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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剧烈的震荡和摇愰把梵尔从睡梦中吵醒,下意识的伸手抓住扶手这才意识到她仍在飞机上。
从纽约经东京到香港的ua班机。
扩音器里传出机师的声音“请大家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前面有一股不稳定的气流,有暴风雨,为时大约十五分钟。”
机舱裹有—阵小小騒动,安全带扣的金属声此起彼落。空中小姐迅速的从旁边走过,检查各人是否坐稳。
梵尔缩紧了身体,抓紧扶手,心中开始默默祷告。她最怕坐飞机遇到坏气流,不止生理上感到不舒服,心理上也极是不安,万一运气小好,命都会丢掉。
对飞机,她全无安全感。
这是与生俱来的。从小她就怕旅行,怕坐飞机,偏偏父亲的工作调来调去。他是世界银行的经济专家,这个国家三年,那个国家三年,亚洲、非洲、中东、欧洲,可说跑遍了全世界。最后退休在美国。梵尔就是在纽约念大学,工作。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大学的几年才安定下来,没有坐着飞机东奔西跑。
她记得,每一次坐飞机就紧张—次,每次都先打定轮数这次可能出意外,每次下飞机时总暗自庆幸捡回一条命。
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那种从心底的害怕和颤抖却是真确的。
这次去香港是为工作。
她被所属的银行调到香港管理电脑部门,瓴导一些同事学习公司新设计的一些程式,
她二十八岁,拿到电脑硕士学位已在银行工作了四年,表现良好,加上她是中国人,会讲不错的广东话和国语,故能得到这份很多人眼中的优差。
她喜欢这份工作,尤其可以回东方,她心中—直向往的地方,也顾不得二十多小时的长途飞行,
一口答应。
运气不是很好,暴风雨兼坏气流。
“真的十五分钟可以过去?”她大声的问经过身边的空姐。
“放心,我们会平安到达东京。”空姐用手拍拍她的肩,露出微笑,
梵尔的心随着飞机震荡和摇摆上下起伏不停。她心中一直埋怨,坐飞机是最没保障的事了,一上飞机就把生命交在别人手裹,就像现在,十五分钟,那年那月那日才捱得过去,她的心都快要从口裹震出来。
头顶的小射灯忽然暗—暗,她抬起头,整个人失去重心般彷佛悬空升起不,她听见四面八方的惊喊尖叫,飞机以超过?淼募彼傧蛳路勺梗姑灰馐兜绞窃趺椿厥拢芭椤比痪尴欤鋈吮簧趺椿髦幸谎矍耙缓冢ブ酢?br>
也许只是一刹那不,真的只是一刹那,急坠的飞机恢复正常,头顶的射灯又亮起来,她也恢复知觉。
四周全是杂乱的声音吵成一团。
扩音器里响起机师歉然的声音:“非常非常抱歉,刚才碰到乱流,飞机急坠两千尺,空中小姐将查看各位是否有伤痛,会替各位急救。我们已通过了坏气流,各位安心,飞机将于四十分钟后抵达日本成田机场。”
梵尔检查自己,她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刚才一刹那失去知觉也许不是真的,也许只是她害怕,她以为空巾小姐匆忙经过,她右前方的男人被自己的随身行李打破了头,空姐忙着为他止血包扎,很多人被水杯碰慯,或淋湿了衣服。
啊!后面有个小朋友很不幸,他的安全带居然松脱,他整个人被急坠的飞机抛起来,跌下来时伤了小腿。
梵尔坐的是商务舱,她没有到后面的经济舱看,一切是听空姐讲的。虽然她平安无事,心中的惊惶恐惧却一直没有消失。
她几乎后悔接受这份工作,否则不是叮以避免这场小灾劫吗?
四十分钟能做甚么?她拿出一本未看完的小说,或者文字能令时间过得快些。
翻开书页,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影像,一个从未出现甚至没想过的影像穿着古旧军服的男人。疑幻疑真的拾起头,眨眨眼,没有古旧军服的男人,仍在机舱裹。
摔摔头,坐长途机的幻觉吧?
继续看书,直到飞机平安降落。她长长透一口气,暗说“感谢神”随着旅客落机。
这儿并非目的地,停留两小时后,她将转机飞香港。无论如何,双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的滋味比在飞机上好多了。
转机休息室裹,她买杯咖啡默默等着。
身边坐着同机的一个美国人,看来他也是等着转机的。
“去香港?”美国人间。
“是。你也是?”
“我回家,家在香港,”美国人说:“刚才真危险,机师长没有告诉我们,我们险被雷电打中。”
“你怎么知道?”事过境迁,她仍心惊。
“空姐告诉我的,她是我的朋友。”美国人摇头。“日本上空最多乱流,晴空万里时也有乱流,我已第二次遇上。”
“乱流就是坏气流?”
“比坏气流更差,有时形成漩涡,是飞机的陷阱。今天还算运气好。”
还算运气好!梵尔已吓掉半条命,看她仍苍白的脸就知道。美国人说险被雷电击中就是那射灯熄灭,仿佛失去知觉的一刹那吗?
再上征途,一切平静平安。四小时后,梵尔终于到达香港。香港,是全然陌生的。即使儿时来过世全无记忆,何况人说五年来香港改变之大,全世界没有一处可以相比。
鲍司派车接她,把她送到暂住的酒店。
像她这种外调的高级职员,公司是有公寓让她住的,她不担心这个,公寓慢慢找,总要合心意,是长住的哦。
人地生疏,晚餐只能在酒店裹解决。
她习惯简单的西餐,而且倾向素食,不是潮流的影响,天生她不爱食肉。
才坐下来,就看见不远处有很熟悉的面孔,喜悦涌上来,张口欲招呼,却发不出声音。她叫不出那熟悉面孔的名字。
那是个高大英伟的年轻男人,一眼望去,他是受西方教育的那种人。
那男人也在望她,但她迷惑起来,真是一个熟悉的人?或只是似曾相识。
她垂下头来装做看菜单,那男人的视线也移向别处。是误会。只是个看似熟悉的陌生人。
好在她没主动先打招呼,否则多尴尬。
第一晚住酒店,她睡得像一只猪,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深沉过,沉得连梦都没有。
早餐时,她又遇到高大英伟的男人。
大概他也是这酒店的住客,也从外地来,也是人地生疏。基于上述二点,她友善的对他点头微笑。那男人礼貌回应,露出一个很好看的微笑。按照地址,梵尔坐的士回公司报到。马上,就展开了所有工作。也马上,她看到香港人的工作效率。
她喜欢與勤力的人一起工作,而且属于她部门的全是年轻人,充满朝气。昨天的九霄惊魂早巳抛诸脑后,她庆幸接了这份差事。
回酒店前,她还见了替找她公寓的人,她的要求很简单:“清静,治安好,有阳光。”那人笑着答应一个月内替她安排好。
一切顺利,是不是?只是有点寂寞。
鲍司裹的本地职员对他们这些从纽约总公司调来的人总有点抗拒,也许需要点时间,她有把握赢得他们的友谊。
目前寂寞,想找个人讲话都没有。
酒店的西餐厅裹,又遇那英伟男人。
好像极有缘份似的,他们总坐在相邻的桌子,他们身上相同的气质互相吸引着。
终于,他拿着白酒走向她。
“可以坐下吗?”他问。讲的是英语。
“当然。”她愉快的。“昨天已看见你,你往在酒店?”
“我已来香港一星期,公司调我来工作,房子还没安排好,暂住此地。”他说。
完全相同的情形,一下子把两人拉近。
“我来自纽约。”她说。
“我家住新泽西。”他笑。
纽约,新泽西,就像香港和九龙,虽然是不同的两个州。
“昨天第一次见你,觉得好熟好熟,仿佛以前见过,差点跟你打招呼。”她坦率的。
“这么奇怪,我也是,”他说:“一定在纽约甚么地方碰过头,我还感觉跟你讲过话,甚至连你的声音都熟。”或者这就是缘。
“我是任梵尔,电脑工作者。”她说。
“傅伟克,”他耸耸肩。“我做投资银行。”
“嗯,赚大钱的行业。”
“去年ok,今年困难些,”他笑:“新加坡那家英国银行的破产令大家提高警惕,不敢再冒大风险。”
“你会在香港工作多久?”
“两年,至少两年,”他说:“或许更久,看我自己意愿。”
“去过全世界之后,我只想留在东方,”她说:“东方任何一个城市,香港、东京、台北、上海或北京,任何一个都好。”
“有原因吗?”他凝定视线。
“有神秘的感召。”她笑说。突然间,脑?镉值绻饣鹗懵庸桓鲇跋瘢歉龃┕啪删暗哪腥恕4粽幌拢成1洹?br>
“怎么了?你。”他关心的。
她用力摔一摔头,想把影像摔掉。为甚么会有这影像?很莫名其妙。
“没事。长途飞机后遗症。”
“晒太阳。多晒太阳,时差很快会过,”他说:“这个周末,我们结伴打网球好吗?”
“你知道那裹可以打网球吗?”
“只要有心,没有做个到的事。”
两人交换了房间号码,各自回房休息。
有了朋友,心里上安定很多,而且同来自纽约,背景相同又谈得融洽的。
梵尔并没有马上休息,她拿出纸笔,努力捕捉那曾出现两次的影像,那古旧军装的男人。画呀画的,纸上现出了轮廓。
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有眼镜的帽子。很奇怪,奇怪得她从来不曾见过。
但不曾见过的东西怎会电光火石般出现脑里?一定有原因,一定有。找不出原因,她疲了,睡梦中也没有任何启示。工作顺利。公寓也奇迹般的三天就找到,在半山,一千二百尺,很好的一层新建大厦,她极满意。只待公司替她买好家速俱就可迁入。
周末,傅伟克把她带到一个私人会所。
“同事是会员,他会来替我们签单。”他说:“这网球场是否很理想?”
最理想的是清静,没有闲杂人等。
在美国住边的他们并不觉得特别,但在香港,这种有气派,又清静、广阔的私人会所,它的会员却是非富则贵。
“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打完两场球,他们坐在豪华的咖啡室。
“一定会来,否则我们走不掉,”他笑。“会被人留下洗碗蹀。”
一个高瘦而显得飘逸的男人,慢慢朝他们走过来,他身上是运动装,很随意,却觉察得出是刻意的随意,精心配搭那类。
“嗨。许荻。”
许荻。他的朋友。
“他是香港最出名的室内设计师,”伟克介绍“他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梵尔只是笑,笑伟克的夸张。
“任梵尔,”许荻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很特别的名字。”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名字。”她说。
“这个名字吸引人深入探讨。”许荻又说。
“探讨两个大字太复杂,你若有兴趣,可放进电脑裹一下子就分析出来。”
“电脑人?”许荻望住地。
“暂时操作电脑,还未被电脑支配。”
“很好。”许荻拍拍她手。“两位疲倦了的网球手想个想吃一顿丰富晚餐?”
“你有甚么好介绍?”伟克问。
“白加道一百号有全香港最好的意大利餐厅,刚位可有兴趣?”
“请带路。”
许荻开着日本车慢慢上山,到了山顶绕一个圈沿着另一条山路转下来,几分钟后停在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外。
迸铜的门牌上写着白加道一百号。
“意大利餐厅?”伟克颇意外。
这房子分明像住家。
电动门打门,许荻驶车进去。
“我的家。”他摇摇头。“全港最好的意大利大厨在此。”
三个人都笑起来。许荻是冷面笑匠,他有另类的幽默。许荻的家是令人惊异的,即使伟克也不知他属富家子一类。他们份属朋友,平时许荻很低调,但这样独立式的山顶花园洋房,许荻该是xx富豪之子才对。
许荻的一举一动很自然、很平淡、很亲切,完全不给人半丝压力,他带他们在楼下偏厅。非常欧陆风味的装饰,是沉实含蓄那种,很有气派和风格。
“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你一个人住?”梵尔开始好奇。
“还有我的父母和兄姐。”许荻淡淡的。“他们不在,目前只有我和工人。”
“是你这室内设计家布置的吗?”伟克笑。
“不是。此屋中的一切布置全然舆我无关,我未出生已如此,大概我祖父母时代传下来。此屋超过一百年。”
“极少数人在香港能住这样的屋子。”伟克四下张望。“它大得不像是在香港。”
“只不过家族阴荫,”许荻不以为意。“其实我比较喜较现代的设备和装饰。”
穿制服的女工人送来茶点又悄然退下,非常有规矩。—切显示,这不是个普通家庭。
“你到底是甚么人,许荻。”伟克忍不住问。
“就是你认识的许荻咯。”他笑,有丝不易觉察的稚气。
“若不来你家,真不知你有这样的背景。”伟克开玩笑。“室内设计师是否你表面的幌子?”
“错,我的名气是自己得回来的,我的设计也令我赚到财富;家族,是另—回事。”
“你从来没提过。”伟克说:“那么多次来港都不知道你的真正身分。”
“为甚么要提?提了你也不知道,你懂香港多少?认识我是许荻就够了。”
“感觉有点点上当受骗。”
梵尔一直没出声,望着他俩一言一语。她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背景甚么的,只是个初见面的朋友,如此而已。
暮色四合时,女佣人来通知他们晚餐。
那是间相当大的饭厅,长餐桌上可坐二十四人,餐桌上有巨束黄玫瑰,他们面前摆着的是现代难见到的江西细瓷。
“是古董。”梵尔惊喜的捧着碗碟。“怎舍得用来吃饭呢?该陈列起来。”
许荻笑一笑,开始进餐。
并不是意大利菜,是地地道道的江浙菜,非常美味可口。吃了整星期酒店西餐的两人,吃得津津有味。餐后,才是精致的意大利点心“提拉米酥”和香浓的意大利咖啡。
“是你们的厨师做的?”梵尔十分欣赏。“我相信他的意大利菜必是全港最佳。”
“下星期六来吃意大利粉,”许荻很高兴“我让他特别为你们做。”
“小心宠坏我们,”伟克说:“我们以后可找不到你的一流厨子。”
“是意大利人?”梵尔问。
“中国人。”许荻轻轻带。“等会儿你们想做甚磨?听cd,看镭射碟?还是有甚么更好的提议?”
“不会太打搅吗?”梵尔客气。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的新朋友。
“只有我们三个人,谁打搅谁?”许荻笑。“我家不是常有客人。”
“你不带朋友回家?”伟克感到意外。
“很少,我有很多客户,却只有很少朋友,”许荻耸耸肩。“你们是。”
“聊天,好不好?”梵尔说。“我们都是新朋友,了解多些会好些。”伟克拍手。
许荻带他们又回到刚才的偏厅。
“不相信你朋友少,以你的一切会很受欢迎。”伟克坐下来。
“我挑剔,”许荻望着他们。“香港人太势利,令我有压力。你们很好,外国回来的不同一点,起码你们不认识我家族。”
“家族带给你压力?”
“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有时都是我们的包袱,带给炎黄子孙压力。”许荻说得奇怪。
“夸大。”伟克摇头。“今天你带给我全新形象,以前对你的认识完全作废。你很特别。”
“我很怪,我知道。”
“特别和怪之间并没有等号!”梵尔笑。“我只想说,你很有气质。”
气质,现代男人越来越忽视的东西。
梵尔搬到新租的公寓中,她很满意。公司替她买了最基本的家具,她自己添加一些,于是就有了“家”的味道。
上班下班,周末约伟克一起打球,日子倒也安定适应下来。她没有再见许荻,那很有气质的男
人。他不找他们,他们也不刻意找他,朋友是讲缘分的,就像她和伟克,就连公寓都租在同一间大厦里,事前全不知情。
不过他们讲好,等“家”完全弄妥时,会请许荻来一次,以报上次他请客之恩。
“你家里什么都有了,还差甚么?”伟克问。
“电脑,”她想也不想的。“我这做电脑工作的入,家裹没有—部电脑,是否很说个过去?”
“家裹不一定需要电脑。”伟克不同意。“多用人脑,免得将来被电脑主宰。”
“已订了一部。明天送来,”她自顾自说“没有电脑,我会觉得没有手。”
“夸张。”
这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雨势大得不得了,雷电交加,一个闪电,窗外的天空变成恐怖的阴蓝色,令人不安。
梵尔坐在窗口看书。
她已拉上了窗帘,闪电还是不放遇她,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
翻过一页书,突然间,那个影像又出现一个穿古旧军装的男人。影像闪动得极快,一闪即逝,只得捕捉到短暂的印象。有眼镜的军帽,那是甚么?
她很吃惊,已第三次有这样刹那问的影像,每次都一样,完全没有分别。
这代表甚么?她有幻觉?这么年轻就有幻觉,可能吗?但那影像实实在在,看得十分真确,从在飞机上第一次见到
她怔怔地抬起头,第一次有这影像时正值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和今夜的情形一样。会不会与此有关?
从床上跳下来,在抽屉裹找到上次画的那张素描,一个戴着有眼镜军帽的男人。是,就是这样,和影像中一模—样,她的绘画能力相当不错。
这是甚么人?甚么时候?哪一国的?为甚么会这么奇特的出现某一刹那的影像中?
得不到要领,把素描收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是本美国五年来一直高据畅销榜的小说,五年了,
一直不出平装本,最近也拍成电影,叫“bridgesofmadisoncounty”书写得很精彩,据说电影罕有的拍得比小说原著更好。这真难得。
再看几行书,心中一阵奇异的恍惚,视线变得模糊。她抬头看天,隔着窗帘似乎仍能看见天际的时明时暗。心头一阵波涛起伏,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那伤感很深很深,仿佛已根植她心中好久好久,久得不复记忆的久远年代,那时候那时候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她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正对着梳妆枱的镜子,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恐惧一下子占满了她心胸,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好像好像刚才那刹那自己不再是自己
迅速亮着屋子襄所有的灯,从未有过的经验,她要借灯光来安定自己。
电话铃在此时响起,吓得地一时回不了神,呆呆的听着电话不知所措。
“哈罗喂”抓起电话,她喘息着。
“梵尔,你在做甚么?”是伟克。很好,这个时候有人跟她讲话可安定她神经。
“看书看书!”她深深吸气“在三十楼看狂风暴雨是难得的经验。”
“别告诉我,你害怕!”他笑。
“事实上真的害怕!”她再吸气。“我离恐怖的天空太近,万一有错手,闪电劈中我,岂小冤枉?”
“头上三尺有神明,没做过亏心事,怕甚么?”他说:“许荻刚来电话?”
“记起他要请我们吃意大利粉?”
“周末,去不去?”
“不,公司同事有个bbq,他们请我参加,这很难得,我答应了。”她说。
“这么热的天气bbq?”
“机会难得,我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工作起来更容易些!”
“那么你带我去,我去拒绝许荻。”
“好。”她笑。一直欣赏伟克的直率开朗,她觉得他们相像,是同类人,乐于接受他。
周末,约好伟克在停车场兑,却看见他带着许荻同来。许荻,还是好气质,穿得涸铺意的随便,很有型的站在一边。
“我没有节目,可以参加你们吗?”他问。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三人参加了同事在新界家的后
院中几乎热死人的bbq大会。整个过程中,许荻很沉默,坐在伟克旁边不声不响也不怎么吃东西,很不投入,给人—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黄昏时,梵尔带着两个大男生提早退席。
“是否后悔跟我来。”只一个下午已晒得通红的梵尔笑。
“不后悔。”许荻抢着答。“只不过不习惯你晒得这么红的样了,完全破坏了你的神韵。”
“我的神韵?为甚么?”
“你有很现代的样子,我是指外表,可是某些神情非常古典,很难形容。”他说。
“是这样吗?”她看伟克。
“我不觉得,也许我不懂欣赏。”伟克说:“我是粗枝大叶的人。”
“你不懂欣赏我?”她故意叫。
“我只觉得我们很像,很合得来,是同类人,对不对?”伟克拍拍她肩膀。
“现在去甚么地方?”许荻问。“我还不想回家,真话。你们不能扔开我。”
“去梵尔家,她家已不缺任何东西。”
“好吧。我做了杏仁豆腐,希望你们喜欢。”汽车一路往回程的方向驶,梵尔开得很专心。
“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迎合那些人,”许荻的头伸向前。“你跟他们非常不同。”
“我没勉强,他们是同事,只是天气太热。”她回头,嫣然一笑。
“看,就是这个神情,好古典。”他叫起来。“伟克,你看见吗?”
“艺术家是不同些,”伟克摇头。“笑就是笑,我分不出现代或古典。”
“你像父亲或母亲?”许荻间。
“我?我想自己像父亲,他们一直叫我父亲的女儿。”她说:“为甚么问?”
他犹豫一下,说:“像父亲的女儿会比较有福气。”
“福气?你没说真话。”伟克这次细心得很。“这不是你原本要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许荻把脸转向一边。“下次来我家,梵尔,我给你看张照片。”
“像我的某人照片?”她不在意的。
“不是。”他不再说下去。
其实,梵尔觉得與许荻相处并不那么融洽,她宁愿和伟克一起,但许荻对她很有好感,她感觉得到。
许荻?不,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对于许荻的再次邀请,他们应约而去。去许家是很轻松的事,不必应酬长辈,许荻的父母还在外国未返。
欧陆味重的偏厅里放着—本古旧的照相簿,楚尔知道,这是为她预备的。许荻的孩子气比想像更重,一进门他就拉着梵尔。
“过来看,你看像不像?”他指着照相簿上的—个女子。那女子约二十岁,清秀古典,笑容非常含蓄,穿着二十年代的长衫。
“像谁?”梵尔反问。“你的亲戚?”
“妈咪的一个阿姨,你不觉得她某些神韵很像你吗?”许荻叫。
“我?”梵尔迷起眼睛左看右看,近看远看。“她很美丽,可是不像我,至少我不觉得,”
“或许有那么一点。”伟克打着圆场。“梵尔完全现代的。”
“你看那眼神,那嘴角笑意。”许荻不肯罢休。“简直是神似。”
“好,回去练练那种古典笑容!”梵尔笑。“让我练得像她好了。”
她不经意的翻一页像簿,一个穿着古旧军装,戴着有眼镜的古旧军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闪进眼睛,刺激着她的神经。
那个刹那间来到的影像!
“他是谁?”她叫。声音竟然颤抖起来。
“妈咪的姨丈。”许荻看一眼。“为甚么问?你认识他。”
“不不不,不是认识,是见过,不哎!该怎么说呢?”
“他是甚么人?我是说他做甚么事?他人呢?在香港吗?”
“他是飞行员,是中国最早的空军,就是抗日战争时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战的军人,”许荻望着那张照片。“他不在香港没有人知道他在那裹,生或死,因为妈味说资料上写着他失踪。”
“失踪我不明白。”梵尔轻轻自语。心中有一波又一波?嗽诜冢目袢取?br>
“听说他一次出任务没有回来,从此没有消息。而军方也没有得到飞机被击落的情报,不能证实他是否阵亡。”
“后来呢?”她再问。这个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现的影像,她脑葡定。这么奇妙神秘的联系,她不能不紧张?
“还有后来吗?”许荻淡淡一笑。“大家都当他死亡,事实上,他没有再出现过。”
“你那阿姨呢?”
“是妈咪的阿姨,我大概要叫姨婆,”许荻说:“她也过身。”
“好了,梵尔,别让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烦搔你,那太遥远了。”伟克抢过照相本,用力合起来。
“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那连眼镜的帽子是军帽?”她不放弃。“是飞行帽。”许荻说:“没看过二次大战的电影吗?那时飞行员都戴那种帽子。”
他默默思索了一阵,几次出现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确是戴这种“飞行员帽子”但她不脑葡定是否与照片中的同一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无法和电光火石中的影像重叠。
“我见过那样的人。”她说。一说出来马上后悔,即使她说出自己的三次经历,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
“甚么地方?甚么时候?现实或梦境?”伟克显得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她把话咽回去。“只有一种很深刻的印象。”
“是。我明白了。”伟克跳起来,在茶几下翻找一阵。“许荻,你家有没有消闲的中文衷漂?我知道梵尔在说甚么!”
“消闲中文衷漂?”许荻想一想。“等着,我就回来。”来回不到两分钟,他拿着两本明星做封面的杂志进来。
“是不是这些?”他交给伟克。
伟克一言不发的迅速翻着,找着,最后停在一页,面露喜色对着她。
“看。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画面?”他指着那一页。梵尔看见一个颇英俊的男人头戴飞行员帽穿着军装,旁边伴着的是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女子,是一个香烟的广告。
的确是,是那样的帽子,那样的军服,但肯定,在她眼前出现的影像或该幻象却绝对不是广告上这男人,这男人眉目清晰,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
许荻伸头过来看一眼,笑起来。
“周润发和吴倩莲,”他说:“很红的广告。”
“也许。”梵尔深深吸一口气,乐得有个下台阶的机会。“这广告拍得真美。”
“你懂中文?看中文杂志?”许荻感意外。
“至少可以写算得上通顺的文章。”她说。暂时抛开那些疑团。
“真的?你怎么学的?在美国并无机会。”伟克十分羡慕。
“母亲教的。在大学也选修,只要有兴趣,机会是自己找的。”
“来香港后,我发誓学好中文,”伟克说:“现在开始,我们说中文,ok?”
“我说国语。”梵尔字正腔圆。
“那就说国语。”许荻也不差。
“你不是广东人?”伟克勉强说着。
“我的家族来自上海,”
“叮”的一声,彷佛有人用小钟在梵尔脑子里敲一下。上海。
“我母亲也是上海人。”伟克叫。“但上海话太难,说得不好像骂人。我听得懂。”
“你呢?”许荻望着梵尔。
“不。我不懂。我父亲是北方人。”她摇头“但上海话好听,不是吴侬软语吗?”
有个穿白衣制服的女佣人走出来向许荻低语一阵,他点头并打发她离开。
“我们吃下午茶。”他站起来领着他们往外走,经过一个长廊,到一间阳光充沛的美丽玻璃屋中。
玻璃屋连屋顶也都是玻璃,许多培植得非常茂盛,充满生命力的植物围绕四周。
他们在白得发光的桌椅前坐下。绝对讲究的纯银餐具,上好的英国瓷器、茶具,又香又新鲜热辣的点心和咖啡。安排得妥妥当当。
“你父母都不在,谁为你主持一切?”梵尔很好奇。“你们有最好的女管家。”
许荻没有回答,玻璃屋的一端却慢慢走来一个女人。修长、斯文又古典,穿着米色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个髻,脸露安祥微笑,看不出真实年龄,岁月却有在眼中留下智慧。
“九姨婆。”许荻站起来,有点惊讶。
梵尔和伟克下意识的跟着起立,九姨婆的衣着绝不豪华,却自有气势,令人心悦诚服的尊敬。九姨婆的视线一直停在梵尔睑上好久好久,久得令梵尔几乎想低下头去。
“你们坐。”她轻声说:“我在楼上看见你们。”
“欢迎你和我们一起。”许荻对她极亲热。“是你为我们预备的茶点。”
“不介绍朋友给我?”她问,视线又停在梵尔脸上。
“啊看见你下楼开心得昏了。”许荻活泼起来。“任梵尔,傅伟克,我得朋友,九姨婆事妈咪最小的阿姨。”
“你性任?”九姨婆对着梵尔。
“是。”
“我以前没见你来过。”
“我住美国,最近调来香港工作。”梵尔回答。第—眼,她就喜欢这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姨婆”无比的亲切,很想接近她。
“是上海人吗?”她再问。
“不。北方人。”梵尔笑。看来九姨婆对她的兴趣也不少。
“多大年纪?”目不转睛。
“二十七。”梵尔从容回答。一点也不觉唐突。或许这就叫缘。“就快二十八。”
“你的母亲你像她吗?她也是北方人?”问得很特别。
“我像父亲。妈咪是青海人。”
九姨婆眉心微蹙,然后就沉默下来。好像梵尔的回答令她不满意。
“今夜我是说晚餐时與我们一起吗?”许荻明显的找话说。
“不了。”九姨婆垂下眼帘。过了一阵,她站起来,说—声:“失陪。”转身慢慢走出去。她来与她去都那么突然。
“你没说过家裹还有位不像老人家的九姨婆。”伟克半开玩笑。
“她从不與我们一起,在这屋子裹,她是最独立的个体。”许荻解释。“我们都喜欢她,尊敬她,她跟我们讲几句话,我们都觉得特别开心,她平常根本不下楼。”
“今天很特别。”伟克说。
“当然。她吩咐厨房预备点心,她肯见你们,”许荻望着梵尔。“我相信是为你。”
“我?”
“你没见她从头到尾都望着你,只跟你讲话,真奇怪,她从来不是这样的。”
“别胡思乱想,可能只因为今天阳光特别好,”梵尔岔开话题。她心中也有种莫名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她不想被人发觉。“也可能她就是想下楼走走。”
“知道吗?我们大厨房的一手意大利菜是九姨婆教出来的。”
“她以前当大厨?”
“她是上海圣约翰大学高材生。”
“九姨丈呢?”她问。
“没有九姨丈,她没有结过婚。”
“但是她美丽典雅。”
“结不结婚,每个人自己都有理由和原因,那与美丽无关,”许荻用手比划,状甚夸张。“而且当年九姨婆据说是圣约翰校花,追求的人排长龙。但她不结婚。”
“有故事?”梵尔低声说。
“谁知道,那是很久很远得,恐怕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妈咪曾说,九姨婆从小就是独身主义者。”
“从小?多少岁算从小?二十?”伟尧摇头。“你们在谈甚么,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住楼上?”透过玻璃屋顶,梵尔向上望。
“那一间,”许荻指着一间有大露台的“她住那儿。”
梵尔望着望着,莫名其妙的悠然神往,飞往那个古老年代,仿佛自己也是一份子了。
“很喜欢九姨婆,”她喃喃说:“如果能跟她做朋友就好了。”
九姨婆却没再下楼,直到他们离开。
许荻说过,她原本就极少下楼,她的个性是屋子里最独立的。不知道以后还可不可能再见到她,真的,梵尔极挂念她。
一个寂寞的黄昏,梵尔用铅笔画下九姨婆的素描,虽然只是短暂的一面,她笔下的人却生动得很,尤其那定定的眼睛,好像跳动着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是了。九姨婆眼中充满了疑惑,真是这样。
一个像她那样有身分、背景、学识的女人,经历了那么悠长的岁月后,对世界,对人们还有甚么可疑惑的呢?很想探讨,苦无机会。
她不能主动约会许荻,就算去到许家大屋,是否能见到她呢?
周四,一项紧急任务,她飞往新加坡。
行前,只够时间打个电话给伟克,这个周末他只能独自度过了。
新加坡之行为公事,从早到晚都在忙,即使星期六,她也用来与那边公司的同事讨论一些要事。星期天回港时已近黄昏。
鲍司车送她回家时,她看见许荻坐在他的日本车中等在大厦门外。
“你等谁?伟克呢?”她好意外。
“我找不到他,”许荻眼中有前所未见的落寞。“你去哪里?”
“新加坡公干。”
“你没告诉我。”他情绪低落。“昨天和今天,很闷。我等了你两天。”
“为甚么等我?你可约其他朋友。”
“他们回来了。”他垂着头。
“谁回来了?”她带他上楼。“九姨婆呢?你可以找她聊天。”
“我不能随便找她,她不理我的。”许荻说得像孩子。“他们前天晚上回来的。”
“是你的父母吗?”她安排他坐在客厅,并给他一杯果汁。
“他们。”他摇头。
“我不懂哦。你家有些甚么人?你不喜欢他们回来?”
他望着手中那杯果汁,不停的用手转着。
“你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出去晚餐,”她说:“顺便再打电话找伟克,他没理由失踪。”
转身入卧室,洗一把睑迅速更衣。就在一转身之际,看见镜裹人影一闪,戴有眼镜飞行帽的男人,只是一眼,却清清楚楚看见那张脸,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呆怔一下,恐惧从背心爬上来,是她眼花?还是镜中真出现过一个人影?
怔忡的发一阵呆,定睛细看,哪儿有人哪儿有影?是她风尘仆仆太累而眼花吧但愿是,她却知道骗不了自己。
那个幻象更真实清晰了。她看见那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回到客厅,许荻姿态不变的坐在那儿。
“开心些,好吗!”她夸张的挥动双手。“我不想陪着你发闷。”
他抬起头,定定的望着她一阵。
“伟克不在。”
“我俩,ok,就我俩,你想去哪裹?”她笑。服侍他真吃力。“不过无论哪儿,都没有你家的意大利菜好。”
“不要回家。”他反应强烈。
“没想到你这么孩子气,”她摇头。“总要回家,是不是?”
“明天我或者搬出来,”他振奋自己。“对,明天开始找房子,马上。”
“不会有任何地方比你家更舒服。”
“我知道。可是他们回来,”他像在逃避洪水猛兽。“他们就这么回来。”
“以前他们不住在家裹吗?”一边开着车,她一边问;他摇头又点头,过一阵再摇头。
“很久以前。后来实在不像话,蚂咪也生气,他们离开,”他极度苦恼。“他们又回来。”
“谁呢?总得告诉我是谁。”
“他们大哥和嫂嫂,他们不应该回来,我不明白他们。”
“你家房子那么大,多十个人回来也不要紧,平日也见小到画,怕甚么。”
“我怕九姨婆。”
“九姨婆?她不高兴他们回来?”
“不”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梵尔,我想喝酒,你陪我。”
“先填肚子。我是饿不得的人,一饿就昏,就发脾气。”他带她去吃了顿地道的上海菜后,两个人到附近一家酒廊。不知时间没到或怎样,人很少,相当冷清。
一杯酒下肚,他脸上有红颜色。
“九姨婆前天问起你,真怪,她从来对任何人都没兴趣。”
“她问我甚么?”
“她问我见过你家裹其他人没有。”他的心情渐渐开朗,酒精发生了作用。
“她真的对我背后的一切感兴趣!”她打趣。“是否我像她认识的某个人?”
“二姨婆,”他叫起来。“我说过你的某些神情像她,一定是这样。”
“就是照片上的古典女人?她的丈夫飞行失踪的那个?”
“是。她是九姨婆的姐蛆,”他说:“回去我会问她,说不定我跟她感受一样。”
“不再闹着不回家了?”
他脸上掠过一抹奇异色彩。
“你陪我回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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