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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八年。寒冰初破的三月天,湛湛的春水回流,在尚有冷意的风中,已有迫不及待张帆的船筏,在河上只只点点,映着远山的蓝天,近岸的新绿,带来一股舒畅盎然的生趣。
“瞧,咱们的琉璃河又活了!”船舱外有人喊话,含着跃过清波的水意。
琉璃河?多美的名字呀!
秦宗天正坐在船舱内,读着古老的中医书“素问”却一心好几用。
“呃!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他强迫自己专心背诵“呃!夫病已成而后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如同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他一边反复念着,一面思索。这几段话,不但是在医人,也是在教导治国之道。想到中国目前的乱象,北京政府的混战,南方政府的倾轧,真是病已成、乱已成,难怪爱国志士的多方奔走,多方呼吁,也起不了一点作用。
这果真是个圣人都治不了的时代吗?
若不是西医出身的孙大元帅,及中医界有名望的秦师父,都以医者的身份参与救国的工作,他还真无法单凭一股爱国心,便投入眼前一团乱麻似的局势。
去年底,在格格堂附近,他原本想随唐季襄师兄到上海,师父秦鸿钧马上说:“不行,宗天任性轻率,桀骜不驯,到了上海,谁也管不住他,只怕人心更野。他得跟我到广州,由我亲自带着才放心。”
结果来到广州,又受不了滇系及桂系军人的嚣张跋扈,宗天得罪了人,差点被枪毙处置;秦鸿钧赶紧以送葯材到宿州镇的借口,助他脱离险境。
“你就沿着珠江、赣江、琉璃河的水道,少到岸上去,乖乖地把这几盒珍贵的葯材送到你师伯那儿,别再节外生枝了。”临行前,秦鸿钧还再三叮咛。
“从琉璃河北上再几天的路程,就到上海了,我可以去找唐师兄吗?”宗天要求着。“他那里人手都布置好了,你就别去搅局了。”秦鸿钧用警告的眼神说。
“我不会打搅他。”宗天做个顽皮的表情说:“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处理他那位漂亮的‘女学生’。”
“宗天,你都二十一岁了,对不对?”秦鸿钧突然正色说。
宗天跟了师父三年,深知他的脾气,一听到他那严肃的声音,就马上收起笑脸,中气十足地应一句
“对。”
“你从十八岁起,就听从你爷爷的命令,随我云游四方。我和你之间,名为师徒,实是叔侄,彼此又有着父子般的感情。”秦鸿钧使劲地往他肩上一按说:“我这回郑重地告诉你,远离是非,别去上海,送了葯就回来,不要让我对族人及你父母难以交代!”
“是的,师父。”宗天识时务地回答。
“你呀!人是聪明绝顶,就可惜太过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了,以为天地都在你脚下,要抓你就像抓一阵风似的,使不着力。”秦鸿钧摇摇头,叹口气说:“你和季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太率性,一个太沉重,如果能够综合一下就好了。”
这些话,宗天可听多了。他不认为自己和季襄差别多大,他们骨子里都是喜欢孤独,淡泊名利之人。他有一屋的葯草,季襄有一室的矿石,就够满足他们一辈子了。
区分他们的,只有家庭的背景及包袱而已。
宗天换个坐姿,想再继续读书,外面却传来一阵宏亮宽厚的歌声,和着摇橹的节奏,十分吸引人。
拌词因用土话唱出,听不太明白,但音韵拍子却很容易抓住。宗天一高兴。
便拿起身旁的短笛,钻出船舱,跟着歌儿吹奏,由简单到花俏,竟成了一首他很熟悉的曲调。是什么曲名呢?他实在想不起来。但这一点都不减他的雅兴,对着澄碧江面,对着聆听的人们,他将音符一再重叠,大伙也唱得欲罢不能。
忽地,所有的歌声戛然而止。四周的风不动,天上的云不飘,甚至河里的水也无波无纹。宗天的笛声因此停顿,断于激越的高音。
一条船驶来,中等大小,舱体通白,般柱缀结着白布粗麻,还有一串连垂的白灯笼。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站在灯笼下的一位清丽少女。
她看起来年纪极轻,也是一身缟素,衬着她面如桃花,眼若秋水,两条乌黑的长辫垂于胸前,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宗天从小到大,还没见过那么触动他心弦的一幕,尤其那女孩,让他的眼睛不自觉的发出亮光。
船缓缓由他面前划过,他与她四目交接,感觉之奇妙,如水泛潮汛,流入心田,漾在彼此间,再旋涌漫漪成天各一方,河海不枯,则记忆不散。
她的船远了,他的也远了。
宗天兀自站立不动,视线紧紧相随。
“秦少爷,你不避着点,还猛瞧他们做什么?”船夫压着嗓门说。
“那位姑娘是谁?”宗天只问。
“还管她是谁?你没瞧见那披麻戴孝的阵式吗?这是一条丧船,专门替人运棺回乡的,所有的人见了,都要回避,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深恐沾了那股阴气,你难道不怕吗?”船夫在他身后说。
宗天左右一看,河上的船果真全散到另一岸,不闻声也不见人,像躲瘟疫似的,偏偏这瘟疫,恰是他脑海中惊叹的朱颜绝色。
她应该也会往宿州镇泊船吧?这样美丽的画面,若只成了惊鸿一瞥,不也是人间一大憾事吗?
船洄过一个弯,山没入河中,平展出一片如镜如画的碧湖。
湘文扶着船桅,耳旁仍萦绕着那勾起她许多回忆的笛声。
还有那吹笛的年轻男子,一身灰蓝长袍,立于船上,如玉树临风,叫人痴愣。而他的眼睛,如此大胆、如此专注,与她胶着地对视。若是火,足以焚去她的意识;若是冰,足以冻结她的思绪。
在船擦身而过的一剎那,似乎是避不了的。她有一种初次被男子看尽看透的感觉,就是此刻,她的心仍扑通扑通地乱跳着。
“湘文,你还待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苏照奎在船舱内喊着外甥女说。
湘文马上低头闪入帘内,里面两具深色的漆木大棺占了大半的空间。朝西的方向,立着两个牌位,一是“范公申亮之灵”一是“范母苏氏玉婉之灵。”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是丧家,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看见,免得触人霉头,你怎会还出去呢?”苏照奎燃着手上的香说。
“我听到那笛声了呀!那是我娘生前最爱唱的一首曲儿,就叫‘琉璃草’。”湘文说。
“你娘是个非?寺娜耍苡幸淮蠖巡磺惺导实南敕ā!彼照湛究谄担骸八贤涣嗽诹鹆w优系哪嵌稳兆樱酪惨嵩诤拥木贰9值氖牵愕菜匙潘换胤谘衾霞业淖娣兀窆怯诖恕!?br>
“娘说她一辈子没为范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所以不想见范家祖先。”湘文说:“至于爹,是不忍我娘孤单,因此陪着她。他说,反正我们流浪惯了,死在哪里都一样。”
“真是的!申亮真是老糊涂了,连这些胡说八道的话都对你说,一点都没顾忌到你只是个十几岁的毛丫头。”照奎说:“我告诉你,你在汾阳的亲爹娘,是十分保守的人,他们可没念过什么‘新中国论’、‘革命军’,更不懂什么是茶花女或莎士比亚,你可别对他们说这些,知道吗?”“知道。”湘文乖巧地回答。
她自出世,只在汾阳范家住饼三年。那时,她上有二姐一兄,下有差十个月的妹妹,母亲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很自然地,他们就把刚断奶的湘文,给了婚后不孕的小婶娘。
据说,她母亲很快便后悔了,心中老记挂着又静又弱的小湘文。后来差十个月的妹妹病死,肚子里的那个也没保住,母亲便向小婶娘要孩子,小婶娘自然不肯,以后也尽量躲着不回汾阳了。
湘文对亲娘及兄弟姐妹们的印象都很好,在几次会面中,他们总是极尽宠溺之能事,要什么给什么,当她是失而复得的小宝贝。
而她的养父母也对她疼爱有加。玉婉在湘文之后,又要过一个小男孩,可惜没养到五岁就死了,玉婉伤心之余,就把全付心力放在湘文身上,希望她能成为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的完美女性。
湘文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两个那么关心她的家庭。
不幸的是,玉婉在两年前死于肺病,申亮半年前亦撒手人寰。湘文虽有心理上的准备,但在痛失相依为命的双亲后,仍有成为孤女的怅然若失之感。
毕竟她才刚过十五岁生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生像正处于一个关口,面对世界,有一种特别的茫然,极需要依靠的人却不在了
湘文因太沉溺于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到苏照奎仍在对她说话。
“舅舅,你刚刚说什么呢?”她赶紧问。
“我是说,今晚船会到宿州镇歇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去夏家拜会,并向他们解释,你亲爹娘反对你住进夏家,坚持你三年的孝,该回汾阳去守。”苏照奎再说一次。
“夏家会同意吗?”她仍不太有把握。
“他们应该会同意的。”
苏照奎说:“所以我说你爹胡涂,咱们又不是没家没业,别说你在汾阳还有亲人,再不济,也有我这个舅舅呀!他干嘛把年纪轻轻的你提前送进夏家?要成婚也太早,当童养媳又太晚,简直不伦不类!”
“爹说,我迟早是夏家的人,这么做,他比较放心。再说,夏家也非常热心,一口便应允爹,答应会好好照顾我。”湘文说。
“我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想违逆你父母的遗命。但以目前的情况看,你回汾阳最好,况且,你的家人都很期待你回去,我想,你也应该很高兴有机会和他们相处吧?”苏照奎又说。
“是的,我尤其怀念家里那种热闹和睦的气氛。”她向往地说。
“是呀!你虽然和夏家少爷订了亲,可毕竟仍是外人身份,哪能像自己的家那般自在呢?”苏照奎说:“我只要向夏家解释清楚,他们没有理由反对的。”
湘文的脑海中忆起了她忠厚朴实的亲爹娘,还有比她长的湘如、兆青、湘秀,比她幼的兆和、湘月、兆安。多年不见,他们变得如何呢?
说实在的,她内心仍有些怕。尽管是血亲,但生活习惯及思想观念毕竟有些差距,她会不会带给大家麻烦呢?
她抚着棺木,口中又不自觉的哼起那首“琉璃草”然后是那吹笛男子的冲犯眼神。
第一次,她觉得白衣白孝白船外的世界令人不安。十五岁少女的心翻扰着,送完了棺,安葬了父母,她单纯的童年,也等于一去不返了。
宗天喜欢睡在船上,他可以看夜里的满天星斗,渔火点点,并且在波浪轻摆中入梦及醒来。
清早,一睁开眼,就看见罩在浓雾中的宿州镇。随着日光的增强,渡口街道逐渐明晰,白白的雾霭都散到旁边的林子去了。
他想起此行的任务,忙整理带来的包里?锿酚腥p矗皇巧钌勾咸俚暮问孜冢皇谴罂椴艉斓娜瞬喂皇怯型亮橹ブ频幕凭舛际侨瞬怪铮醒幽暌媸僦В侵腥櫪锛涔蟮娜櫜模虼耍部梢运凳抢聪蚴Σ妆Φ摹?br>
吃过早点后,他在岸边晃两圈,看乡人网鱼,一入迷,人竟走远了。
到了一片纷白的杏花林,正想绕回来,却看到那条隐在河畔绿荫下的神秘丧船。
那位姑娘纤秀的形影马上浮现在他的心底。这一下,他再也顾不了什么忌讳、不祥、倒霉、死亡等字眼,他快步地往那条船走去,希望能再一睹芳颜。
船静静地泊着,不似有人,唯独白灯笼微微飘动。此情此景,倒散发出一种阴气森森之感。
他正犹豫着要用什么方式拜访,一片雾移开,他就看见坐在林间石块上的她。
正是那面如桃花的姑娘!
宗天悄悄地走近,动作极轻,连草叶的露珠儿都不曾惊落。
她浓密的睫毛垂着,脸定在一个角度,十分专心地将一朵朵鲜蓝小花,夹放在书中。她雪白的肌肤极美,素白的衣裳也美,彷佛成了杏花林中的仙子。
然后,细柔轻妙的歌声由她唇间唱出
琉璃草,何青青?
相逢水湄,乃笑伊人来
琉璃草,何萋萋?
送别山边,尽目夕阳斜
琉璃草,何离离?
此去天涯,断肠芳草远
为君之来兮
为君之去兮
终是泪眼相望的寂寞蓝
终是相思愁挂的忧郁蓝咦?这不是他吹奏的曲子吗?竟由她美丽的词句,谱出了另一种韵味来。
宗天生性潇洒,不是浪漫多情之人,但眼前景象,教他也不禁看痴了。无语地,他伫足聆听,只觉得绚丽的杏花扑面而来。
她将后面四句叠唱三回,一次比一次凄凉,很不合她的青春与无邪。
宗天忍不住说话了“不!应该改成‘终是笑脸相望的莫愁蓝,终是不再相思的解忧蓝’。”
她惊得站起来,膝上的蓝花及书册掉落一地。
由近处看她,又比想象中年轻许多。那盈盈眉眼犹带着女孩儿的稚气,那抿成一线的红唇仍应天真朗笑,怎就唱起这超乎她年龄的情歌呢?
湘文一眼就认出他是那吹笛男子,只是换了一身蓝衫裤,发出了浑厚低沉的声音,又站得如此之近她这一生,除了父伯长辈外,还没和哪个男人单独相处过,更别说开口交谈了。
怎么办呢?她心跳得飞快,双腿虚软无力,嘴里更是吐不出一个字句来,只能一脸惊吓地看着他。
因为她的表情,宗天也不敢乱动,只得用更小心翼翼的声音说:“莫愁是美女,解忧是公主,不是改得很恰当吗?”
湘文眨眨眼,好像希望他会从眼前消失。
“我唯一不懂的是,为什么要用蓝色?如果改用红的黄的紫的,或许会更好,你说是不是?”他继续搭讪。
“不!不行!”她喘一口气,本能地说:“琉璃草开蓝色的花儿!”
她的回答让宗天悬荡的心放下来,他不自觉的展开一抹迷死人的微笑,说:“你现在手上所拿的,就是琉璃草吗?琉璃河是不是以它命名的呢?”
他涸仆气的问话方式,让湘文逐渐镇定。在调顺鼻息后,她很有礼地说:“我不知道是谁以谁为名,但琉璃河两岸的确是开满了琉璃草,靛蓝一片,春夏不衰。”
“看不出这么一朵小小的花,能有那么诗意的名字,又有你为它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宗天有感而发。
“这花虽小,但盛放成一片,比蓝色的海还美。”湘文像要强调什么似的说:“它还有一个更特别的西洋名字,叫‘勿忘我’。当你从一个人手中接过它时,就不会再忘记那个人了。”
“勿忘我?”宗天低念着,心中泛起一股柔情。
是的,一股柔情!从未有过的,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而这女孩甚至还没有真正地长大
他摇摇头想清醒,想远离这片雪白杏花、蓝色琉璃;想挣脱这奇怪的邂逅及对话,还有那如精灵仙女般的可爱人儿
突然,有几个乡野孩子往他们这儿冲来,口中哭喊着:“斗儿掉进河里了!
斗儿掉进河里了!”
湘文认得这几个孩子。昨天黄昏,他们就在丧船旁探头探脑,既好奇地尖叫,又好玩地装神弄鬼,想必他们今天又去冒险了!
她忘了捡拾花册,忘了他,直向河边奔去,宗天很自然地跟随她。
一个小男孩,只六、七岁光景,正在白船旁载沉载浮,水已经闷得他喊不出声了。
宗逃邺话不说,脱下外衣,就往河里跳下去。水是刚化冰的,冻得他心脏差点麻痹,当他碰到一双小手时,那孩子已陷入昏迷。
湘文在岸上,看得非常清楚,寒冷的河水限制了他。她好害怕,不顾淑女风范,又叫又跳地说:“游到这里,不要放弃!不可以放弃!”
他绝不是一个会放弃的人!尽管手脚都僵得失去知觉,他仍凭着内心的意志,背着小男孩,游到安全之地。湘文见他上了岸,孩子犹在肩背,却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没一点声息,像死了般。
他怎么了?湘文急着要碰他,但后面的乡民动作更快,往那一大一小的人,又里被,又呕水,又拍胸,而她只能坐在地上,簌簌发抖。
“水出来了,有气啦!”有人喊。
“快送回屋里,火烧旺些,喂红糖姜母汤!”有人叫道。
湘文跟着大伙一块走。才好端端的一个健壮男子,一下子面如死灰,意识全无,这瞬间发生的事,令她难以接受。真是丧船带来的不祥吗?不!她爹娘生前都是乐于行善的好人,不可能死后会牵引恶运的。
“姑娘,别哭了。你哥哥不会有事的。”身旁的老妇人安慰她说。
湘文摸摸脸,果然是好几条泪痕。
宗天和阿斗被送进杏花林旁的农家。
老妇人驱散了一些杂人,马上对湘文说:“脱下你哥哥的湿衣服,换上干的。”
“我”湘文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当场就扯下宗天的蓝衣裤。湘文及时痹篇一些不该看的,脸涨得通红,但仍得扶着他的膀臂,替他穿衣盖被。
他的身体冰得吓人,她的手却热得烫人。
“姜汤来了!”一个媳妇走进来说。
“斗儿还好吧?”老妇人问。
“醒了,正哭着呢!”媳妇回答。“斗儿醒了,他怎么还昏迷呢?”湘文紧张地问。
“你哥哥是用力太多,还需要休息一会儿。”老妇人微笑说:“幸亏他救了阿斗,我们还不知要如何感谢呢!”
湘文想声明她和这男子只是陌生人,但姜汤塞到她手中,除了一口一口喂食病人外,她什么话也无法出口。
宗天感到一股股的暖意,穿过他的胸臆,然后,一条软软的帕子在他脸上额头拭着。睁开眼,是他的蓝色琉璃哦!不!是桃花或杏花姑娘
“你终于醒了!”湘文高兴地叫着。
她如黄莺出谷的声音,让他全然清醒,环顾着四周说:“我昏过去了吗?
斗儿还好吧?”
“他很好,已经醒了”湘文说。
“托少爷的鸿福,少爷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老妇人和媳妇全跪下说。
“这算不了什么!”宗天忙下床,扶她们起来“我去看看斗儿,他年纪小,又落入三月天的河水,当心染上风寒。”
“我们已经灌他喝姜汤,少爷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老妇人说。
“我是习医的,很清楚自己身体的能耐。”宗天坚持说:“我最好去替小斗儿把个脉。家里若有蕺菜,马上炒一只蛋让他下肚,可以防风寒,再不然,到葯铺买几帖川芎茶调散或银翘散服用也行。”
宗天说着,还回头对湘又一笑。
湘又一直不懂那个笑,但却鲜明地存在她往后的记忆中。直到几年之后,她比较大了,才明白那是内心充满感情,有着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微笑。
这笑只对着心意相通的人。但在那时,连宗天自己,也不了解这个微笑的意义。
湘文没有随他去看斗儿,她已经出来好一阵子了,舅舅若是从夏家回来,见她没守着棺,人还四处乱跑,恐怕又要训示一顿了。
绕开所有的人,走出农舍,穿过杏花林,拾起石头旁的蓝花与书本,湘文终于又回到她那孤独冷清的白船上。
没看到舅舅的人影,她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种种仍教她情绪亢奋。那吹笛男子、杏林的偶遇、溺水、救人
想来还真如一场突兀的梦。
眼光触及申亮和玉婉的牌位,她忍不住双手拜着说:“爹,娘,谢谢你们的庇佑。”
一阵风吹过,船晃了几下,白幡和灯笼泼啦作响,没多久又恢复了原状。
湘文坐在棺木旁,静静地在帕子上绣着琉璃草。
宗天把过斗儿的脉后,转身不见随他而来的那位姑娘,有种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心情。
他告辞乡民后,特意赶到丧船停泊处,恰好看到一个留胡子的中年男人跨上船去,想必是那姑娘的亲戚。于是,他止住脚步,不好再去找人。
他找她做什么呢?宗天自己也觉得荒谬。素昧平生的,谈了曲儿花儿,还有奇怪的“勿忘我”就那么个稚气未脱的丫头,怎称得上意犹未尽呢?
还是办他的正经事去吧!
午后,他携着宝贝葯材来到胡师伯的葯铺。这铺子占着宿州镇中心的大片地段,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葯香袭来,还可以欣赏悬于墙上的雕刻,有神农尝百草、董奉的虎守杏林、白猿献寿等医史上的故事,而其中最醒目的,是以师伯别号为名的“惠生堂”三个漆金大字。惠生一听见宗天来,便兴高彩烈地赶到店前面说:“我最喜欢的世侄来了,这回又带来啥宝贝呀?”
“何首乌、人参果、黄精。”宗天一样样陈列。
“啧!啧!瞧这颜色、味道和块头,真是奇货。”惠生眼睁发亮地审视着“我晓得何首乌是两广的好,但这人参果和黄精定产在东北、华北,你们是怎么弄到的?”
“这就是它奇怪之处了,这黄精偏是我在岭南挖掘出的;至于人参果,则是家父托人由甘肃送来的。”宗天说。
两人一来一往,热络地谈论着,旁边早聚集了一干好奇的群众。
有名小徒弟忍不住问:“这几样东西,真能教人长生不老吗?”
“可不是吗?这何首乌能教人白发变黑发,活到两百岁;黄精则是咱们轩辕帝长寿的秘诀;这人参果就更妙了,闻一闻就脑旗活到三百六十岁。”惠生捻着白须说。
现场传出一片惊叹的声音。
“当然,光是拿着就吃是没有用的,还需经过大夫的调制,你们可别动歪脑筋呀!”宗天又加了几句。
惠生闻言大笑,命徒弟将宝贝收好,就带宗天到屋后的书房。
他们一坐定,惠生就习惯拿一份病历表来考他。
“我这儿有个患伤风的病人,他头痛、发烧、脉象紧,我给他吃了几剂退烧解毒之葯,为什么情况反倒更严重了?”
宗天将病历表及葯方细细研究一遍后,说:“我猜这个人的烧并不高,而且属于虚寒体质。师伯的葯方都属大凉性质,像香薷、厚朴、夏枯草,甚至还用了黄连、石膏。这葯下去,反而会使病人恶心想吐,汗发不出来。我建议得用温热一点的葯。”“妙哉!妙哉!我还是没有考倒你!”惠生笑着点头说:“我真嫉妒鸿钧能收到你这么优秀的弟子,既用心又聪明,看来可以出来自立门户了。”
“师父说我心浮气躁,定性还不够,还是和他多方见识比较好。”宗天谦虚地说。
“他那老光棍,没儿没女的,其实是心里舍不得你。”惠生愈说愈高兴,像个老顽童般“你想不想看我祖传的那座针灸铜人呀?”
这铜人是干隆年间御制的医奖,现存于世的寥寥无几,所以十分珍贵。宗天有耳闻,但不曾亲见,据说惠生从不轻易示人。
“如果你能转投我门下,我马上让你开开眼界。”惠生有心贿赂说。
“师伯,这诱惑实在太大了,但小侄真不敢引起您两位老人家的纷争”
宗天赶紧说。
“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你瞧瞧。”惠生说。
不容宗天拒绝,惠生便自书架后的夹门取出一锦盒,弄开几道暗锁,红布上躺着一个两尺不到的小铜人像,全身有清晰的经脉和穴位,还面带微笑,造型十分精致,足令习医之人爱不释手。
“爹,你又在宣扬你的宝贝呀?”一阵娇脆声响起。
宗天抬头,只见一位扎着两条辫子的少女走进。她黑亮的胖子闪动,唇边有抹顽皮的笑容。
“元媛,你又莽撞无礼了,还不快过来见见秦师兄。”惠生对么女儿说。
“见过秦师兄。”元媛极大方地说。
“你们好些年没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前儿个才是十岁的黄毛丫头,今年都十五啰!”惠生笑着说。
宗天实在没什么印象,只能颔首虚应着。元媛的身高体型及那稚嫩的模样,使他连想到丧船上那位唱“琉璃草”的姑娘,她应该也不超过十五岁吧?
然而,同样是十五岁的姿态,元媛就像一般的大妹子,而那丧船上的姑娘偏就引起他许多复杂且难解的感觉,又桃花又杏花又琉璃草,忽红忽白忽蓝的,把他的心思步调都弄乱了。
惠生见他满脸专注,以为是针对铜人,便说:“我就知道你会着迷。怎么?现在你看也看过了,非喊我一声师父不可了吧?”
“师伯,我”宗天有些惊愕。
“不喊我师父也成,我有更好的主意。”惠生瞄瞄他,又瞄瞄女儿,说:“当我的女婿如何?这点鸿钧可没法跟我抢了吧?而且女婿是半子,不输给他的叔侄或师徒,对不对?”
“爹,你讲到哪里去了嘛!”元媛脸一红,人羞起来,再待不住,干脆躲回后院。
在惠生的大笑声中,宗天更加迷糊了,只能支吾着说:“这我这”“这丫头真的长大了,还懂得不好意思哩!”惠生拍拍他的肩说:“别急,隔年我一定会去向你父母提这门亲事,到时鸿钧的脸色一定非常有趣。哈!
炳!”
宗天答不上话,也明白此刻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他活到这年纪,压根还没想到娶妻之事,他还有太多事要做,儿女情长那一套,对他不过是绊脚石而已。
惠生留他吃晚膳时,宗天才发觉天色已暗。他心里帖记着那位琉璃草姑娘,便借口有事,先出去一趟。
他半跑地来到杏花林边,只见红霞映河,渔人归航,但哪有什么扎麻里素的白船呢?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沿着河畔来回走动,花草仍在,绿荫仍在,可那条船就这么平空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阿斗的事,促使他们泊到别处去了也不一定。
宗天急急地奔回大码头,找到端海碗正在吃饭的船夫问:“那条丧船呢?”
“太阳一偏,他们就走啦!”船夫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么快?”宗天喃喃地说。
“这种船本来就不该停的,即使非泊不可,也得快来快走,别说没人欢迎,就是牌位向河神和地神借路,也挺费事的。”船夫开始好奇“你认得他们吗?”
“不你晓得他们去哪里吗?”宗天心神不宁的问。
“呵!我哪晓得!”船夫瞪大眼睛说。
“这琉璃河是通向哪儿呢?”宗天又问。
“你这问得更玄了!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水上,你哪儿都能去。”船夫放下碗说:“秦少爷,看你急的,找他们有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没没有。”宗天颓然坐下说。
怎会有事呢?她连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啊!只是他还想听她唱琉璃草,谈勿忘我,看她将一朵朵蓝花夹于书中,看她少女清纯的容颜中,又散发出一种成熟女子的柔婉。
总要再多几个时辰,多说几句话,让她缥缈的影像在他心版上投注得更深吧!
正想着,斗儿的奶奶颤巍巍地行来说:“恩人,我是送衣棠来的。我和我媳妇又晒又烘地一个下午,总算把衫裤都弄干了。
“不必急的。”宗天站起来说:“你们留着也不打紧,衣服到处都有。”“这怎么成?你出门在外,少一件都不方便呢!”老妇人说。
宗天只得接过来。忽然,一方白帕进入眼帘,泛着丝的柔光,角落里绣着琉璃草,叶几片,蓝花几朵,清淡雅致,一如她的人。
“这是你妹妹遗落的,一看这漂亮的女红,就知道不是我家的。”老妇人夸着说。
是她的没错。宗天轻轻抓着帕子,至少他抓住了什么,让一切不再模糊地恍如一场梦。
这“妹妹”实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把他也转得像陀螺似的。
宗天看着那帕子,将它揣入口袋里。唉!人流浪江湖,总有一些萍水相逢的奇遇,就像多学了一个“勿忘我”的典故吧!
夕阳西沉,天边掠过一只大雁,它在河上几番徘徊,呱呱叫着,彷佛在寻找它的伴侣。好一会儿,它似乎才悟到,天尚有寒气,自已是太早来归了。
扬扬双翅,它再度往南方飞去。