    “喔,这样啊”张小师点头,随即站起就是一个鞠躬“真是谢谢你救了我!”要不是这个侠女轻功了得,她肯定会被之后赶来的那些人抓到官府里去了。

    那昏迷姑娘也是他们给好好地送了回去,不过呃,他们处罚那道士的方法真是很很惊人哪

    “欸。”女子拉她坐下,豪爽一笑“出门在外,本就该相互帮助,这点小事就甭客气了。”他们学武之人没那么多麻烦礼教。

    这这个人感觉好好喔。张小师眨眼,看着女子倒茶喝下。

    女子察觉,仅无声勾起嘴角,道:“你不吃吗?”她用箸点点桌上点心。

    “啊?”她受宠若惊地咽了口唾沫“我我可以吃吗?”双目期待地盯著那盘盘的小扳点。

    “怎么不行?烨儿不爱吃甜,我是特地多叫了请你的。”她放下杯子,眼神柔和“小师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咦?”她顿了下“过了年就满十八。”老实回答。

    “这样啊”女子慢慢地转著手中尚有馀温的茶杯,微笑道:“我有个侄女儿跟你年纪差不多,前两年结了亲,现在可能已经当娘了吧。”

    “喔恭喜你。”她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如此道。

    “哈哈!”女子昂首大笑“孩子不是我生的,你恭喜我啥啊?”这小姑娘长得并非美丽,但真是越看越得人缘。

    张小师面皮微红,更正道:“啊喔那、那恭喜你侄女儿。”

    “我侄女儿?我好多侄女儿,恭喜不完的。”她笑,接著就改了话题:“快吃吧,凉了虽别有风味,但趁热更软口香甜。”夹了一块糖糕介绍著。

    没两下子,小盘里就堆得半天高,张小师无力阻止,想来一定是自已肚子里的咕声给人听了到。

    “谢谢谢。”她埋头苦吃,抬眼就见沃英跟著那俊美的年轻男人走回来。

    “都弄好了?”女子问向年轻男人。

    “嗯。”年轻男人一贯冷漠,惜言如金。

    张小师实在很想要沃英乖乖坐下,别因为没人看得到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乱走,无奈也得等两人独处了才能好好谈。

    “喂,你真好运,咱们有马车坐了。”沃英挥挥手,要她往旁边坐点,好空个位子给他。

    “啊?”她捧著盘子往右挪,朝他的方向发出疑问。

    “怎么了?”女子闻声睇向她。

    “不没什么!”她赶紧道,用吃相弥补失态。

    “那家伙,”沃英下巴微扬,比著年轻男人“刚才跟掌柜问了哪里有卖车篷子,好像还要给咱们一匹马。”他想大概是那女人决定的,因为自始至终那男人都皱著眉头忍怒办事。

    “啊?”张小师张大眼,转回头望着女子“你、你要给咱们马?”

    咱们?女子当她口误,勾著嘴角,道:“是啊。”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看向坐在左侧的男人,后者只是冷著俊美的脸安静饮茶,压根儿无视其他人事物。

    “这这太不好意思了!”她摇著手,没想到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客竟如此好心,她甚至连对方名字都不清楚呢!

    女子侧首,轻轻地伸手摸著她毛毛的发辫,笑道:“别紧张。你说你要去哪儿?京师是吗?这可不是散散步就能到达的距离啊。我虽不晓得你有什么隐情得赶著上京,但一个小姑娘独身上路总是不太好,咱们两匹马给你一匹,咱们还有一匹,大不了再买,有什么关系?只是一点小忙,不足挂齿。”她是打量了张小师的装束,想她风尘仆仆又省吃俭用,身上银子肯定拮据。未了,她一手搭上男人的肩,徵求附和“你说是吧,烨儿?”

    男人沉默,似是不太高兴,但却也没有任何反驳。

    张小师怔住。“可是”他们非亲非故,怎么能

    “可是什么?”女子夹了块糕送入她嘴中,塞住她的话尾。瞅她呆楞的样子,唇边有著趣意“我同意,他同意,你不同意就太别扭了。你不太会骑马吧?咱们可是连车篷子都准备好了,就别再推辞,浪费咱们一番心意。”她说得好泄气。

    “不不!”她真的不是想踏蹋他们的帮助。张小师险些噎到,好不容易才把东西吞下肚,她诚恳道:“那谢谢,谢谢你们!”她什么都没有,只能这样说。

    “就是接受了。”女子勾唇一笑,模样甚是英飒。敛下眸,她又道:“若真要谢我的话,喊我一声姑姑吧。”

    此话一出,男人的动作很明显地停顿住,女子则笑容不变,调戏似地戳戳他的脸颊,结果惹来他一阵面河邡赤和强烈瞪视。

    他们是什么关系了,怎么还是不习惯?女子朗笑着,不以为意。

    “啊!泵”张小师不纯熟地唤著。“姑姑”

    脱口的那瞬间,她真觉得自己多出了个会疼爱她的亲人。除了师父以外的亲人啊沃英始终在一旁观察著她,发现她语音不稳,桌下的小手更是紧紧交握轻颤;那情景让他忆起她睡梦时也曾经偷偷哭泣。

    不管那是为了什么,他著实此较喜欢她笑的时候。

    好像明白了什么,女子温柔地抚著她的头,轻声道:“你乖。”见她红了目眶,女子吸口气,拉高轻快的语调:“好!天下人何其多,咱们能相遇就算是有缘!吃吧吃吧,今日我作东!”

    哈哈笑两声,她唤来小二,念出一长串菜名,直到男人忍耐不住终于出声制止才总算停下。

    “张小师。”沃英开口。“你是不是”他有种冲动,想问些关于她的事。

    “嗯?”她被女子逗弄那个烨儿的景象引得不住发笑,分神听到他的声音,转首瞅著他,她的神态开朗,彷佛什么事情也没有。

    “不没什么。”

    突然间,他表情转冷,没有说下去。

    她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移开注意。

    那天,她吃得好饱,笑得好开心,是师父过世以来,她最最愉快的一次。

    ***

    后来,那两人还是陪著张小师往北走了三日才分手。

    “他们人真好。”说是顺路,但她知道他们是特意陪她的。张小师握著缰绳,在女子的教导下,已经能顺畅的驾驭马车。她害羞地笑笑“分手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呢。”

    沃英在马车里,抬起自己的手瞧着。

    “还好你没哭,不然就从肉包变汤包。”翻覆半透明的手掌,他蹙眉观看。

    “我才不是包子!”她拉长脸。人家明明说是饼的。

    “你揽镜照照就晓得是不是了。”不跟她争论,他坐直身,道:“本来寄望那道士,没想到他比你还糟糕,不懂法术还大肆招摇,不仅敛财更骗色。”

    她睇著马儿摇晃的尾巴,半晌后,牛头不对马嘴:“这匹马温驯脾气好,又听话又耐跑,真是帮了不少忙。”

    沃英望着她的背影,和那几缕杂乱、随风飘扬的发丝,眸色渐渐转深。良久良久,他缓慢地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作恶的假道士不仅处处可见,还能如此大摇大摆!”眯起眼睛,他开始字字句句清晰道:“现今在位皇帝偏好方术,因此错信佞臣,误用小人,无能至极;多少术士只需玩些花样便能加官晋爵,此怪诞现象令得更多有心人想藉此取得荣华,皇帝不理政事,醉心斋醮,导致民不聊生,他不仅昏庸,更贪淫,曾经连宫女都想在夜半趁机勒死他。”

    张小师只是瞪著往后倒退的黄土地,什么都没说。

    他的视线缠绕住她,不因背对而有所影响。

    “宫中因而风气盛行,百姓则由于过于困苦而想求助于神明,所以,这般欺人术士就越来越多,多到混淆黑白,没人能分辨是非。”

    她一颤,紧握的绳子在掌心烙出痕印。

    “我都差点忘了,你做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两样。”

    她不发一语,抿咬唇瓣。他的神情倏地阴沉,冰冷道:“告诉你,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只会骗人的江湖道士。”

    喀答。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声响,他们两人间那本就薄弱的桥梁,随之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